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話
朱菁更呆了,伸手就想去抓他,他卻恨鐵不成鋼似的,睨了她一眼就避開了,抱着書冊直往前去。
朱菁反應了過來,雙眼放光,在他身後大喊了一聲,“林風生!”
對方頓住腳步,回眸一笑,真是風姿卓絕,“我叫談笑。怎麽又認錯人?”
朱菁追上前去,在他身側道,“你不是,我看見了。”
那樣居高臨下的姿态和神情,屬于風生,不屬于談笑。
可這人在轉瞬之間就又把面具戴了回去,搖頭失笑道,“可能我和他是真的長得很像吧,你總認錯。”
“你少來這一套。”朱菁忍不住瞪着他,“你們不一樣。我分得清。”
換做是談笑,哪兒說得出“抽這孫子”這種話。這種霸道蠻橫的事,只有風生做得出來。
他聽了她的話,眼波微動,沉默許久,最終也并未承認,只道,“你以前……是怎麽回事?”
朱菁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她初中的事。看來他是真的全聽見了。
她覺得沒有必要瞞他,幹脆利落地就說了,“我六年級的時候被診斷出來甲狀腺出了點問題,要用激素治病,然後就一下子胖了好幾十斤,一直到初三畢業了,才慢慢減下來。”
如果是在別人面前,她絕不可能風輕雲淡地就說出這番話來。尤其是在以前的同學面前。
那些狹窄而悠長的暗恨與驚恐,時時刻刻埋在她心底,不斷地發酵着,都變成了餘生裏說不得碰不得的陳年舊傷疤,一揭開就是撕心裂肺的痛。
她的初中生活,常在懵懂與恐慌之中度過,總是腳步匆匆,不敢擡頭。
有時回到家才發現自己背上被貼了惡作劇的小紙條,她既憤怒又尴尬,最終卻也只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只是第二天到學校時頭埋得更低一點;有時總感覺到如芒在背,仿佛正被別人在指指點點。她不敢回頭去看,過了好幾個星期才知道他們在暗地裏給她取了新綽號,每每提起來,總是讨論得眉飛色舞;有時她不願意去上課,但也倔強着,說不出口原因,最後便被不厭其煩的爸爸惡打一頓,叫她滾去上學。她從不抵擋他的拳腳,只是借着這個機會,總要號啕大哭一場,哭盡那些傷心和委屈,再畏畏縮縮地上學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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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實在太多了。多得她數都數不過來。
顧曉寧和李雪玉是她在三年之後才再次擁有的朋友。因此,她步步退讓、小心求全,為的就是讓這份單薄的友誼能留存得更久一點。對她來說,友誼太珍貴,輕易不可得,是曾經的她可望而不可即的稀罕寶貝。
只有和風生的繼續,是她不想退避、唯一想去奮力争取的東西。
他給過她的勇氣尚未衰竭,仍在催促着她前進。
她知道風生不是談笑。風生不會瞻前顧後。
他獨一無二,橫行睥睨。
可,他為什麽要裝成談笑的樣子呢?他們分明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兩人一前一後走下樓梯,風生在前,朱菁在後。
他聽了她的一番話,心思千回百轉,有怒與痛,但都不能表現出來,最終只是沉默,又甩出“他”曾對朱菁說過的那句話,“都會好起來的。”
朱菁簡直聽得不可思議。怎麽到了此時此刻,他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裝成這副溫文模樣、跟她來說這句話?
她一咬牙,惡狠狠道,“林風生,你再這樣裝下去,最後可是會失去我的。”
他聽完,輕輕笑了笑,像是在說,誰稀罕。
說出口的話卻是,“我不姓林。你比誰都清楚。”
不過是一個只有她知道的名字,短暫地留存在她的記憶中,将來……也不會留下什麽痕跡。
他這句話的涵義模糊,朱菁無法确認他是哪一層意思,是知道她查過他身份了還是單純的否認……她想得頭痛,焦躁不耐道,“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告訴我你叫林風生?”
他又沉默下來。
為什麽?
