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玉镯 03
當天晚上,沈無心做了個夢。
她夢到她在寒冷的春夜中睡在一片空地上,周圍空曠沒有遮掩物。
刺骨的寒風一陣陣地刮得她臉頰生疼,身上也冷,像是壓根沒蓋被那幾床棉被一樣。
等她終于冷醒,她發現這個夢好像是真的——
她趴在一個涼亭的石桌上,四周是幽微的燈火,掩映着映着高大的樹木。
石桌冰冷的觸感和無孔不入的冷風提醒着她,這不是做夢。
空氣中有熟悉的熏香味。
那香氣的前調是濃烈而不妖豔的濃香,繼而便是萦萦繞繞的淡淡檀香。
她熟悉這種香,是因為這是孟珏送給她的六歲生日禮物。
孟珏。
沈無心驀然清醒,最後的睡意和初醒的迷茫均消失無蹤。
她猛然回頭,果然看到一個人正坐得挺直,面前放着一把玉色的古琴,琴上無弦,但他卻在焚香試音。
那把琴是歷代掌門的武器“無夢”,琴中還有琴中劍“雲仙引”,二者一白一青,正是清鏡書院門派服飾的配色來源。
“醒了?”孟珏側目看來,背後是幽幽燭光,的确是舉世無雙的俊逸。
要不是大半夜的把人挖到這來,還做這麽詭異的事,那就真的完美了。
她在這,那楚碧城呢?
Advertisement
孟珏看透了她眼底的情緒,淡道,“不用找了,四周都是雲仙衛,他不會找到這裏來的。”
楚碧城讨厭揚州城,讨厭清鏡書院,更讨厭雲仙衛,不然今天在市集他就不會放任他們跟,而是當場把他們都戳幾個血洞還給他。
沈無心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孟掌門在說什麽,裴某聽不懂,還是讓裴某回去,免得裴某娘子擔心。”
聽到那句“擔心”,孟珏極輕地笑了一聲。
他指尖憐愛地觸摸着那把琴本應琴弦的地方,眼睛卻盯着她,“你能光憑眼睛認出我,你覺得我認不出你?”
他從來沒在別人面前串過自己的身份,這是他的底線。
可是在她面前卻是兩次了。
他知道“孟珏”不會說這樣的話,卻手一揮,把她牽引過來,掐着她的下巴端詳楚碧城的傑作,“還是你想我把針□□?這不是他第一回 給你易容了吧,知道疼了吧?”
沈無心疼得蹙眉,卻是被他掐的。
孟珏察覺到了,還是松開了手,看她驚弓之鳥一樣警惕地遠離他坐在石椅上,嘲諷般牽起唇角,“你‘娘子’都舍得用針戳你了,你覺得他會有多擔心你?”
沈無心表情沒什麽變化,既然他不打算和她演了,她也懶得裝了,畢竟這鬼地方冷得很。
她無聊地看着他,“你叫我來就說這個?”
他還不止用針戳她呢,他刻意試探她讓她差點小命不保,他使喚她做飯洗衣服,他坑她錢。
種種種種太多了,不過她不受孟珏挑撥,因為這都是她自己找來的。
孟珏顯然也看出來了,他和她一起長大,他了解她的性子,也不掩飾什麽。
他從懷裏拿出一個描金的錦盒,放到她面前的石桌上,當着她面打開,“給你的。”
沈無心也沒有防他在盒子裏放什麽機關。
她知道盒子裏是什麽——
那個盒子曾經被老孟掌門送到他爹那,是送給未來的孟家夫人的。
也不知道是誰在他爹死後把這個拿回來,還打算繼續用它。
沈無心看也沒看,把盒子合上還給他,“我沒記錯的話,盟主的妻子在明月山莊待嫁吧。”
她頓了頓,看着他的目光和他一樣淡,“既然已經都要成親了,盟主還是好好準備後日的婚禮為上。”
她知道沈雪鳶不喜歡“孟珏”,但她喜歡摘星樓主啊,這也沒差吧。
而且孟珏既然有辦法把她安頓在明月山莊待嫁,就說明她服與不服這件事都已成定局了。
孟珏不由得重新審視他從小視為未婚妻的人。
她以前愛穿白,和她那讨人嫌的父親一樣,是個名揚天下的正道女俠。
但她那天在摘星樓,卻穿了一身黑,銀色的繡紋充滿凋謝的美,修飾着她生意盎然的青澀身軀,讓人十分想摧殘一番。
雖然她似乎變了,但他當時的主意還是沒變。
很小的時候,他還不得父親的心,就已經打定主意要選她當未婚妻了。
只是沈家滅門那天,她來找他,偏偏來了摘星樓。
