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話

人間四月芳菲盡,朱菁卻在一片花團錦簇中被身着旗袍的服務員引到了紅岫二樓最裏間。

說是包間,其實遠比那要大,餐區景區分開來,山是假山,水是活水,打通了垠安最大的淡水湖秋名湖,花都是小景,專人養護,定期更換。

朱菁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她找到爸爸,跟在場認識的人一一打過招呼,再由爸爸引見,和那些生面孔打個照面。談局她早就見過,不茍言笑極具威嚴的一個清瘦中年人,但他身側那個嘴角挂着微笑的男孩,是她第一次在這種場合裏見到。

今天帶了子女來的人不多,畢竟在非富即貴的家庭裏,不是每家的孩子都拿得出手。

朱菁無才,但有貌,在這群人看來無可厚非;而談笑則是二者兼有,更引人注目。

他們都站在自己的父親身側,都帶着笑,相互|點了點頭,卻沒有任何握手之類的肢體接觸,全是一派介于大方與羞澀之間的少年人情态,十分自然,不過火也不局促,叫周圍的人看了都放心。

可朱菁知道,自己是裝出來的。但對面的人……也會是這樣嗎?

面對面地看,愈覺得長得像。

那眉,那眼,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畫出來的。可眼神不同,嘴角笑容的弧度也不同。談笑的眼神溫和,笑容也淺淡,是恰到好處的溫文爾雅,沒有絲毫攻擊性。不比風生,時時叫人生出被蔑視的錯覺。

這樣的一個男孩,就在同一所學校,偏偏以前從沒見過……兩人碰了個面,随即散到不同的圈子裏去。

朱菁被兩個阿姨圍住,敘話,她應付得累了,遁到餐區吃水果,彎腰藏在餐臺後挑選。擡眼一撇,瞧見談笑站在一群中年男人中間,挺拔幹淨得像杆修竹,旁人騰雲駕霧,他手上空無一物,顯得格格不入。

忽然,他偏過臉來,在他們看不見的角度皺了皺眉,神情不悅。

朱菁一怔,下一刻,見他又是言笑晏晏,找了托辭,也往用餐區這邊來了。

在低矮的餐臺擱架兩側,兩人各自漫不經心地往手上餐盤裏加東西,一人在首,一人在尾,都朝着中間走,朱菁的腳步頓下,頭也不擡地問,“你不喜歡他們抽煙?”

談笑聽得愣了愣,像是沒想到這個初次相識的女孩兒會突然問出這樣的話。但他還是禮貌地停下了腳步,搖頭回道,“沒有。只是我不抽而已。”

朱菁擡頭,見他已低下了頭,神情淡淡的。他不笑時,氣質便會沉靜下來,別有一種孤寂味道。手上沒動作,還沒走開是怕她還有話說,他不好擅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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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菁沒了話說,先提起腳步,談笑也跟着向前挪動。兩人錯身而過時,他嘴角又挂上了那副溫煦好看的笑容,向她點了點頭。

真是一等一的好教養。不愧是談家獨子。

即便他是朱菁以往會刻意回避的類型,她此刻也不禁對他生出好感來。十多歲的男孩子,愛出風頭又争強好勝,能有幾個性格如此恬靜?讓人仿佛如沐春風。

朱菁也回他一笑,心頭疑惑卻更甚。

除了皮相和聲音,談笑和風生竟沒有半點相似。

性格、習慣、說話的方式……都截然不同。

席間,大人們喝醉了,開始不着邊際地說着些子女間的玩笑,清醒的人也裝醉,便于靈活應對話題。

只有談局和朱菁爸爸安坐如山。前者是沒人敢灌他酒,後者則是借口開了車來,拒不應酒。

談笑應了他爸來走個過場,此時飯也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向諸位長輩告辭,滴水不漏地連同同輩的男孩女孩也問候了一遍,方才離開。

對上朱菁時,兩人都淺笑,嘴角的弧度标準而禮貌,幾乎一模一樣。他們對視了一眼,然後又不約而同收回了目光。

待談笑走後,朱菁聽場上的話題聽得尴尬,去向爸爸請辭。爸爸心念一轉,想到談家那兒子估計還沒走遠,心念一轉,就放她去了,嘴上道,“去吧,這種場合你們年輕人是待不住了,還是湊一塊兒比較玩得來。”

朱菁聽出其中意思,有些反感,但沒當即表現出來。

對面談局聽了,看不出有任何表示,只态度和藹地對朱菁說了句,“小談應該還沒走遠,我讓他送你回去。天晚了,女孩子一個人回家不安全。”

父子倆是一脈相承的好教養好風度,不論私底下掩藏的是怎樣的心思,明面上都是無懈可擊。

朱菁在轉身時聽到談局對爸爸說,“姑娘家一個人出來也不安全,以後還是盡量讓她少走夜路,別再晚上出門了。”

