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四話
次日下午,朱菁到了漁洞的地下臺球室去,做最後一次的确認。
臺球室的常客都有身份信息登記,朱菁是會員,按期繳費,每個月都要補錄信息。她去的時候老板正忙着,便調出了信息系統讓她自己填。
朱菁填完了,在會員名單裏搜風生的名字,記錄顯示沒有。她又搜談笑的名字,這次果然有了,後面還跟着一串身份證號碼和聯系電話,和風生留給她的不是同一個號碼。
……可真夠謹慎的。朱菁有些五味雜陳地想。
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感覺塵埃落定之後,她非但沒有褪去不安感,反而在這之上又添了失落感,十分茫然。
她以後,又該以何種姿态來面對談笑呢?
他會在什麽時刻變成“哪一個人”,她根本就分不清,也看不透。
可她喜歡的人,卻是林風生。是那個會不耐煩地唱粵語歌哄她睡覺的林風生。
他不該是談笑……他不能是談笑,她不希望他是談笑。
她想他是風生,是會叫她“小朱”的風生。他那麽好,那麽溫柔。
或許,一切的開始早有征兆。在她第一次和他在臺球室碰上的那一天。
那時她看見他離開,便總覺得他會消失不見。
……原來那不是錯覺,而是預感。
她出了臺球室,又沿着上次的路走一遍,來到文具店門口,蹲下身看那個扭蛋機。
再找不到那樣紅白相間的神奇寶貝球。
扭蛋密密麻麻地堆砌着,淹沒了中間的那些,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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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菁找店家兌換了五十個硬幣,把扭蛋一個個地倒騰出來看。轉出來的都往懷裏塞,放在腿上,越堆越多。可當初風生給她的那一個,怎麽也見不到蹤影。
她不死心,非要把它轉出來,扭蛋卻在腿上堆得越來越多,塞不下了,全骨碌骨碌滾到了地上。
她忙站起身去撿,倒弄得原本沒掉的那些也掉了下來,散了一地,越滾越遠,她費盡力氣也只撿回來十多個,其他的那些全都追不到了。她跑出老遠,感覺筋疲力盡,在路邊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手裏緊緊攥着剛撿回來的圓球,眼眶莫名地發脹。
她擡手揉了揉眼睛,卻感覺越揉越不舒服,動作慢慢遲緩下來,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問她,“這些……是你的嗎?”
朱菁放下了手,心裏戰栗着,一時之間竟不敢擡頭。
來人手裏抓着兩個她剛才的戰利品,正眼帶詢問地看着她。
他的身形逆着光,臉側發梢均裹着一層柔光,握着東西的那只手還是指關節處會泛着紅,是朱菁最喜歡的漂亮。
她慢慢騰騰地擡起頭,心裏帶着十二萬分的害怕與希冀,迎着光,只能眯起眼問他,“……你是林風生嗎?”
“……不是。”男生一怔,随即便溫聲道,“你是認錯人了嗎?”
朱菁的眼睛被強光刺得再睜不開,愣愣地點點頭,閉上了眼。
男生看她這副模樣,倒又仔細分辨了一下眼前人的長相,确定曾在他爸的飯局上見過,于是又出言試探着道,“我是談笑。我們應該見過。”
“嗯。”朱菁睜開眼,側過臉避開光,輕輕應了一聲。
她知道他是談笑,她早就知道。
談笑終于放下心來,微微一笑道,“我和你認識的人很像嗎?”
朱菁出神地望着他,心裏一抽,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他是誰?他失憶了嗎?他是在用什麽樣的心态來問她這個問題?
比起他的問題,她倒有更多問題想問他。可他這樣一副與她毫無幹系的模樣,她就算問了,也只是做無用功。
最終,朱菁也微微一笑,拿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回他,“……不像,是我看錯了。”
你們不像,他不如你脾氣性格好。
我認識的那個人,他叫林風生,是個王八蛋、騙人精。
朱菁很快接過談笑手裏的兩個扭蛋,道了謝,客套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談笑道,“下學期就搬回老校區了,我要走讀,今天先過來看看。”他從住的地方出來,往上走時,正巧看見女孩兒從上面倉皇跑下來,看她在追腳下的東西,他便順手幫她撿了起來。
南中高二學生都會從高中城搬回老校區,毗鄰省重點垠中,這個朱菁知道,點點頭便說自己要回去了,想跟談笑道別。
未料對方卻道,“蘭秀路?我也要去那邊吃飯,不如一起走吧。”
朱菁看看他淺笑的臉,真是熟悉的眉眼、不同的笑顏,她實在擠不出拒絕的說辭來,只好無可奈何地應了,和他一邊走,一邊閑聊。
心裏早已在大罵自己沒出息,可朱菁臉上還能笑出來,向他推薦家附近麥當勞的麥旋風,“真的很好吃,冬天吃口感更好。”
“那我下次有機會也去試試。”談笑接茬。
朱菁忍不住盯着他看。
……他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他分明早就吃過,而且吃的還是她吃剩下的那一半。
可談笑的語氣神态渾然天成,毫無掩飾的痕跡,見她盯着自己看,他還疑惑地回望向她道,“怎麽了嗎?”