因為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林風生。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不用頂着別人的名字生活,不用做一個行走在烈日下的幽靈,也不用僞裝成那副窩囊模樣。
他本以為自己的存在短暫,對世事不過是不經意地一瞥,是為她,才絆住了腳步。
片刻後,兩人走到新實驗樓樓底,風生偏頭看了一眼朱菁用力抿起的嘴唇,不自覺地張了張口,一席話正要脫口而出,操場那頭卻遠遠有人叫了一聲,“談笑!”
是班上的同學在笑嘻嘻地叫他,“怎麽那麽慢啊,老方叫你把實驗報告冊抱到他辦公室去。”
風生被這一聲提醒了,預備說出口的話又全都打回腹裏,轉身對朱菁禮貌點頭,微微笑道,“那我就先走了,再見。”
朱菁聽得一口氣梗在胸腔裏,死死地盯着他看,說不出話。
他這是打定主意不承認自己是林風生了,真是一堵攻不破的銅牆鐵壁。
風生施施然離開,不理會身後女孩那灼人的視線,走到操場便又換了個人,和同學勾肩搭背地朝着教學樓去了。
這個僞君子!真小人!
朱菁在原地恨恨地跺了跺腳,無計可施,最後也只能憤然離開了。
他太能裝,想要敲碎他的面具看看,真是比登天還難。朱菁不禁有些洩氣。
但無論如何,總歸是聽見他說了兩句真話,也算是進步吧。她安慰自己。
……
兩周後,朱菁在去補習班的路上遇到韓易成,看出對方是特意來等她,她視而不見繞開了人,但卻被他拉住,非要她原諒他不可。
她被糾纏得急了,開始掙紮,想甩開他的手,“你放開!我還要去上課!”
韓易成卻仍不放手,只一股腦地道,“我不知道那是你,以前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大家都那麽做,我才……”
朱菁聽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真正做錯了什麽,還在這裏颠倒黑白,被氣笑了,道,“法不責衆,更何況你也沒犯法,有什麽好道歉的。”她也談不上什麽原諒不原諒。
韓易成聽了沉默一瞬,不再執着于這個話題,轉而道,“朱菁,我是真的喜歡你。”
他的手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已經掐出了一圈紅印,他感覺不到,朱菁卻很不舒服。
她蹙起眉,冷然道,“我說過,我們只是普通同學。”
韓易成聽了,還不死心,仍固執道,“但是我——”
“而且,我也不喜歡你。”朱菁一口截斷了他的話。
準确的說,是現在不喜歡了。
她的話一出,就見韓易成怔住,手上的力氣松了不少。她趁機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退後兩步道,“我有喜歡的人了。”
她說這話時,眼睛還十分謹慎地盯着韓易成,是怕不小心刺激到他,他又會發瘋。
果然,下一刻,他突然湊上前來。
朱菁吓了一跳,身體情不自禁地向後一縮,退到了人行道的花壇邊上。
韓易成逼得更近了,眼裏發着亮,低聲叫她的名字,“朱菁……”
朱菁心下一顫,猛地慌了起來,心神紊亂之際,頭頂突然響起了一道慢悠悠的嗓音:
“快上課了……小朱同學。”
朱菁回頭,看見風生肩上挎着的包,白色的“棟梁”兩個字明晃晃地刺入她的視野,他的臉在更上方,低頭俯視着她和韓易成。
他是從人行道一旁的鐵栅欄上翻了過來,正站在花壇邊上,在她身側。
朱菁背對着他,沒看見他的突然出現,韓易成卻看得一清二楚,也看見了他撐牆躍起時青筋暴漲的手臂和冷酷狠厲的眼神。
這人似乎突然變得陌生了,不像平時打照面時那個随和開朗的談笑。
韓易成見出現了第三人,不着痕跡地退了開來,胡亂和“談笑”打了個招呼,壓低聲音飛快地對朱菁說了一句“我先走了,下次再跟你說”,随即便匆匆離去。
……還有下次?
