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蒹葭 02
清鏡書院,蒹葭樓。
三樓卧室內,架子喜床上繡鴛鴦的床帳随風搖曳,露出上面安眠的小姑娘,和床邊坐着的孟珏。
小姑娘煙眉淡淡,膚白唇紅,身上蓋着嶄新的喜被,因為睡不安穩,偶爾發出嘟哝聲。
孟珏習了武,況且這四天他早聽過許多次了,不必凝神也知道她在喊誰了。
他伸手把她臉側掉下的碎發撩到旁邊,門外傳來敲門聲,他道,“進來。”
門外的弟子進來,身上穿的是青衣白紗,只是臉上戴了一張半臉的銀面具。
是雲仙衛。
那雲仙衛進了門,給孟珏行了個禮,“盟主,雲夫人那頭又來人了。”
孟珏眉頭蹙起。
雲仙衛低下頭,勸道,“雲夫人最近動作頻繁,恐怕這回激怒了她,她會不擇手段。”
孟珏冷笑一聲,那雲仙衛的頭卻恐懼地埋得更低。
孟珏看了眼床上安睡的沈無心,忽然躬身湊近她。
床上的小姑娘一動不動,像是真的睡着了。
他在她耳側頓住,思緒複雜,最後化作一句威脅,“你跑不掉的。”
那雲仙衛不确定地小聲問了一句,“主上?”
“走。”孟珏站起身子,坐上輪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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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仙衛打了個冷戰,低頭推着他出去了。
大門關上,許久,床上的沈無心才睜開眼,少女的眼裏十分清醒,顯然根本沒有入睡過。
孟珏給她用了所謂的解藥,她才有如今的樣子。
她并不是沒有了解暗香疏影,自從她被下毒後,她去靈使身上時便有意留意有關暗香疏影的消息。
連回春堂的陸景瀾都認為此毒無解。
而且若是此毒有解,當初沈雪鳶就不會選這毒了。
當了沈雪鳶七年的姐姐,她對自己的親妹妹還是有所了解的,如今孟珏給她的所謂“解藥”,也只是暫時保命所用,這毒恐怕是無法根治了。
總有一天,她會像十年前那樣死去。
而且因為用了“解藥”,現在連什麽時候會毒發連她也不确定了。
還好這四天除了“解藥”和被幽禁,還是有些好消息的。
從這幾天雲仙衛驚擾孟珏的頻率來看,雲想容恐怕在和孟珏內讧。今天的這次更是比以往都要嚴重。
剛才孟珏說出那句話,她就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要不是料到她要走,而他目前可能不好留下她,他絕不會說那樣的話。
沈無心看了眼門外那個高大的影子,推開被子下床更衣,繼而從琴架上抱起了那臺給新娘準備的七弦琴,推門出去了。
幾乎在她邁出來的同時,把守在門口的雲仙衛便側過身來,“姑娘且慢,盟主說了,姑娘是貴客,要求屬下務必看管好姑娘。”
他話雖如此,面具也罩着半臉看不清表情,但語氣中帶着隐隐的輕慢。
她抱着琴,不僅不動,還打算繼續走,只留下一句,“我去外面吹吹風。”
那雲仙衛像是被惹惱了,邁前一步擋住她的去路,“請姑娘回房,否則下屬無法向盟主交代。”
她冷下臉,眼神淡淡地睨着他,道,“他說不讓我出去了嗎。”
那酷似孟珏的語氣讓他渾身一抖,終于正眼看眼前的姑娘。
小姑娘身穿她原本的一身黑衣,隐約的銀杏葉紋折射的天光,外面披着盟主的銀狐皮披風,皮毛領子圍在頸側,罩住她小半張臉,露出微紅的鼻子和眼睛。
明明只是個長相嬌妍的小姑娘而已。
偏生她那雙貓兒眼如今神色冷淡,手上抱着比她小不了多少的琴,也掩飾不了那和孟珏類似的氣質。
那種讓他們都毛骨悚人的氣質。
那雲仙衛為她的變化所懾,老實回答,“沒有。”
她看了他一會,才緩緩道,“那你不讓貴客出門,是個什麽意思?”