“……沒什麽。”朱菁收回目光,終于敗下陣來。
兩人一起在路邊等了一個紅綠燈,過馬路時,穿插在人流中,同和風生一起去私影那次一樣,她感受到行人對他們的矚目,忽然便開了口,“其實,你長得很像我喜歡的人。”
是你長得像他,而不是你們長得很像。朱菁心裏還憋着一團氣,固執地用了這個說法。
談笑有些詫異,既是對她打開話題的突然,也是對話題內容的私密,半晌後才道,“……林風生?”他記得她把他認錯成了這個人。
朱菁聽風生的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不知為何,忽然生出一股想哭的沖動,硬生生忍住了,咬着嘴唇低聲道,“……嗯。但你們性格不像。”或者說,是差很遠,簡直南轅北轍。
談笑聽了,察覺到她是有話要說,體貼地配合道,“他是哪種人?”
“……脾氣很差,性格惡劣。”朱菁緩着聲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以為我要占他便宜,第二次見面罵我傻逼,第三次見……他在剛才那家文具店,送了我一個神奇寶貝球。”
“扭蛋機裏面的?”談笑問。
朱菁點頭。
談笑聽她說完這些,想起了自己在垠安機場見到的那個女孩,唇邊漸漸浮起笑容,忽而坦誠道,“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垠中的,也很好。”
他知道自己和朱菁是同一類人,因為會回避在學校裏的交集,私下裏反而可以交心。總歸能有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
朱菁卻聽得渾身僵住,沒有應聲。
談笑繼續道,“她成績很好,個子也高,但做事很低調,性格也很安靜……”他說着,笑了笑道,“她哪兒都好,就是不喜歡我。”
這個人哪兒都好,就是不喜歡我。
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不是誰一廂情願,就可以輕易地改變順序、打破規則。
這話,談笑可以說。朱菁,同樣也可以。
“那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啊。”她輕輕吸了口氣道。
談笑有些訝異,似乎是覺得以朱菁的條件來說不應該,可轉念一想自己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便沒多加評判,只輕聲道,“都會好起來的。”
這話是安慰,說了他自己都不信,遂斂起了嘴角笑容。
朱菁卻仿佛是深信不疑,雙眼明亮地望着他道,“如果,将來你遇到了林風生,請幫我轉告他,我記得他是誰,記得他的名字……也記得他不是別人。”
她說罷,不等談笑反應,又道,“你沒見過他,但你們長得很像,如果遇見了,一定認得出來。”
談笑這才一颔首,應了。對他而言,不過是向一個未必能見到面的陌生人傳話而已,不過是舉手之勞。
“謝謝。”朱菁抿唇一笑,終于落下淚來。
強自壓抑了這麽久,終究是憋不住了。
她想,林風生這個騙人精,不僅裝不認識她,還當着她的面說喜歡別人,真是嚣張跋扈到百無禁忌。
如果不是仗着她喜歡他,她一定親手錘爆他的狗頭。
可惜沒有如果,她就是已經喜歡了他,把他放在心坎上,一天要想個八百回的那種喜歡。
她單方面簽了這份暗戀的不平等條約,虧大了,但又沒辦法及時止損,只能破釜沉舟,先心痛了再說。
出了事不知如何應對時,就等時間。反正從小到大,朱菁就是這麽過來的。這一次,依然如此。
……
這天之後,朱菁和談笑成了點頭之交。
他們在熟人多的場合下偶有碰面,只打招呼,不多說話。兩人相安無事,也沒惹來什麽流言蜚語,只是對方出現在活動中時,他們都會加以關注。
是屬于朋友之間的相互尊重與捧場。
朱菁不止一次地試圖在談笑身上尋覓風生的影子,但都無功而返。在天臺那次,竟是她唯一一次親眼撞破他的異樣,自那之後,再也沒有。
他像是有了防備,行為舉止愈加滴水不漏,毫無破綻。
但她的耐性好,始終在等。
對她而言,即便風生與談笑是同一個人,她還是想再見一次他作為“風生”的那一面。哪怕是一個嗤笑、一句嘲諷,她也甘之如饴。
是遇到他,她才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能忍。他可以裝上三五個月、一年兩年,但她不信他能裝上一輩子。
她一定要再見上他一面,然後親口問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騙她。
為什麽裝作不認識她。
為什麽……無視她對他的表白?