朱菁沒回他的話,不安地揉了揉自己被捏紅的手腕,心煩意亂。
頭頂還立着一個人影,他從上方跳下來,想開口對她說些什麽,忽然就聽見上課鈴響。
耽擱了太久,補習班都開始上課了。
風生挑着眉,出言催促她,“還不跑快點,都要遲到了。”
朱菁愣愣回神,往前走出兩步,又想起來回頭問他,“那你呢?又不去上課嗎?”
風生雙手插袋,冷淡道,“不去,我還有事。”
“……哦。”朱菁有些失望。難得在這裏見一次面,他竟然又要逃課。
風生卻依然我行我素,毫無心理負擔地轉身走了,聲音在空氣中隐隐傳來,“你好好上課,什麽都不用擔心。”
入了夏,暑氣漸濃。風生在柏油路上大步走遠,字句缥缈而模糊,顯示出了一種別樣的溫柔。
朱菁聞聲回頭,卻只看見他的背影轉入街口,朝着韓易成離開的方向去了。
……
周末夜晚返校,韓易成忽然缺課,據說是受了傷,去醫院了。
朱菁聽見顧曉寧和李雪玉憂心忡忡地讨論這事,才知道他是在周六那天放學後被人堵在了小巷子裏,黑燈瞎火地被揍了一頓。巷子裏的路燈被人敲碎,他在黑夜裏什麽也沒看見,連同對方的長相和身材也是。
兩個為愛而義憤填膺地咒罵着肇事者的女孩子唾沫橫飛,朱菁就在這慷慨激昂的斥責聲中甜蜜蜜地低下了頭,埋在桌上,想那路燈何其無辜,完全是替她受的災。
——直接上手抽這孫子不就行了?
風生的話又回蕩在耳邊,卻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就這麽做了。
可就這樣貿然打了韓易成,會不會被懷疑到他頭上?畢竟那天他們才剛見過,風生又沒去補習班上課,對方一查就能知道。
朱菁想到這裏,不由得擔心起來,扭頭卻聽顧曉寧和李雪玉正說到周日早上談笑和他爸爸就去醫院看了韓易成,等韓易成檢查完了兩家的人還和和氣氣地吃了頓飯。
顧曉寧撇撇嘴道,“沒想到他們兩個關系那麽好,果然帥哥都是和帥哥一起玩的。
朱菁坐直了起來,問道,“他們兩家認識?”
顧曉寧答,“韓易成他爸以前是我們學校的物理老師,好像教了很多年,後來就被調走了。”
談笑媽媽是南中出了名嚴厲的教務主任,這麽說來,自然是和韓易成一家認識了。
朱菁想通了這個關節,當即放下心來,又趴回了桌上去。
談局都親自出馬了,還有什麽同學之間的小矛盾是搞不定的。風生這事真是做得滴水不漏,叫韓易成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也說不出。
雖然打人這事不對,但她還是越想越樂,飄了一整個晚上。
……
到六月末,南中如期搬了校區,搬到垠中旁邊,兩邊的校園就隔了一堵牆。
在近在咫尺的省重點中學的無形壓迫下,南中高一班級的學習氣氛都陡然緊張了起來,課程開始加緊,大家的腦海裏都緊繃着一根弦——一直到了文理科分班考試前,才猛地松懈了下來。
那天晚上是學校的電源跳閘了,高一有一層樓全停了電,三個班級在黑暗中群龍無首,幹脆放棄了這個晚上的自習課,抱成一團瘋玩了起來。
一班的一群人竄出教室,七八個人經過朱菁的班級門口,有人停下來招呼教室裏的韓易成,“真心話大冒險,來不來?”
