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秦春嬌避無可避,只好道了一句:“大少爺。”
這男子,便是相府的大公子蘇梅詞。
秦春嬌在相府裏,是服侍老夫人的,和這大少爺交涉本該不多。但蘇梅詞是相府的長子長孫,備受家族的看重,老夫人更是寵溺有加,時常将他帶在身邊,有時夜深了,甚而還會留在老夫人的院裏過夜。秦春嬌是老夫人房裏的近身侍女,時不時被老夫人派去傳話遞東西,同他也就有些往來。
蘇梅詞望着秦春嬌,那張令他朝思暮想的如花容顏,依舊嬌豔妩媚。只是短短的兩月沒見,他卻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半輩子的時光。
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兩個月又該是多久?
她紅潤的面容上微帶着一絲疲倦,身上穿着一件桃紅色的細布夾襖,下頭一條嫩黃色的粗布棉裙。襖子的下擺上繡着一枝含苞桃花,那桃花繡得極其精巧,栩栩如生,蘇梅詞瞧的出來,該是她自己的針工。
這身衣裳,在蘇梅詞的眼裏,當真是粗糙簡陋。當初芸香在相府裏老太太身邊時,哪裏穿過這樣的衣裳?這樣嬌嫩豔麗的花兒,就該用绫羅綢緞裝裹着,金玉首飾點綴着,精心的養在名貴的花瓶裏。怎麽能讓她在路邊,抛頭露面、風吹日曬的幹粗活?!
買她的那個男人,果然是個不懂風月和憐香惜玉的山野村夫!
蘇梅詞喜歡芸香,十分的喜歡,盡管她是老太太的房裏人。他向老太太私下求了一頓,硬把她給要到自己房裏去。這作為孫輩,要祖母房裏的侍女,可謂是不敬。但他是老夫人最疼寵的孫兒,老夫人倒也答應了他,只說過了年就叫芸香去服侍他。
然而還沒能等到過完年,府裏就生了巨變。
府中的幾位內宅管家,忽然來到他房中,聲稱府裏近來生了盜竊案,奉了夫人的命,前來搜查。翻箱倒櫃之下,竟然從他的書奁裏找到了一件女子的肚兜。連蘇梅詞自己都不知道,那肚兜是怎麽跑進去的。
這肚兜送到了夫人跟前,夫人大發雷霆,也不聽他的辯解說辭,徑直下了禁足令,将他關在小院裏,每日默書二十遍。
蘇梅詞被禁足時,便聽說那肚兜查出來,是芸香的。狐媚惑主,是為大忌。這下連老夫人都護不得她,夫人便吩咐人牙子上門,将芸香領了出去。
但這怎麽可能?!他和芸香根本沒有私情往來,在他私下找過她幾回之後,芸香甚而不睬他了。退一步講,即便那肚兜真是芸香的,他又怎麽會放在書奁那種地方?
等蘇梅詞的禁足令解了,芸香也被賣了。
他聽夫人房裏的丫鬟說起,陶婆子來禀告過,買芸香的人是個粗鄙的鄉下糙漢,一言不合就要動手,芸香被他買去,管保兩天就被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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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陶婆子揣摩着大夫人的心意,料定她不想芸香好過,便蓄意将易峋描述成了一個兇神惡煞的莽漢。大夫人聽了,面上雖是淡淡,卻額外賞了她十兩銀子。
這話傳到蘇梅詞的耳朵裏時,他心痛欲裂。他的芸香,怎麽能讓那樣的莽夫磨搓?!
芸香是老夫人的婢女,不是他的,但老夫人既然允諾了給他,那芸香就是他的人。
蘇梅詞私下也曾托人四下打聽,芸香到底被賣到了何處,卻始終一無所獲。那陶婆子只曉得買她的是個鄉下人,哪裏人士,姓甚名誰,一概不知。
蘇梅詞無法,只好作罷。但他始終忘不掉她,他認定了芸香就是他的,該和他厮守一世的。
這樣一來二去,蘇梅詞幾乎要生起相思病來。老夫人看不下去,便吩咐趁着清明,來祖墳上墳之際,允他出來踏青游玩,散散心。
也許是天緣湊巧,馬車走到這裏,他看人吃紅棗糕,便打聽哪裏有得賣,一路尋來,就碰見了在路邊擺攤的芸香。
她看上去似乎還好,雖說有些倦意,卻氣色極佳。
但不論如何,她該是被嬌寵金屋的女子,怎麽能在這爆土揚煙的路上幹這種低賤的差事?
大概是那莽夫太窮,養不起妻子,所以才要她出來做生意。
蘇梅詞貪慕的看着秦春嬌,往日裏清潤的嗓音甚而有些沙啞:“芸香,你好不好?”話才出口,他便有些後悔,她這樣子,怎麽會好呢?
秦春嬌有些微微的無奈,更多的卻是滿心雜亂,她淡淡說道:“大少爺,我如今叫回我的本名了,你叫我秦氏或秦姑娘都好,但我不再是芸香了。”她不喜歡那個名字,更不喜歡別人這樣叫她。
正是這個男人,讓她被冠上了狐媚子的罪名。
她始終想不通,大公子怎麽會看上她。他房中花團錦簇,美女如雲,身邊那些近婢各個都是牙尖爪利之輩,好幾個都是家生子,甚而還有秀才人家的女兒。自己這樣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怎麽就入了他的眼?