其實他在樓上一見那個小乞兒便認出她了,但沈雪鳶在樓裏,他必須把她趕走。這是他可以施與自己選定的夥伴最後的仁慈。
他也知道沈雪鳶給她下了暗香疏影,但他沒想過要在那時候給她解,因為他想着,如果她身上還中着毒,醒來怎麽也要來找他的,就像今晚一樣。
只是現在看着她的表情,他才想起他當時和現在都忘記了——如果沈無心對一個人死心了,她是寧願死都不低頭的。就算那時候她是個和流浪漢為伍的乞丐,現在她是個武功盡失筋脈盡毀的廢物。
就算他當時不想告訴她,他在其中的角色,她還是知道了。對啊,他喜歡的人,怎麽可能看不穿。
要怪就怪她太聰明太堅韌了吧,非要刨根問底的人,會死得很慘的。
而她現在的眼神和那時不同的,那時她眼裏寫滿了對他們的恨。
現在卻靜如止水,明擺着告訴他,她不在意。
沈無心因為他過于專注的眼神不舒服地蹙眉,孟珏卻忽然笑了。
怎麽說他也是被稱作“畫中仙”的人物,這一笑該是很出塵的,要是他沒有打開錦盒,一掌震碎那個玉镯就好了。
只見他揚了揚錦盒,那粉末便被寒風帶走,消失無蹤。
“你不要的,就讓它消失罷。”孟珏說罷,盯着沈無心的臉,看她淡然的表情。
這是他送她的第一份見面禮,若是戴着就是暗香疏影的解藥,要是碎了就是暗香疏影的催化劑,要是她知道了,會後悔嗎?
他剛想完,心裏就已經知道了問題的答案。
“嗯。”沈無心看了眼那錦盒,想起她父親拿着它百般叮囑的場景,最後移開視線,“既然盟主說完了,請派人送裴某回去吧,裴某恐怕不認識路。”
沈無心說着,起身要走,孟珏卻猛然抓住她右手腕。
沈無心忍了一夜,終于沒忍住,“你幹嘛?”
他的手冰涼,讓她不禁想起楚碧城溫暖的手,常年熱乎乎的,一下就能驅散徹骨的寒冷。
她用力掙了掙,沒掙開。
她印象中的孟珏是極其病弱、不能習武的,而且她師父也曾給他看過,并不是作假。
不過十年過去了,他習武了也不奇怪,雖然她內力不在,但武學高下還是看得出來的。只是沒想到她會有一天連這樣的束縛都掙脫不開。
“這镯子看起來倒是比剛才那個好。”孟珏輕易地把镯子拿到自己手裏,才松開了她的手,他喜歡她現在的表情,“無奈嗎?生氣?還是想咬我?”
無論是“孟珏”,“花不予”還是“驚蟄公子”,他每頂着一張臉,便會做好那個角色,将那個角色發揮到極致。
唯有在她面前一次次失态。
現在他算是明白了,無論他的哪個身份,都有着對她同樣的執着。
就算他現在放棄她了,別人也別想得到。
尤其那個別人還是世上他最不想讓他得到的人。
沈無心聽了他的話,莞爾一笑。
孟珏難得一愣,沈無心趁機把镯子從他手裏拿回來。
孟珏目睹了她的動作,像是看一只蝼蟻一樣看着她。
沒想到他有一天也能用這樣的目光看她,只是下一刻他便蹙起了眉——
沈無心高舉玉镯,用力一摔,那镯子應聲碎成數段,還有不少細小的玉碎甚至飛到了前院的泥地中。
她摔完了,揉揉用力過度的手腕,道,“若是我再信你,我便如此玉。”
她表面淡定,心裏摔完就心疼了,她只是不想看到孟珏來摔這只镯子。
她才戴了幾個時辰诶。
孟珏看着她,表情百轉千回,最後化作一笑,“好,你很好。”
“我會好好準備的。”
他說完這句話,看了一眼林中某棵樹,心裏有了主意。
一個雲仙衛過來替他取走了無弦琴和香爐。
并沒有人來接她。
沈無心,“......”
這作風真的很孟珏。
不過這正合她意。
沈無心嘆了口氣,最後蹲下身子,拿出個随身的小錦袋,借着幽微的燈火,低着頭仔細地從地上撿起她剛摔碎的玉镯碎片。
在亭子裏的和那些大塊的倒還好,麻煩的是那些掉進泥裏的玉碎。
天冷,她小腹也疼,沈無心很快就撿好了亭子裏的,轉而蹲在樹林旁的泥地翻找着那些玉碎。
還好樹林外圍每隔幾步就有燭火,借着反光能很快看到玉碎。
只是泥土濕冷,加上她在外呆了那麽久,她剛蹲沒多久手就快凍僵了。
她剛撚了一塊玉碎擦幹淨放回盒子裏,便想起剛才孟珏的話。
孟珏是不說廢話的,楚碧城的任務是新娘的人頭,孟珏是不是知道了什麽?但他花不予的身份在,知道什麽也是正常的,那楚碧城知道嗎?
