第48章

這婦人,就是秦老二的娘子,秦春嬌的母親劉氏。

劉氏今年三十好幾了,氣色極其不好,臉上蠟渣也似的黃,但那一雙眼睛,卻和秦春嬌一個模子扣出來似的,水靈動人,透着那麽一絲的媚意。她的頭發是用布巾裹起來的,但鬓邊垂下來的兩绺卻如黑油一般的烏亮,想來布巾底下是滿頭的好頭發。

瞧得出來,若非是這一身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裳,又是一臉的憔悴,她原該是個極美貌的婦人。

劉氏見了劉二牛,滿心的生厭。

之前在下河村時,只要他來,必定沒有好事。不是勾搭着秦老二出去賭,就是賴在秦家混吃混喝。

劉二牛嘿嘿一笑,搓着手說道:“嬸兒,我來找二叔,請他老出來說句話。”說着,就伸長了脖子,朝屋裏看去。

屋子裏黑洞洞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劉氏一臉不耐煩,冷言冷語道:“他不在家,你走吧。”說着,就要關門。

劉二牛連忙擋住了門,嬉皮笑臉道:“嬸兒,別這樣,我跟你說,春嬌妹子回來了。”

聽見春嬌兩個字,劉氏頓時一呆,脫口道:“不可能,她在相府裏。”

劉二牛賤兮兮的笑着:“相府把她賣出來了,如今她在易家。”

劉氏怔了怔,臉上忽然一陣激動,聲嘶力竭的喊道:“我們把她賣了,她咋樣和我們都沒關系了!你走!!”說完,她砰地一聲将門關了。

劉二牛愣了愣,朝地上啐了一口,就在外頭随意找了塊幹淨地方坐了,等秦老二回來。

劉氏背靠着門,只覺得背脊上一陣陣的發冷,兩條腿軟綿綿的,幾乎就要癱倒在地上。

她真沒有想到,相府竟然又把女兒給賣了出來。

劉氏這一輩子過的苦,她十六歲嫁給了秦老二,直到二十出頭才有了秦春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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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秦老二生□□打老婆,她前頭懷了三胎,都被秦老二給打沒了。直到村裏的黃大夫告誡,說秦老二再這樣打下去,他這輩子都別想有後了,秦老二有了些顧忌。而劉氏,這才僥幸生下了秦春嬌。

秦春嬌是個女兒,秦老二大失所望,極其嫌棄,連名字都不願起。依着他的意思,随便叫個丫頭之類的就罷了。

春嬌這名字,是劉氏起的。倒也沒別的意思,這女兒生在春天裏,是她的嬌嬌寶貝,所以□□嬌。

這些年,秦春嬌就是劉氏的心頭肉,她像疼眼珠子一樣的疼愛女兒。秦老二喝醉酒或輸了錢,回家發瘋打人,只要她在家,那拳頭必定是落在她身上的。她哪怕自己挨餓,也總得讓女兒吃上飯。

劉氏好不容易,含辛茹苦的将女兒拉扯成人,只盼望着她能嫁個好人家,從此過上好日子。

誰知道,秦老二竟然把女兒賣了。

當初,在得知這個消息時,劉氏真如五雷轟頂,疼的心肝肚腸都要斷掉,恨不得就此死去。但後來轉念一想,秦春嬌進了相府,不管怎樣,總是吃穿不愁了,也就此擺脫了秦老二,不論如何總比在家裏強的多。

為人母親,總希望子女過上好日子。

這樣想通之後,劉氏還是活了下來,她還總盼望着或許哪一天能瞧女兒一眼,知道她過得好,也就死都能瞑目了。

但她沒有料到,相府竟然會把秦春嬌再賣了出來。

劉氏不知道劉二牛送這個消息來肚子裏打什麽鬼主意,但女兒在易家,她是放心的。她知道易家的哥倆都是好孩子,會善待她的女兒。

就這樣,劉氏一時喜一時悲,五味雜陳,酸甜苦辣一齊攻上心來。她坐在了地上,抱着頭失聲痛哭起來。

劉二牛半躺在一棵楊樹根子上,翹着二郎腿,嘴裏嚼着一片草葉子,等着秦老二回來。

直到了傍晚時候,太陽落了山,餘晖灑滿了山村,秦老二那歪歪扭扭的身影,才從村口的土路上冒了出來。

劉二牛一見了秦老二,從地下一躍而起,向秦老二笑道:“二叔,有日子不見了,您老身體還好?”