但不論如何,她從沒勾引過蘇梅詞,甚而連這個心都沒有。她心裏只有易峋一個男人,當初大夫人和王姨娘争得不可開交,老夫人出面圓場,把她收到了屋中,不讓她給相爺當通房時,她心中幾乎是逃過一劫的歡悅着。
這個世間就是這樣的不講理,當一個身份高貴的男人看上了一個身份低微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有了罪。
蘇梅詞愣了愣,但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冷淡,還在相府時,她遠着他也有日子了。
他微微颔首,再說話時已然改了口:“春嬌,兩個月不見,你好似瘦了。”他知道她的本名,這些日子托人打聽她下落時得知的。這名字原也很襯她,春暖香濃,嬌嫩妩媚。
秦春嬌皺了皺眉,她沒想到蘇梅詞竟然知道她的本名,還說出這麽暧昧的話來。
董香兒這才回過神來,她不管這清隽公子哥兒是個什麽人,秦春嬌可是有男人的,他在這兒是言不是語的亂說話,叫人傳到易峋耳朵裏,易峋要怎麽想?
易峋是疼秦春嬌,可這世上大概沒男人受得了這個。
她清了清喉嚨,向蘇梅詞喝道:“你這位公子,到底有些什麽事?我們東西賣完了,你要買什麽往別處去!這麽直眉瞪眼的盯着我妹子幹啥?!大戶人家裏的少爺,這麽不懂禮數麽?!”
蘇梅詞在相府裏,歷來見到的都是端莊溫婉的女子,哪裏見過董香兒這樣的鄉下辣貨?
他頓時怔住了,淡淡說了一句:“這位姐姐,好辣的口。”
董香兒卻嗤了一聲,說道:“誰是你姐姐?你到底要幹啥?沒事,我們要走了。”
秦春嬌也醒過來,颔首道:“蘇公子,我們的點心真的賣完了。家裏還有男人等我回去燒飯,我們要走了。前頭再走一段,有個宋家集子,如果您要吃什麽,可以往那兒去打尖。”說完,也不再理會蘇梅詞,同着董香兒一道收拾着小車。
蘇梅詞好容易才和她重逢,見她竟然就要離開,哪裏舍得。他有些慌了,竟然上前拉住了秦春嬌的胳臂,說道:“芸……春嬌,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你先別走。”
秦春嬌吃了一驚,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放肆,她硬抽了幾下都沒能将胳臂自他手中抽出來,便沉了臉,斥責道:“蘇公子,請你放尊重些!”
董香兒也附和道:“光天化日的,是要調戲良家婦女麽?!這大戶人家的有錢公子,就可以不講道理了?!”
蘇梅詞這才放了手,卻猶不甘心道:“春嬌,我想和你敘敘舊。”
秦春嬌不明白蘇梅詞到底想幹什麽,她已經離了相府,并且如今已是有人家的人了。她清了清嗓子,說道:“蘇公子,我已不再是相府的人了,并且也已有了丈夫。咱們再沒什麽瓜葛,也沒什麽好再說的。家裏還有許多活等着我回去,我就不留了。”言罷,她便推起了小車,就要和董香兒離開。
秋菊卻忽然上前一步,向秦春嬌一字一句道:“芸香姐,盡管你離了相府,咱們爺可沒有薄待過你。何況又是昔日的主人,說話還需放尊敬些。”
秦春嬌停了下來,看着秋菊,那張瓜子臉和丹鳳眼一如記憶裏的刻薄,她櫻唇微勾,淺笑道:“我已說過,我不再是芸香。相府裏如何,同我再沒有瓜葛。秋菊妹妹,如今可算是平步青雲了,往後飛黃騰達也是指日可待的。”丢下這句話,她再不理會相府這幹人等,同着董香兒往村裏走去。
走出許遠之後,董香兒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蘇梅詞還在村口立着,向這邊張望,回身說了一句:“這公子哥兒看着清秀斯文,誰知道上來就動手動腳的,哪兒像個讀書人!還有他那起丫鬟,嘴裏說的都是些什麽屁話,打量咱們鄉下人好欺負是吧?給人做奴才的,得意些啥呢!”話才出口,她就後悔了,怕這話傷了秦春嬌,悄悄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神色如常,這才安心,轉而又問道:“你在府裏時,是伺候他的?”
秦春嬌淡淡回了一句:“我是伺候老夫人的,并不伺候他。”
董香兒點了點頭,想再問些什麽又怕戳了秦春嬌的舊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瞧那公子哥的樣兒,分明是對秦春嬌舊情難忘,莫不是他們之前有些什麽?這大戶人家裏,宅院深邃,啥事都有,秦春嬌又只是個丫鬟,若是那公子哥兒硬要她,她也沒什麽法子。
她回來這麽久了,之前有沒些啥事,易峋也早該知道了吧?