雲仙衛一個孔武有力的大男人,此時卻眼觀鼻鼻觀心地回答,“請姑娘先行。”
她抱着琴不回頭地走了,也不看背後跟着的他。
那雲仙衛跟着她走,發現她對清鏡書院的地形比自己還要熟悉,更加後怕,乖乖地遠遠跟着她走了。
出乎他的意料,沈無心還真的只是出來散散心而已。
他看着那小姑娘進了山邊的涼亭,坐在石桌上便開始架琴試音。
可能剛才他真的多慮了吧。
而他以為“完全不在意他”的沈無心,一路上一直在暗暗觀察他,此時看到他放松警惕,才借着調音的時間,回憶着沈雪鳶的暗語琴音。
她對她的雲姨母還很有信心的。
以雲想容現在的狀态,連在武林盟暫住都露出真面目,一改人前端莊,一日催了好幾次孟珏,孟珏現在肯定脫不了身。
那雲仙衛已經恢複了他平時木木地站樁的狀态,沈無心一直用餘光關注着他,沒看他派人去與孟珏彙報什麽,才稍稍安心了。
她雙手扣上琴弦,閉目養神了一會,才信手撥弦,珠玉似的琴音随她動作流轉。
那是雲仙衛從未聽過的調子。
只是她很肯定有一群人能聽懂。
果然,她才剛彈完一次,一道沒有什麽辨識度的聲音在柱子後響起。
“主子?您不是回銷魂殿了?”
那人用的是傳音入密,人也躲藏得極好,雲仙衛根本沒有發現他。
她肯定這是沈雪鳶的親衛,只是“銷魂殿”?沈雪鳶假死之後去了銷魂殿?
她心裏疑惑,面上臉色不改,她琢磨着沈雪鳶對待親衛的語氣,賭了一把,冷眼一掃,換了個更刁蠻的語氣,“我的行蹤,也是你可以問的?”
那人聽她連傳音入密都免了,像是被吓着了,立馬回道,“屬下知錯。”
沈無心低聲不悅道,“回去自己領罰。”
那人不卑不亢地道,“是,主子有何吩咐?”
沈無心沉吟片刻,才道,“帶我出去揚州城銷魂樓,在天字一號房放下我。”
“是。”那人竟沒有一絲懷疑,只當自家主子被姓孟的陰了,當着雲仙衛的面就悄無聲息地把她劫走了。
沈無心被他小心地扛在肩上,才徹底确定,看來沈雪鳶還真的和銷魂殿有牽扯。
而且這牽扯還不淺。
她這十年那麽多次在靈使身上到處跑,居然都沒發現,可見她藏得多深。
那邊木木地站着的雲仙衛偶然擡頭,發現亭子裏除了琴空無一人,才發現沈無心不見了,立馬命人去通知孟珏,接着親自去追她。
銷魂樓。天字一號房。
不同于其他頂層的廂房,這間房中只有最原始的簾帳裝飾,雖然奢華,但卻沒有一絲人氣,顯然房間的主人并不常在。
窗戶開着,屋內的輕容紗被對流的春風拂動,紗帳之間,俨然是兩個人。
一身襦裙的柳夢汝團扇柄抵着楚碧城咽喉,而楚碧城雙劍安然地別在腰間,全然沒有出鞘的意思。
柳夢汝卻已經起了一背雞皮疙瘩,強忍着懼意對上他沒有情緒的碧色眼瞳,“奴家該帶的話都帶了,殿主可是下了死令,若是她還沒死,會有人來接替你。”
她頓了頓,才道,“至于你,想必不必奴家說了。”
平常銷魂殿內的殺手,即便是大名鼎鼎四夢,聽到這樣的話,想必面上不顯,心裏都已經慌了。
但她看着他那雙透着幾分無聊的眼睛,很清楚他根本不在乎這件事情,甚至有些恐懼那些傳聞,怕他一時興起,連她都給殺了。
其實楚碧城只是在發呆而已,他還真不在乎她說的話,只是聽了她的話忽然想起來逃跑的獵物。
還有那天醒來看到的山洞,她把他幼時住過的山洞打理得幹淨整潔,可能她當時累了,東西擺放起來沒有她以往放得那麽井井有條,而是略有些淩亂,但亂中有序,讓人看了心生愉悅。
只是她跑掉了。
“哎,”看他一點不在意的樣子,柳夢汝最後還是先收起團扇,掩面嘆氣,“你可抓緊了,殿主最近心情不太好。”
那柔然的模樣叫人看了心中酥麻。
楚碧城卻極快地看了一眼窗戶,才轉回視線,轉身拉開房間門,“我想休息了,夢主請吧。”
柳夢汝看着大白天亮堂堂的室內,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但她也不想在這奇怪的家夥身邊久留了,而且她也聽說楚碧城受傷回來就怪怪的,想着話也傳到了,便走了。
楚碧城把門關上,還真的寬衣解帶,和衣躺上床,蓋好被子閉上了眼睛。
窗外。
錦袍男子推開窗,把沈無心放在窗臺,問,“主子,就在此處?可此處不是您的居所。”
沈無心已經看到床上躺着的楚碧城了,看到那熟悉的睡顏心裏一顫,側身擋過錦袍男子的視線,爬進了窗戶,關窗前吩咐道,“就是此處,你先回清鏡書院,沒有我的命令,不準輕舉妄動,也不準聯系他人。”
那語氣淩然,錦袍男子心裏的一點疑惑瞬時被恐懼壓下去,他看着閉上的窗戶,還是恭恭敬敬說了一聲“是”,才轉身離去。
沈無心直奔楚碧城床前,他看起來氣色極佳,呼吸平緩,并無大礙,只是沒有醒來。
她都請了鹿靈了,還是不行嗎?