今天,朱菁從學校趕來參加飯局,正是入了夜才到。談局話中之意不言自明。

不知道該說是一山自有一山高還是惡人自有惡人磨,這些混跡官場的人肚子裏彎彎繞繞,說話沒一個簡單。朱菁直到走遠了,也沒聽見爸爸的回答。

攀龍附鳳的心思被別人就這樣明晃晃地拒絕了,怕是不太好受。

語言真是一門藝術,不是誰都可以欣賞得來。

……

走出紅岫,果然談笑還沒走,正蹲在地上逗流浪貓。

知道他是在等她,朱菁便沒走近,趁他沒發現她之前多觀察觀察。

都是下了課從學校過來的,談笑身上也穿着南中的校服,湖綠色很襯他,既溫和,又舒展。

她看着他忙活了許久,跑到便利店裏去買了熱牛奶,三袋。一袋自己喝,一袋給貓喝,一袋留手上。

不像,真的不像。

風生要是能這麽有愛心,朱菁就不會老被他嘲諷了。

她走過去,談笑看見了她,微微一笑,把手上沒開過的那袋牛奶遞給她,“你不喜歡今晚的菜色?”

她今晚吃得很少,幾乎是沒怎麽動筷子,就喝了兩口金絲綠豆湯。

朱菁有些驚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袋牛奶,接過來,在手心裏暖着,忽而莞爾一笑道,“沒有。只是恰好沒胃口而已。”是在學他之前對她說的話。

兩人各有不喜歡,但面上都不說不喜歡。因為不同原因出現在不同場合的他們,竟然是同一種人。

确實令人驚訝。

談笑從地上站起來,低頭細看着她,像在審視,臉上頭一次褪去了那副和風細雨的假面,有些疲憊地道,“都是南中的,以前沒見過你。”早注意到對方身上一樣款式的校服,因此更要保持距離,倒不想對方通透,和尋常女孩兒并不一樣。

聽他的聲音低下去,朱菁也樂得做回自己,不顧形象地“哧溜哧溜”吸起了手上的牛奶,含糊不清道,“我經常……聽說你,班上暗戀你的女生不少。”

談笑搖頭,卻是不認同她的說辭,兩人并肩向前走,他問,“你住哪個方向?”

“蘭秀路。”朱菁說,“但不去那兒。”說這話時,她注意觀察着談笑的神情,他面上卻毫無波瀾,好像那就是個他并不熟悉的地名,倒是聽到她後半句話時,他腳下一頓,道,“你想去哪兒?”

他爸能讓他把人送回家,必然知會了朱菁父親,若是人沒回去,他也不好交代。

“我爸那邊不用擔心,只要趕在他之前回去就行。”朱菁似乎洞察了他的想法,反問道,“還是說你想回家?”

談笑默然不語。

他不想回家,但也沒有目的地。如果不是接到他爸的電話,他現在可能還蹲在街邊逗貓,也能到了別的地方,總歸都是消磨時間。

朱菁體察他的沉默,罕見地對異性發出了邀請,是在試探,“打臺球,去不去?”

談笑卻淡然一笑,道,“我不會打臺球。”

朱菁心下又一個揣測落空,緩慢地點了點頭,再問道,“那你平時都玩什麽?”

這時,路上有人牽着一頭成年薩摩耶經過,狗子吐着舌頭東|突西竄,主人也拉不住,被它拱着腦袋鑽到朱菁腳下,一雙黑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向上盯着她看,身上的長毛微微飄動着,煞是可愛。

朱菁禁不住征詢了主人的同意,彎下腰去摸了摸這大狗子的頭,不經意間看見談笑向後退了一步。

……他怕狗?還是只喜歡貓不喜歡狗?

朱菁有一瞬間的猜測,然後就感覺手下的狗子大腦袋向上一仰,開始用嘴拱她的手心,舔她的手指。她手心發癢,但還是喜歡這條薩摩耶天然的親熱,手指一屈起就想摸它,談笑卻突然出聲提醒她,“不要摸鼻子。”