沒見易峋為難她,那就是沒事。
話說回來,董香兒還真有些看不起那公子哥兒,既然這麽喜歡她,為什麽要聽憑她被人賣來賣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護不住,那還有個男人樣兒嗎?
走到半途,董香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禁不住說道:“哎呀,春嬌,我咋覺得那公子哥兒的眼睛,和你家峋子有點像呢?”
秦春嬌愣了愣,這才想起來。進了相府之後,每次見到蘇梅詞,她總會有些親近感,原來就是因為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會讓她想起易峋。
回到了易家,秦春嬌沒心思留董香兒吃飯,董香兒也識趣兒的走了。
她放好了小車,回到自己房中,在床畔坐着發呆。
秋菊是大夫人身邊的人,她被撥進了蘇梅詞的房裏,那當時是誰做的手腳,已不言而喻了。
獨她一個,還做不了這些勾當,必定還要蘇梅詞房裏那些丫頭的配合。這樣拙劣的伎倆,不是查不明白,但顯然大夫人并不想往下查。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只要人信了就足夠,何況這怕不也正是大夫人想要的結果。
大夫人始終都提防着她,從來就以為她是王姨娘那邊的人,勾搭相爺不成,又去引誘她的寶貝兒子。
秦春嬌嘴角揚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為了她這麽一個小小的丫鬟,大夫人還真是大費周章呢。
她長舒了口氣,躺倒在了床上,望着頭頂的帳子,心裏卻是波瀾不起。
相府裏如何,已經毫無關系了,橫豎她不再是相府的人,那些人和事都同她再也扯不上關系。她甚至暗自慶幸着出了這場事,她才可以回到易峋的身邊。
秦春嬌想了一會兒,便将這件事丢在了腦後,翻了個身就睡着了。她不覺得,蘇梅詞和她還會再有糾葛。
蘇梅詞立在村口,看着那窈窕纖細的背影沒入村中不見,這才滿面悵然的回身朝馬車走去。
秋菊跟在他身後,垂首不言。
上了馬車,蘇梅詞吩咐上路,車子才又辘辘前行。
香秀叽叽喳喳的說道:“真沒想到,以前芸香姐那麽神氣,老太太那麽疼她,如今竟然落魄到這個地步。你們瞧瞧,她穿的是什麽,咱們家四等的婆子,也不穿那樣的料子!還在路邊吃風喝煙的擺攤子,她跟的男人看來對她也很不好。”
秋菊沒有說話,看着蘇梅詞的臉色。旁的幾個丫頭,卻也跟着附和起來。曾經芸香是老夫人身邊的紅人,老太太總誇她聰慧靈秀,辦事又穩妥大方。衆人嘴上不說,心裏卻都不服氣,如今看她落到這種田地,都覺得痛快。
蘇梅詞卻淡淡說了一句:“她衣服上繡得桃花,可真好看。嬌俏豔麗,果然如古詩所雲,人面桃花。”
适才還在如母雞一般咕咕的丫鬟們,頓時啞巴了,各自的臉上都浮出了一抹因嫉妒而扭曲的神色。她們心底裏全都明白,如果芸香進了蘇梅詞的房,那就再也沒有她們出頭之日了。蘇梅詞待芸香很不一樣,他甚至于還給她寫了許多風月詩詞,他對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過這樣。
蘇梅詞單膝屈起,一手放在了膝上,目光自窗外向着遠方望去。
他是怎麽喜歡上她的,他已經記不清了。只是記得一年多前,有一天因為功課,他被老爺狠狠訓斥了一通,萬分沮喪的在老太太的院子裏發呆。這個丫頭看見了,便過來問他怎麽了。
他當時也沒多想,只是想随意找個人吐一吐苦水,便跟她啰嗦了一大通。
她既沒像其他丫鬟那樣玩笑着嘲他,也沒像家裏姊妹那樣只是告誡他要在仕途經濟學問上下功夫。
她什麽都沒說,居然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只關在竹籠子裏的蝈蝈給他,并跟他說:“爺,您瞧,這蝈蝈在籠子裏也叫的歡呢。”
這兩件事似乎有些不相幹,但蘇梅詞的心境卻霍然開朗了。
自那之後,他便時常留意這個丫頭,她的确和別人不大一樣,也難怪老太太喜歡她。再回神時,他的目光就再也無法從她身上挪開了。
她很會做點心,以前蒸過一盤紅棗糕,跟別的丫鬟們分過。他知道後,硬從房裏丫鬟那兒要來的,那個滋味兒,唇齒留香,至今不忘。适才在路上,看見別人吃紅棗糕,戳動了他的回憶,他才執意要買,也才又遇見了她。
蘇梅詞以為,這或許是一種緣分。
他曾經想過,将她要到房裏,老太太也點了頭,給她開臉,然後正經的給他當妾,不做什麽通房。她會一直陪着他,他也只喜歡她一個。
但這一切,都毀在了這群只會争風吃醋,勾心鬥角的女人手裏。
蘇梅詞的眸光微冷,他不甘心就此放手,将來總有一天他會掌控一切。他會把他的芸香再度要回來,她跟着那個莽夫真是暴殄天物。
是的,就是芸香,他的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