談笑的剖白比直接拒絕來得更傷人,讓她猝不及防,難以招架。
那天她哭得丢人,沒等到和談笑一起走到蘭秀路便匆匆離去,落荒而逃。
之後她時常會想,不知道談笑喜歡的女孩子會是什麽模樣。或許,等他們搬到了垠中,會有機會能一探究竟。但看到了又能如何呢?
比較比較彼此的長相?看到對方比自己強就能死心了?還是……覺得自己更好,以此為借口繼續糾纏下去。她為自己這些見不得光的隐秘心思而感到羞愧。
但她有時甚至還會自欺欺人地想,說不定根本就不存在什麽垠中的女孩子,這件事就和“林風生”這個名字一樣,也是他憑空捏造出來的,不可盡信。
他可以騙她,她也可以騙自己。就看誰的演技更精湛、耐性更好,可以撐到最後。
……
在朱菁關注談笑的時候,也有人在別處暗暗地關注着她。
韓易成一個接一個地聯系上了自己初中時的同班同學,詢問那時班上那個叫朱菁的女生去了哪裏。
知道的人給出了回答,是在南中,高一三班。
……正是他所在的班級。
五一假期過後,韓易成單獨約了朱菁,在放學後的物理實驗室向她道歉。
“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男生擰着眉,面上是顯而易見的懊惱與後悔。
早知道那個“朱菁”就是她,他再怎麽也不至于……
朱菁聽了,感覺他這道歉水分不低,有些扭頭就走的沖動,但想一想,還是一勞永逸的好,于是輕飄飄地笑了笑道,“如果我還是當初那個八百米都能跑暈過去、跑起步來就讓你們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肥女,你會來跟我道歉嗎?”
韓易成張了張嘴,想說“會”,但在女孩透徹清醒的眼神下,卻忽然說不出口了。
其實,答案是——不會。
朱菁早料到會是如此,也不意外,淡淡地給他下了總結,“如果是這樣,你看都不會多看我一眼。”更遑論是來道歉。
他不過是那沉默的大多數人之一,連以前的她都全盤忘了,到了高中卻開始向她表演情深不悔,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韓易成被她的話逼得沒了言語,只能定定地看着她,面色不斷變幻着,煞是精彩。
朱菁看他這樣,頓時感到索然無味,轉身離開,留給他最後一句話,“你和那些帶頭編排我的人,我都不會忘記。以後別再來找我了,我們只是普通同學。”
對方聽得如遭雷擊,握緊了拳,卻也自知沒有立場再去留她,于是只能無力地停在了原地,看她潇灑磊落地走出門去。
朱菁不是個記仇的人。
她還記得那些曾對她外形體貌惡意攻擊的人,是因為印象過于深刻,在過去的那幾年裏,時常讓她噩夢纏身。
而她記得韓易成的原因,卻更為刻骨——是因為她曾那麽默默無聞、毫無指望地在角落裏暗戀過這個俊朗單純的男孩,他卻和衆人一起哄笑他們給她新起的綽號。
自卑是一種長在心裏的草,被惡意籠罩灌溉,以瘋狂的姿态蔓延開來,刺穿心髒,取人性命。
朱菁“死”過一次,再從絕望的深淵裏爬起來時,便不再喜歡韓易成了。
她有了一個比他好上千倍萬倍的心上人……叫林風生。
掩上實驗室的門,朱菁回身,看見她的心上人懷裏抱着一疊高高的實驗報告冊,正停在她面前,一張俊臉上蓄着怒氣,冷聲沖她道,“還做什麽普通同學。”
朱菁愣住,不知道他都聽到了多少。
又聽他道,“直接上手抽這孫子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