她聽了,一愣,随即便收回了手。薩摩耶的主人把狗拽回去,對朱菁笑笑,把狗牽走了。

兩人再次向前走,這才聽到談笑對之前問題的回答,“籃球或者……攝影吧。課餘時間太少了。”不知道為什麽,他說到攝影之前頓了頓。

朱菁沒注意到。籃球她不會,攝影也不擅長,于是這個話題就此作罷。談笑不再問她要去哪兒,腳下的方向卻是朝着她家去,是打算就這樣陪她慢慢走回家。

從這兒到蘭秀路可不近,用走的至少要走上半個小時。

即便是卸下了僞裝,他待人也依然這麽體貼周到,這樣的男孩子,誰又能不喜歡呢。

可他卻活得不真實,旁人喜歡的也都是他僞裝出來的那一面。

朱菁這段時間沒少打聽關于他的事。

談笑在衆人眼裏,是高嶺之花,也是鄰家男孩。

同學眼裏的他,成績優秀,會打籃球,熱情,開朗,大方,随和,陽光,帥氣……不同于在長輩面前做出來的那層溫文皮相,要外放得多。

但,仍是假的。

和風生一樣,這個男生的身上也是迷霧重重。

他們之間,莫名的相似,卻又莫名的不相似。

到蘭秀路口時,朱菁說自己到了,跟談笑道了謝。道別之前,她突然想起來問他,“你以前是養過狗嗎?”她記得他提醒過她別摸狗鼻子,大概是對狗不健康吧。

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談笑的眼神卻有一瞬間的閃爍,随即才道,“沒有。是我表弟養了條阿拉斯加。”

那難怪他知道這些了。

朱菁解了惑,點點頭,和談笑告別後向家門處走去。

兩個人的身影背道而馳,今夜過後,亦不知道會與對方産生怎樣的交集。

他們都有各自的僞裝,若非獨處,互不為友。

……

高一下學期開學後,接連兩月,朱菁沒有見過風生。

她的擔憂不幸落實,他的确不再來補習班了,而且也不回任何她的消息與電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尋不到半點蹤跡。與之相對地,談笑在朱菁生活中留下的痕跡卻漸漸多了起來。

她無法從風生那裏找到突破口,于是只能換個方向入手。沒來由地,她就是固執地認為這兩人之間一定有所聯系。

只是在學校,要不着痕跡地接近談笑并不容易。

朱菁和他不是一個圈子裏的人,不同班,不同社團,甚至都不在同一棟樓裏,私下裏沒有任何接觸機會。

唯一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近距離觀察他,是在高一組的籃球賽上。

朱菁他們班正好抽簽和談笑的班級對上,一方有談笑,一方有韓易成,都是校園風雲人物,這場比賽沒法不受到矚目。

兩個與賽班級直接沒上課,都去助陣加油了。面對人去樓空的教室,老師也抵擋不住這群年輕學生的巨大熱情,無奈放行。

朱菁混在人數衆多的圍觀人群中,也不顯眼。她奮力擠到了第一排,不往自己班級那邊站,反而站到了談笑他們班的籃板一側,為了看人看得更清晰些。

半場比賽看下來,除了他籃球确實打得很好、很吸引女孩子注意力之外,朱菁沒有任何收獲。

她被太陽曬得滿頭大汗,很口渴,但又不敢走開去買水,怕再回來就擠不進來了。正痛苦地咽着口水時,她看見談笑走遠跟場外的一個同學說了句什麽。不多時,他們班便搬來好幾箱水,全發給了在場邊加油助威的同學,無論這些人是不是本班的。

朱菁也意外收獲了一瓶百歲山,聽見發水的人跟班上女生閑聊,“這水不是從班費裏出的,是談笑請客,謝謝大家來加油。”

朱菁眯起眼,心下感慨的同時也不禁同情起談笑來。

她想,或許他也不願意這麽面面俱到,只是沒有選擇、無可奈何。這種感覺她從小到大可謂是深有體會。但她還是有些想象不出家長要通過怎樣的教育方式,才能教出談笑這樣的孩子。

他太完美了。

因為過于完美,反而顯得夢幻……仿佛一觸即破的彩色泡沫。

朱菁站在場邊,又看完半場比賽。談笑的班級以十分之差取得了勝利。

這個結果絲毫不令人意外。因為不僅是談笑籃球打得好,他們班配合得也好,是平時沒少打。談笑的表弟也在隊裏,兩人配合得尤其有默契。

不過計時結束時場上還是很沸騰了一把,在歡呼聲中,朱菁看見談笑跟對手班級的隊員一一撞了撞肩,勝而不驕,情面仍在。

他再走回來時,立刻被淹沒在自己班的啦啦隊伍裏,女孩子們送水的送水,遞毛巾的遞毛巾,忙得不亦樂乎,擠作一團。

在這來自四面八方的圍攻下,朱菁看見了談笑燦爛而不失風度的笑。他拒絕了每一個人。

奈何女生們百折不撓,你一推我一撞,竟錯手把談笑手臂上的護腕拉了下來。

朱菁正覺好笑,下一瞬,手卻不受控制地一松,手上的礦泉水直直地落到了地上。

——談笑的護腕下,赫然藏着幾道猙獰狹長的傷疤!

形狀長度都十分熟悉。因為兩個月前……她曾親手觸碰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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