“啊.......唔。”
她正想着,面前的樹上突然倒吊下來一個人的上半身。
她吓了一跳,那人捂住她的嘴,熟悉的冷香萦繞弊端,她定了定神,才看見楚碧城笑着的臉。
倒着的。
“你吓死我了!”沈無心心有餘悸,一把用泥爪子把他拽下來。
楚碧城猝不及防被她一扯,從樹上掉下來,身法卻十分輕盈,着地後沒有弄髒一分一毫——除了被她泥爪子抓的地方。
“快把你爪子擦了。”楚碧城幹脆把那一方袖子撕給她,接過她手裏的錦袋,學她蹲下繼續她剛才的工作。
只是他的動作快多了,而且居然一點沒有弄髒手。
沈無心一邊擦手,一邊看他,才注意到他換回了他平常的行頭,“你來找我的?”
她凍得嘴唇發紫,手上身上都是泥,但沮喪的表情比她身上更狼狽。
楚碧城盯了她一眼,沒應,随手抛過來一個叮當作響的東西。
沈無心下意識地就接住了,攤開掌心才發現是個形狀獨特的金鈴铛,上面系着金線,和楚碧城的衣服上的金線一模一樣,想來是讓他走路叮叮當當的“元兇”。
她不解地看楚碧城。
楚碧城道,“貓不見了,我出來找來着,剛找着,現在還得給小貓找她的舊玩具。”
沈無心聽懂了,一腳虛踹過去,“呸。”
楚碧城找完最後一塊玉碎,确認大概能拼起來的,便系好了袋口,一臉委屈道,“我都拿金娘子和你換了,你還打我。”
沈無心已經不會被他騙了,跟着他往回走,“這金娘子又是什麽壞東西?”
雖然這麽說,她還是把金娘子貼身系好了,這下輪到她走路叮叮當當的了。
楚碧城似乎很滿意這個效果,笑道,“傳說中這個鈴铛是金娘子的眼睛,戴在情郎身上,要是情郎去偷腥了,必然會被發現。”
沈無心,“......”
楚碧城接收到她哀怨的眼神,才笑着低頭靠過來,“如果你不想它發出聲響,要這麽系。”
他就這麽探進她中衣,把它摘了下來,把金線在她脖子上系了個特別的結,才把鈴铛放回她最貼身處。
沈無心先是臉熱,繼而嗅到不對,他身上血腥味太重了。
她下意識揪着手邊他的袖子,“你受傷了?”
“沒多少血是我的。”楚碧城順勢抓住她的手,牽着回客房了。
折騰了一天一夜,加上天葵,沈無心早就累得不行了。
回去之後,她替他包紮好,便倒頭就睡了。
楚碧城本想把那玉镯丢給店子裏的匠人修補,末了想了想,還是把錦袋打開,自己補了起來。
他粘了大體,剛好粘玉碎,忽然臉色一白,本來平穩的氣息瞬間亂了。
他連手中玉镯都來不及放下,便閉目調息起來。
一刻鐘後,他才睜開眼,擦去額上的細汗,繼續補起來。
像是剛才根本沒發生什麽插曲。
他勉強補好了那個玉镯,蹙眉看了眼那醜醜的裂痕,想到剛才沈無心費勁撿它的背影,忍了忍,還是沒有一掌毀掉。
楚碧城把玉镯收好,放進沈無心随身的包袱,和衣上床。
今晚和雲仙衛過招,他身上負傷,加上孟珏有意暗算,他身上的月上海棠比之前更早地活躍起來了,楚碧城壓根沒什麽睡意。
所以當沈無心呼吸變化的時候,他很快就發現了。
她似乎盯了他很久,久到他準備睜開眼吓她,才聽到她很輕的一句,“後天小心孟珏。”
然後她便沒事人一樣給他蓋被子,自己摟着被子縮到她平日最愛的牆角睡覺了。
良久,楚碧城睜開眼,看着她轉過去弓成蝦米一樣的背影,伸手狀似不經意地搭上她的小腹。
沈無心早就習慣了他的“睡相”,只是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嘟哝道,“你這只豬...”
楚碧城極輕地“嗯”了一聲。
沈無心終于意識到他醒了,抱着被子不動了。
這下楚碧城滿意地閉上眼睡覺了。
沈無心,“......”
剛剛應該罵重一點的。
只是她困的要命,背後又有一只暖融融的大火爐烘着一樣,小腹也被“大火爐”的手罩住,“大火爐”像是知道她在心裏罵他,不一會兒,頭上被輕輕摸了一下,讓她錯覺她好像還在皮皮身體裏,而陽光在給皮皮順毛,那一點生氣再也撐不住,又沉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