話音剛落,好幾個女孩都忍不住興奮地笑了起來,班上議論聲頓時暴漲。
在十多歲的這個年紀,真心話大冒險可謂是一個無比玄妙的游戲,只要利用得好了,它可以很刺激,也可以很暧昧,男孩女孩都愛玩。
韓易成應聲走出班去,他在班上關系好的幾個人也一塊兒去了。朱菁在門外簇擁着的人群中瞥見了一張面無表情的熟悉面孔,于是她一推桌子站起來,也跟着出去了。
在沒人注意到的角落裏,這個人根本就不費心去笑,連一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朱菁的突然加入讓衆人都有些詫異,但好在同學之間相互都認識,也沒人多說什麽。
他們在連接兩棟教學樓之間的平層大陽臺上環成一個圓坐下,每兩個人之間都留出了一些縫隙。一個男生貢獻出了自己的手機,點亮手電筒放在正中央充當電源。游戲的規則簡單,大家輪流轉一個空礦泉水瓶,瓶子停下時,瓶蓋指向的人可以任意命令轉瓶子的人說真心話或做大冒險,這樣人人都有機會被輪到,最公平。
朱菁是順序的第五個人,她心心念念的人坐在她斜對面,正扭頭跟身邊的男生說着話,時不時逸出幾聲清朗明亮的笑聲,抓撓着她的全副心神。
一直到輪到她轉瓶子時,她才突然發現場上的提問和要求已經越來越過火了,上一個女孩剛被迫向談笑的表弟表了白,現在還滿面通紅着,無奈接受着衆人的哄笑與打量。
朱菁繃着勁,手下一旋,開始轉瓶子。
心也跟着提起來,她拼命地暗自祈禱,千萬不要轉到韓易成,千萬要轉到談笑……如果是韓易成給她指令,那勢必會讓她騎虎難下;可換成是談笑就不同了,他最善解人意,一定不會為難她。
一秒、兩秒、三秒……瓶子停下,介于最壞和最好的結果之間,既沒指向韓易成,也沒指向談笑,指向的是一個朱菁不認識的一班女孩兒。
女生明顯是個好玩的,反正事不關己,她沉吟片刻後很快就十分歡快地道,“這樣好了,你隔着撲克牌随便親一個人一下,我想個數……嗯,就從你右手數起的第七個人吧。”
朱菁聞言,視線移向自己的右手邊,默默數完,心裏頓時就是一沉。
從她右手邊數過去的第七個人,不偏不倚——正好就是韓易成。
一班的女孩猶嫌不夠,又強調道,“一定要親在嘴上啊。喏,這張牌給你。”
朱菁接過來,忽然感覺這張薄薄的紙牌變得像有千斤重,她定了定神才站起來,微埋着頭,向韓易成走去。
她不敢直面周圍那些或興奮或探究的目光,怕自己一看就要臨陣退縮。畢竟是游戲,願賭服輸,她不想當逃兵。
擡頭時,她只看向了一個人。
男生的棕色瞳孔在暗夜裏深似黑色,他瑰麗的嘴唇緊緊合着,視線不在她身上。他壓根就沒在看她。
朱菁捏着撲克牌的手不受控制地僵硬起來,她用拇指和食指機械而緩慢地摩擦着牌面,一步一步,走得越來越沉重。
停下腳步的瞬間,地面上卻突然滑過一個東西,正好壓在了衆人中央用來照明的手機電筒亮光上。
周遭猛地暗了下去,朱菁被吓得心跳加速,正不知何去何從時,聽到了有人移動的腳步聲。男生站到了她的身後,握住她的肩,要她回頭。
朱菁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轉過身來,驀然間被他用力拉近,她只來得及擡起右手,将那張撲克牌橫在了兩人中間。
……
他們的唇,隔着這不到一毫米的距離,準确無誤地印在了一起。鼻息像能傳熱,烘烤着空氣,發酵出了令人眩暈的熱度。
四目相對間,她看見他的眼裏帶着懶散無謂的笑,直直地望向了她。
此刻,他是風生,不是談笑。朱菁确信。
幾個動作的發生不過是在轉瞬之間,那邊剛有人起身把突然滑出蓋住了手機光源的一個打火機拿開,下一刻,一扭頭就看見了朱菁和男生貼得極近的臉。
所有人都看到了這個畫面,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全在倒抽氣。
在光源滅掉的瞬間,“談笑”竟換了位置,去到了韓易成的左邊,變成了那個從朱菁右手邊數過去的第七個人。
衆人沉浸在震驚之中,都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才好。
這頭朱菁卻已和風生分開了,借着再次亮起的手機燈光看清了自己手裏紙牌的模樣:一張黑桃K。
——我的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