秦老二見了他,一張嘴咧到了耳根下頭,拍了拍他肩頭,說道:“你咋想着來了?”

劉二牛臉上堆笑,點頭哈腰的說道:“這不是春耕四處都忙活,我找了點活幹,掙了幾個銀子。想着打從過了年就沒見過二叔,特特打了一壺酒來瞧瞧二叔。”

秦老二也老早就瞧見了他手裏提着的酒壺,他這人全不能看見酒瓶子,一見就跟發了饞痨一般,嘴裏說着:“你也真是,來就是了,還帶東西幹啥!”說着,就上前拍門。

劉氏沒法子,只能開門叫這兩個男人進來。

秦老二一見劉二牛那一瘸一拐的樣子,吓了一跳,問道:“你這腿是咋了?年前不是還好好的?”

劉二牛哪兒好意思說是因為調戲秦春嬌,被易峋打瘸的,只說道:“之前走夜路,叫一條瘋狗咬的。”

秦老二不疑有他,說了一句:“你也不小心些!”就把他讓進了屋。

秦家真是一窮二白,屋子裏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缺了腿的桌子,和兩條凳子,再沒別的家什。

好在,劉氏懶得理會這倆人,往屋裏去了,不然凳子還不夠坐的。

劉二牛把帶來的酒肉放在了桌上,他深知秦老二的性子,空手上門那是決然不行的。所以,來前他在集子上打了一壺高粱,切了一小條豬腸子。

就是這麽點東西,秦老二也看的心花怒放,連聲的呼喝劉氏過來收拾。

劉氏把東西拿到廚房,将那小腸給切好擺盤,把酒倒進壺裏燙了,拿上兩個杯子,送到了外頭。

秦老二見她兩眼紅腫,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但也沒放在心上。畢竟,劉氏一年裏大半日子都會哭,他早懶得問了。

這兩個閑漢便就着鹵腸子,喝了起來。

待酒過三巡,劉二牛看秦老二喝的差不多了,這才把話往來意上勾:“二叔,你知道不,春嬌妹子回來了。”

秦老二喝的臉紅脖子粗,一時沒回過神來,打了個酒嗝,說道:“她回來?她不是在相府裏當姨太太,過她的好日子,連她親爹都不管了。她還回哪兒!”

劉二牛壓低了聲音:“叔,看來您是真不知道。聽說春嬌在相府裏惹了事,相府把她賣出來了。”

說着,他又擠眉弄眼道:“叔,您猜,她被誰買去了?”

秦老二說道:“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我哪知道?”話才出口,他心裏掠過了個影子,不由說道:“該不是峋子吧?”

劉二牛将手在桌上一拍:“着!就是峋子!叔,您是不知道,峋子這兩年發達了,又是翻新房子,又是置辦田産。光是為了□□嬌,就花了一百兩銀子!”

秦老二聽得也是一陣咋舌,他知道易家那哥倆能幹,手裏有錢,他的老房子和那三畝地都是賣給了易峋的。但他沒有想到,秦春嬌竟然會被相府給賣了出來,易峋又花了大價錢将她買了去。

只聽劉二牛說道:“那可是一百兩銀子哇,叔!別說咱鄉下,就是擱城裏,明公正道的娶黃花閨女,哪裏用的了這麽多錢?可見,峋子多喜歡春嬌。村裏人全都知道,峋子是把春嬌當寶貝一樣的疼。叔,春嬌是您二老的閨女,有了這麽個能幹的女婿,您可就等着享福吧!”

秦老二木怔怔的,好半晌才哆嗦着手去拿酒壺,給自己滿了一杯,才說道:“你說,峋子買了春嬌?還花了一百兩銀子?”

劉二牛連連點頭,秦老二抿了一口酒,只覺得背上冒汗,才又說道:“峋子買了春嬌,也未必見得是幹啥使得。”

劉二牛一拍大腿,說道:“嗐,叔,你喝高了是咋的?怎麽糊塗起來了?旁的不敢說,咱鄉下男人買女人回來是為了幹啥?又不是城裏那些大戶人家,買丫鬟傭人的使喚。再者說了,誰花那麽多錢買個使女回來,又不是錢多燒的了!”

