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話
談笑手臂上的疤痕不同于兩個月前還是凝固了的血痕,現在已經淡化成肉色了,但還是突兀地貼在皮膚表面,很顯眼。
他的護腕被拉下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他就重新戴好,對面前局促窘迫的女孩說了一句“沒關系”,殺出重圍,轉身離開了。
他離開時,一群男生簇擁着,可走着走着,便只剩了他一人,往廢棄的老實驗樓那邊去了。
朱菁心懷忐忑地跟在他身後,在他轉入樓角的剎那,看見了他臉上不耐煩的神情和挑起的眉梢。他手上已經摸出了一包煙,但沒找到打火機。
她的心髒頓時漏跳了一拍。
這樣的神情和舉止,不屬于談笑……屬于她認識的另一個人。
她神魂未定地朝那邊追過去的時候,差點迎面撞上一個人。擡眼一看,是韓易成。
她忽然開口問,“你身上有打火機嗎?”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韓易成是抽煙的。跟大多數同齡人一樣,課間會偷偷躲到廁所去暗度陳倉,她恰巧撞見過幾次。
男生聽得一愣,但還是大方地将打火機摸了出來給她。正要開口問些什麽,面前的女生卻一趟就跑得沒影了。
“謝謝。下次還你!”
這還是朱菁第一次在非必要的情況下主動跟他搭話,以前從沒有過。居然是為了要打火機……韓易成跟着過去看了看,但沒奈何她跑得太快,早看不見人影了。
他只好一頭霧水地往回走了。
而另一邊,朱菁氣喘籲籲地跟着談笑的腳步爬上了實驗樓頂樓。要不是跑得夠快,她差點就把他跟丢了。
他正吊兒郎當地靠坐在天臺圍欄邊上,對着沒法點燃的煙煩躁地一皺眉,就要把煙盒塞回兜裏。
朱菁努力平複着呼吸,從天臺一側走出來,擡起手,手心裏攤着那個打火機,問他,“……要借個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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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也看見了對方臉上一閃而過的震驚與慌亂。
天臺上“呼啦啦”地刮着大風,生鏽的暗紅色鐵欄杆和灰黑色水泥地板橫陳在視野裏,地面上有不知道哪裏來的碎紙屑,被風吹得四處飄蕩。朱菁的馬尾辮也飛揚起來,時不時晃蕩在她的眼角餘光裏。
她的手都快舉僵了,對方還沒有任何回應。
忽然之間,他站直了身,神情一變,是帶着無奈和歉意的笑,眼神現出幾分疲乏,走近她,拿走了她手上的打火機,溫聲道,“我會抽煙的事,還請你保密,不要告訴別人。”
這一瞬間,他再次成為了談笑,是一個不小心被人抓住了破綻的“談笑”。
朱菁愣住,腦海裏千頭萬緒洶湧而來,絲毫理不清章法,動了動嘴唇,但說不出任何話來。
……剛才,是她看錯了,還是聽錯了?
談笑不認識她,但卻和風生手上有一模一樣的疤痕。可他剛才分明是認出了她,眨眼間,卻又換了個人。
到底是她的錯覺,還是這只是一個夢境?
她從恍惚中回神,發現談笑已走下了樓梯,她追出去,在天臺門口叫住他,“你認不認識一個人……叫林風生?”
他站在幾米之下,擡頭,略微思索了一會兒,随後才看着她抱歉地一笑道,“沒有印象,應該是不認識。”
朱菁陷入茫然,聽他道了“再見”,她反應遲鈍地也回了一句,再一看,卻發現人早已走遠了。
……
下午,朱菁在班上碰見韓易成。
她一直心不在焉,還在思考早上發生的所有事情,直到看見對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才想起她借了他的打火機還沒還,下課後忙去買了一個,晚自習時給了對方。
“對不起啊,你的那個我不小心弄丢了。”朱菁和他站在樓梯轉角的角落裏,面不改色地撒着謊,時不時環顧一下四周。
韓易成看她似乎是怕被別人注意到,于是便不動聲色地側了側身體,完全擋住她,這才道,“小事。但是你……”
朱菁搖頭,“我不抽煙,是幫別人借的。”
這個“別人”究竟是誰,男生沒有深究,卻轉而把她圈在角落裏,單刀直入道,“你為什麽一直躲我?”
沒想到他會突然打直球。
朱菁蹙起眉,別開頭道,“要上課了。”示意他快點讓開。
韓易成見她不願正面回答,有些惱怒,忽然道,“你是不是喜歡談笑?”他今天看見她去給談笑他們班加油了,泾渭分明地、就站在他正對面。
“不是。”朱菁一口否認了,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問,然後她就聽見了預備鈴響,馬上要上課了。
見韓易成還不願意讓開,朱菁決定快刀斬亂麻。
她問他,“你初中的班上,也有一個女生叫朱菁,你還記得嗎?”
韓易成愣了愣,記憶裏閃過一副臃腫肥胖的身軀和對方總是低垂着的頭顱,他想了想道,“你是說……和你同名同姓的那個?”
