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蒹葭 03
這天正是墟日,大清早的揚州城銷魂樓下便已經人聲鼎沸。
小販們紛紛出攤,擺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街上人如潮水,兩側攤販擁擠,吹糖人的、賣面人的、挑着新鮮草藥的、手裏拿着火把吹出火龍的雜耍藝人等等等等不計其數。
小攤一個連一個,像是一條長龍,從街頭蜿蜒一路蜿蜒,消失在街尾,像是把整座城圍繞了起來。
沈無心趴在窗戶上往下看,饒有興致地觀察行人的表情,偶爾看到有趣的互動時跟着笑起來,一雙貓兒眼亮晶晶的。
無甚溫度的陽光灑在她臉上,碎金的光芒勾勒出她五官的輪廓,連耳側的小絨毛都看得清楚。
楚碧城進門就看到這樣的場面,本來微冷的臉色轉暖。
也就只有這種時候她才像個十八歲的小姑娘。
明明只活了八年就入了棺,遠離這個人間整整十年,她這趟回來,卻比從前多了她沒有的惆悵。
聽到他開門的聲音,沈無心回過頭來,笑問,“要出門了?”
“嗯。”楚碧城把雙劍挎在腰間,“去吃點東西。”
沈無心也不問為什麽不在樓裏吃,從窗臺上下來,進裏間拿披風去了。
楚碧城看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木門後,這丫頭回來之後乖得過分,不頂撞他了,也不和他拌嘴了。
反常得過分。
與嚴冬的幹冷相比,早春的濕冷更讓人感覺難熬,沈無心在平日的玄色衫子外披了披風,脖子上一圈狐貍毛襯得整個人更小了,正是那天在清鏡書院孟珏置辦的那件披風。
她從棺中出來,除了楚碧城買的那套白衣,也沒別的衣服了,反正坑的是孟珏,不穿白不穿。
楚碧城見她出來,眉毛一擡,忽然伸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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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心也沒躲開,只是不解地歪頭看他,“幹嘛?”
楚碧城把那件披風脫下來,把他的鹿皮紅披風披在沈無心身上,垂眸系上帶子,還打了個萬福結。
那鹿皮本就比原先的綢披風暖,此刻還帶着他的體溫。
沈無心貓兒眼看着他系好,沒說什麽,還笑了,“還是這件暖和。”
楚碧城眨眨眼,她是真的反常,平日裏他這麽幹,她不是該揍他罵他孟浪了嗎?
他唇角順應心裏癢癢的感覺,微微彎起,順手把孟珏那件披風一扔,扔到屋裏的某個角落去了。
他打頭出的門,一推開門便看到了他剛才冷臉的元兇——柳夢汝正倚着欄杆坐着,手裏團扇輕搖,扇柄下垂着一塊新系上去的名牌。
那名牌乍一看只是一塊木牌,但見過勾魂架的人,都知道那是什麽。
他不用看也知道上頭寫的是什麽——那塊名牌自從被刻出來,兩個月來一直躺在他懷裏,直到剛才。
那名牌上的刻痕都被磨得圓潤,顯然常被前主人拿出來摩挲。
上面清晰地刻着三個紅字——沈雪鸾。
楚碧城面無表情地關上了門。
跟在他身後的沈無心看到了門那頭一閃而過的襦裙裙擺,貓兒眼一轉,“走不了了?”
楚碧城含笑看她一眼,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這世上還有關得住你的地方嗎?”
他順手就輕易地把沈無心提拎起來,放在背上,縱身從窗戶一躍,落入鬧市之中。
沈無心下意識環着他的脖頸,鼻端萦繞着他身上的冷香,默默地想,是啊,可不就被關在他身邊了嗎。
集市裏的人只見眼前似有紅雲略過,回過神來天邊依舊是月白的顏色,只有一個小女孩扯了扯身邊的苗疆姑娘,“繡姑娘,剛剛那個是楚碧城嗎?”