秦老二喝着酒,還是愣怔怔的,沒有接腔。

到了晚上,秦老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一心的咂摸着劉二牛說的事情。

易峋竟然讨了秦春嬌,這事兒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但倒也不算稀奇。他知道,易家那倆小子,打小就喜歡他閨女。尤其是易峋,幾乎就擺在臉上了。

劉二牛說的沒錯,易峋能花一百兩銀子去買秦春嬌,可見他閨女在易峋心裏的地位。

易峋給他當了女婿,原是好事。畢竟他如今破落的不成樣子,吃了上頓沒下頓,賭坊也不讓他進門了。

但要說找上門去,他心裏還真有些犯怵。原因無它,他怕易峋。

記得幾年前,他有一天夜裏回來,抄近道走的山路。忽然有人半路上截住了他,一把劈柴刀橫在了他脖子上。黑燈瞎火的,他還以為碰上了劫道的毛賊。

那人卻先說話了:“你再敢碰春嬌一下,我就砍了你的腦袋!”

秦老二這才認出來,劫他的人原來是易峋。

那時候的易峋,還是個半大小子,自己一個大人在他手裏,竟全無還手之力。打從那之後,他就很少再打秦春嬌了,至少不會叫易家人看見或者聽見。

但是,這送上門來的現成便宜不占,秦老二還是秦老二嗎?

秦老二心裏跟貓撓似的,索性跳下了地,在床邊轉來轉去。少頃,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又爬上床去,一把抓着劉氏的肩膀,低聲說道:“我跟你說,明兒咱回村裏去,咋樣?”

劉氏背對着他,頭也沒回的丢了一句:“不去。”

秦老二便說道:“咋了,你不想看看閨女?這些年,你天天跟我哭喪,怨我把女兒賣了。如今閨女回來了,你不想瞧瞧?”

劉氏忽然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回過身瞪着他,說道:“算我求你了,你放過閨女吧!她好容易過上消停日子了,你就不能饒了她?!你都把她賣了,還不肯撒手嗎?她身上能有幾兩油供你榨啊!”

秦老二老臉微紅,有些氣急敗壞,他吼道:“她是我閨女,我生她養她,她大了出息了,就得孝敬她老子!”

劉氏跟了他大半輩子,曉得他的脾氣,說不通的,索性就道:“要去你去,我不會去的!”

秦老二卻曉得,這娘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從秦春嬌小時候起就是這樣。劉氏不聽話的時候,他就折騰秦春嬌,她保管就範。等秦春嬌大了,他又故技重施,把這一套用在女兒身上。礙着易家人,他不敢打秦春嬌了,但女兒一不服管,他就打劉氏,一樣好使的很。

他要獨自回去,秦春嬌未必搭理他,但是捆着劉氏一起,秦春嬌必定要顧念她娘。

劉氏也猜到了他打的算盤,她說什麽都不會讓他如願。

她的女兒,好不容易才過上安寧日子,她不能讓秦老二再去拖她的後腿!

秦老二不是個耐煩的人,尤其是對着自己女人。他的認知裏,女人不聽話,揍就行了。婆娘這東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拔出了拳頭,像過去的十多年一樣,朝着劉氏頭上身上捶了下去,嘴裏罵罵咧咧:“敢不聽話,老子打死你!”

劉氏這一次卻沒躲,她挺直了身子,迎着秦老二的拳頭,兩只眼睛死死的盯着秦老二,厲聲喊道:“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我不會再讓你去禍害女兒!!”

秦老二看着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惡狠狠的瞪着自己,滿是憎惡憤恨,不由縮了縮。他生平頭一次對這個女人,生出了畏懼。

但這股懼意只是須臾的事情,他還是舉起了拳頭,雨點一樣的落在了劉氏身上。

“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又過了幾天,春耕終于完結了。

易家結算了雇工的工錢,趁這幾日,易峋物色了兩個踏實誠樸又肯吃苦的人。待油坊開起來,若要用人,就先找他們。

這些人都是家中貧困,沒有田産的,原本也沒什麽事做,四處賣力氣為生。易家待人好,他們當然願意繼續幫工,便千恩萬謝的走了。

馬家鋪子将易家定下的榨油機和桌凳都送了來,一輛大馬車拉着,馬師傅親自押貨,到了下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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