她想到了碧落道人的話,難道那三天有人來打擾他了?
那豈不是......
她心裏一酸,複雜情緒湧上心頭,幾乎淹沒了她。
那一瞬間,她想起了血流成河的攬月居,死不瞑目的父母,乳母的慘狀,腸穿肚爛的翡翠……最後定格在眼前的人的睡顏。
她伸手觸上楚碧城的臉頰,那手還是顫的。
只是她還沒碰到他,他便突然睜眼,唇角一彎,“非禮我?”
沈無心臉上的表情凝固,怔怔地看了他一會,看到他笑容都染上了疑問之意,她才反應過來他在耍她。
心頭複雜的情緒瞬間變質,一股怒意占據了她的胸腔,直讓她喘不過氣,氣得她拿起邊上的羽毛枕便沖他揍過去。
楚碧城也不躲,小姑娘瘋了似的揍他,明明手腕用不上力,還是用盡全力揍過來,那枕頭又軟,打在他身上跟撓癢癢一樣。
他看着沈無心因為怒氣和動作臉都氣紅了,笑意更深。
沈無心越揍越生氣,使盡全力地用枕頭揍他,像是這段時間的委屈都發洩出來了,那枕頭在她某一下揍中被砸開,白色的羽毛從枕頭中随着她餘下的力道爆出,像是雪花一樣落下。
沈無心在羽毛雨中氣鼓鼓地喘氣。
楚碧城看着她微張的小嘴,鬼使神差地把她拉下來,印上她的唇。
少女的唇柔軟香甜,和她的人一樣。
素雅的居室紗帳搖曳,幾縷陽光從窗戶灑入,紛紛揚揚的羽毛在陽光中落下,落在兩人的黑發和長睫上,擦過他們安靜地相印的唇。
楚碧城感覺到她氣喘勻了,捏着她下巴申舌舔舔她下唇,正要頂進去,卻發現她臉上濕漉漉的。
她在哭。
楚碧城這才看到她無聲無息落下的眼淚,那些眼淚近在咫尺,還在源源不斷地從她眼裏湧出來,滾燙的液體觸碰到他的指尖,讓他松開了捏着她下巴的手。
沈無心別過來去,似是哭泣讓她感覺丢人。
楚碧城跟着歪過頭,追逐着她的正臉,見她還哭,便拿起床頭的斬月劍,把劍拔了出來。
沈無心回頭看他,他這才彎唇露出笑容,“小貓咪生氣了?來,讓你報仇?”
沈無心看了眼他遞過來的劍柄,還真的不客氣,伸手握住了劍柄,只是她手腕發軟,他一松手她便被帶着把劍放回了他手中。
沈無心想起自己剛才幹了什麽,也覺得夠了,垂下眼眸,松開手,正要作罷。
楚碧城忽然合掌,握着她的手,拿着劍反手悠然地架在自己脖子上,“小貓咪是想這樣?”
沈無心怔了一下,緊接着楚碧城便看着小姑娘不顧他握着她手的力氣,帶着他的手遠離他的脖頸,順手扔了劍,忽然“哇”地大哭,哭到人都在抽噎。
不知何故,少女放開的哭聲像是鈍刀在他心頭一下又一下地拉鋸着,讓人胸腔悶疼。
楚碧城本就攬着她的腰,順手把她納進懷裏,伸手摸她後腦勺,跟着心跳的頻率,順着她柔軟的黑發,像是給一只小貓順毛。
一下,又一下。
窗外,草垛裏,一個白衣銀紗的雲仙衛躺在裏頭,因為重量陷了下去,只露出手腳。
旁邊出來倒垃圾的老鸨看到了,叫道,“救命啊——死人了——”
銷魂樓門口一個粉衣的姑娘聽了,過來一看,不在意地道,“媽媽你叫什麽,大白天的吵死了,也不看看我們樓什麽地方,難道不是見到活人才尖叫嗎?”
草垛裏的雲仙衛似是被她叫醒了,露在外面的手腳抽搐了一下,便聽到一聲嬌媚的“哎呀,官人變成活人了呢”,他睜眼一看,一個長相妖豔的姑娘正挨着他,香肩半露,甜香萦繞。
他兩眼一翻——又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