“噓——”慕容繡捂住她的嘴巴,“別叫我名字,你還想不想我替你追周醉語了?”
她壓低鬥笠,帶着楊思思融入人群之中,甩開身後牽馬而來的霍銀修,餘光看了眼身後銷魂樓翩然出現的襦裙貴婦,想了想,最後還是伸手摸出一個瓶子,拔開瓶塞——
一只巴掌大的蠍子從瓶塞中爬出來,尾巴夾夾,茄紫的顏色讓人毛骨悚然。
蠍子随她意念躍下地面,朝柳夢汝的方向爬去。
“妖女,哪裏跑,放了楊姑娘。”霍銀修的喝聲從身後傳來,慕容繡一把抱起楊思思,縱身一躍,在運河上足尖輕點,似雁過無痕,消失了在了河對岸。
霍銀修縱身一跨上了汗血寶馬,夾腿策馬,從芙蓉橋上飛馳而過,追了過去,人群擁擠,他都沒有撞到一人。
運河邊上的小攤上,小二打着赤膊,肩上搭着一條汗巾,在滿座的攤位中捧着高高的碗碟忙來忙去。
他遠遠地看到橋上突發的喧鬧,見了霍銀修的禦馬微微一笑,顯然已經習以為常了,把手裏的一碗甜湯端到攤位中最外面的一桌,“客官,您的橡子豆腐和杏仁腦來咯。”
紅衣男子出乎他意料地睨了他一眼,眼裏殘留的笑意讓他晃了晃神,才繼續捧着碗碟去送下一桌。
運河中畫舫三兩,香雲交織,風一吹,把帶着胭脂甜香的空氣吹到小攤。
濕冷的早晨,簡陋的小攤木桌上,熱乎乎的甜湯和早點冒着蒸汽,尤其喜人。
剛才吓到小二的楚碧城依然托着腮,看着對面埋頭用早飯的沈無心。
少女身後排排柔嫩的垂柳搖曳,像極了堅韌又柔軟的她。
那個缺了一角的瓷勺舀了大半勺杏仁腦,玉白鮮嫩的杏仁腦消失在那張小嘴裏,因為太燙微張的紅唇後隐約能看到粉色的舌頭,勾着人盯着看,卻又很快因為下一勺入口而消失在視線中。
沈無心不緊不慢地吃完了杏仁腦,放下勺子。
一直專注地盯着她的楚碧城便見她下颌忽然擡起,視線向上,和她靈動的貓兒眼對了個正着。
她卻沒有看他,反而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不遠處的小攤,柳夢汝的襦裙精致豔麗,她一眼就看見了。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吃得光光的碗,再擡眸看向楚碧城,目光與他單純的欣賞不同,帶着一絲了然和笑意。
該來的躲不掉。
楚碧城碧色的眼睛坦蕩蕩地直視她,像是他不是來殺她的一樣,“吃完了?”
那眼神過于自然,叫人看不透。
“嗯。”沈無心神色如常地問,“是今天要殺我了嗎?”