朱菁忽地低頭一笑,蘋果肌鼓起,眼睛彎彎。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對方。
韓易成看得呆了呆,卻聽面前的女生道,“我和她,認識很久。知道她以前很喜歡你。”
韓易成沒想到會聽到這麽一個答案,擰起眉道,“但我——”
“但你不喜歡她。”朱菁了然地點點頭道,“我知道。可我喜歡她。”
她眯起眼莞爾道,“所以我不打算跟她搶。”
韓易成終于無話可說了,心想這也和他沒關系,但卻知道不好直接說出口,只得悶悶地讓開了路,放朱菁走了。
朱菁不是班上最受歡迎的女生,但她是最漂亮的那一個,這是全班所有人的共識。
但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做事卻總畏手畏腳,習慣和男生保持距離,還會不斷讨好自己身邊那兩個趾高氣揚的所謂“朋友”。
韓易成在高一新生開學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她,但始終沒辦法靠近。她甚至更願意給顧曉寧和李雪玉制造機會跟他相處……男生圈子裏都知道韓易成對朱菁有意思,所以都知情識趣地不會往她身邊湊,女生們也若有所覺,皆對朱菁隔了一層,隐隐地帶着敵意。
反正大家都知道她逆來順受,于是也都不以為意。
總之,都習慣了。
……
韓易成不知道他自以為是的一腔深情,總讓朱菁在集體裏生活得如履薄冰。
她回到座位上時還擔心剛才會不會被人看見了,左顧右盼地暗暗巡視了一圈,發現沒什麽異樣,這才放心下來。
晚自習的課是朱菁學得最差的化學,她聽了十多分鐘,發現越來越聽不懂,心又亂起來,一時想到談笑,一時又想到風生。
談笑真的如他所說不抽煙嗎?
風生是不是真的姓林?又或者……這只是一個虛假的名字?
“他”的僞裝到底有多少層?在父母面前、在同學面前、在她面前……他都表現得不像是同一個人。而作為談笑時,他完全不記得她是誰,一切的嬉笑怒罵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透着疏離的淡淡溫和。
還是說,這也是他的僞裝?
在衆人面前……他并不願意表現得像是認識她。
忽然想到還有這個可能,朱菁的心猛然涼了一半。
談笑無疑是非常出衆的,他周圍的人,也都不外如是。
她知道他疲于僞裝,也見過他蒼白無力的樣子。在他正面積極的那一面生活裏,不存在朱菁的影子。
而在屬于風生的暗面裏,才是他們的真正相識。
這樣一來,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因為談笑的過度壓抑,才會有風生的張揚肆意;因為談笑的生活規律,才會有風生的行蹤不定……
原來,他們是同一個人。
原來,她不是一個人去的北京。
在太和殿外,她和他竟真的遇到了一起。他分明也在,卻叫她去替他看雪,是因為不想和她碰面吧。既然如此,又為什麽要讓她去北京?
或許是出于對她的同情,又或許,是她作為“風生”朋友的一點獎勵。
想到今天在天臺上他那個驚慌詫異的表情,朱菁頓時感覺有些喘不上氣。
他從一開始就在騙她。
什麽林風生,什麽不是南中的學生……通通都是假的。
究竟什麽才是真實?
朱菁不知道,也看不分明。
深夜裏,她躺在宿舍的床上,毫無睡意。
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心煩意亂,可又不敢翻來覆去,怕會吵醒熟睡中的室友。
淩晨兩點,她終于做了決定,打開手機給風生發了條消息:
—見一面吧。周六晚上,我在補習班樓下等你。
……沒有任何回複。
一周的等待比以往更煎熬漫長。
朱菁神思不屬地數着上課和下課,終于捱到了周六。下午放了學,她飯也沒吃就直奔補習班,坐在桂花樹下,等他。
從天明等到天黑,從人聲鼎沸等到人影稀少,他還是沒來。
學生們都走光了,最後是補習班的老師鎖了門,從樓上最後一個下來了。
他看見女孩孤零零地坐在路邊,拎着公文包問她,“還不回家?”
朱菁擡眼一看,是補數學的老師,一班二班他都教,自然也認識她。
今晚他上的是一班的課,所以不知道朱菁沒去上課,但朱菁被他這麽一問,還是覺得心虛,站起來就準備要走了,走出兩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問道,“老師,今天一班有人沒來上課嗎?”
老師推推眼鏡,道,“就一個。缺課大戶。他媽媽非要給兒子報名補習班,沒想到他根本就不願意來,白白浪費錢。”補習班的課上得多了,青春期的孩子又難管教,這種逃課的事常有,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朱菁遲疑了一瞬,問起那人的名字——是不是叫談笑。
老師笑道,“怎麽,你們認識?”
朱菁的猜測被側面證實。
……果然,林風生就是談笑,談笑就是林風生。
她垂下眼,沉默兩秒,點點頭道,“嗯……算是同學吧。”
也只能算是同學。同校不同班,如果不是因為同級,交集還會更少。
而現在,他更是連私下見她一面都不願意。
她就是想和他當面求證,也找不到任何機會。
……
他們走後,道路另一側的路燈旁忽然轉出來一個人影。神色平淡,眉眼招人,身上還穿着南中的湖綠色校服。
他早看到了她的消息,雖沒回複,但也和她一樣,下了課就來了補習班。
他怕她一直傻等,不安全。
她等他的時候,他一直在看着她。看她焦灼不安的小動作,也看她眼裏的期望和失望不斷地交錯着變化。看到人便以為是他來,但都不是。
他手裏轉着一根煙,還有她給的打火機,也在想……要不要過去。
但最終還是按捺了住自己。如果他去了,躲她兩個月的功夫就都前功盡棄了。
他和她,最好是不要再見面了。
……這樣對她才是最好。
風生坐在朱菁剛才坐過的位置上,未到花季,但仿佛一擡頭就能聞到暗夜裏的桂花香。
人是有聯覺記憶的。看到場景,能記起味道;聞到味道,又能想起場景。
他記憶裏的桂花香,有她的溫度。
分外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