楚碧城像是不意外她知道,純表優雅的笑意依舊,指尖觸碰上手裏的劍鞘,斬月劍應聲出鞘。
他沒有回答,像是在等待她的反應。
遠處一直關注着他們的柳夢汝不解地停下腳步,不着痕跡地把扇柄中的匕首退入扇柄中。
沈無心一笑,“那我閉上眼睛,你不要怕。”
說完她還真的閉目不看他下手,那表情恬靜安然,一點不像一個即将要被殺死的人。
楚碧城進入銷魂殿以來,凡接下的任務,從未失手,每一個到他手的名牌,最後都成為了一具屍體。
他不在乎銷魂殿主的威嚴,也不在乎月上海棠的威脅,更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他殺人理由千奇百怪,但從來沒有一次是因為所謂的“任務”。
所以他殺不殺她,不過是他的一念之間。
與其他人或組織都無關。
楚碧城劍柄觸上沈無心的臉頰,冷硬的劍柄帶着煞氣,即便擦幹淨了也帶着淡淡的血腥氣。
沈無心的睫毛顫抖了一下。
楚碧城才忽然輕笑出聲,手上斬月劍如離弦之箭在半空劃過一道銀光。
嬌嫩的柳葉被劍氣震下,在空中紛紛揚揚如雪落下。
周圍人群爆發出尖叫和責罵,往事發之處圍過去。
人群之間,一個襦裙女子胸前被斬月劍貫穿,臉上還保持着剛才疑惑的表情。
人群之外。
楚碧城剛才執劍的手碰上沈無心的下巴,化劍成吻,淺笑着吻上了剛才盯了許久的柔軟紅唇。
擡眸一看,和沈無心點漆般的眸對上,還沒來得及笑,忽然露出一抹驚訝——
沈無心眼睛一閉,腦袋倒在了他的手上,臉頰燙得他手都發疼。
楚碧城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起身抱起她,捏起她下巴檢查,最後驚愕又無辜地叫了一聲,“阿鸾,我才親了你一下,你怎麽就暈了?”
——卷二:雲臺故夢·完——
崇寧四年,霸州。
烏雲蔽月,夜色似鐵。
快活林外,破舊的村寨歪歪扭扭地擠成一團,原住民早已四散奔逃,只有屠村的江湖人占領了村裏最好的房子。
即便是最好的,也不過是風大一些便可掀起屋頂的破爛茅草屋。
村寨裏燭火閃爍,大漢們的嚷嚷壓過了林中隐約傳來的野獸長嘯,在陰森的森林邊緣顯得有了點人味。
東風凜冽,最邊緣的茅草屋基本都被刮得不成樣子,江湖人們紮堆住在中心的較為完好的房中。
其中一個布衣打扮的魁梧男子從那群江湖人中出來,往邊緣走,朝站在一間爛茅草屋門前的白衣男子道,“三哥,那群人中沒有大小姐。”
“快活林早已陷阱重重,若是她進了林中,我們不可能沒有得到消息。”那個叫三哥的男子摸了摸腰間的長劍,篤定道,“她肯定就在這個村裏。”
那男子身邊一個較矮的男子道,“三哥說得沒錯,夫人說了,必須提她頭來見。”
魁梧男子看了他一眼,心中雖有不忍,但想起自己的主子,還是和兩人一起逐間茅草房搜查。
江湖人紮堆的房子他們早已看過,其餘空房也被他們悄無聲息地搜了個遍。
最後只剩最西邊的一間茅草屋。
那茅草屋被刮去了半邊天頂,牆上也漏風,風一吹便是嗚嗚的嗚咽之聲。
“看似簡陋,倒是個很好的藏身之地。”
“三哥......”
“怎麽了?畏畏縮縮的,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
“裏面似乎有人。”
他們粗暴地拆門進入,卻見一個紅衣少年抱着黑白雙劍倚着牆閉目養神,似乎剛進來這屋子不久。
“你是誰?”
那個叫三哥的見了意料之外的人,脫口而出,眼睜睜地看着少年睜開了眼,綠瑩瑩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野獸。
“這是什麽妖怪?!”
“三哥?!”
“不管你是什麽妖怪,”那個叫三哥的一劍擋住那倆失了方寸的下屬,緊盯着那個紅衣少年,“不該管的閑事,還是少管......呃。”
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氣聲,便跪倒在地,臉朝下直直地倒下了。
後面兩人看着他的背心,才看到他白衣正中那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血洞。
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的手。
江湖上哪來的這號人?
他們已經顧不上思考這個問題,跪地求饒往後退。
紅衣少年面無表情地揮劍,那兩人聒噪的求饒聲戛然而止。
他看了眼被弄髒的臨時居所,淡漠的眼神掃了眼黑暗中瑟縮的某個影子。
那小孩的呼吸低弱,可以想象身上負了多重的傷;偶爾的抽氣聲,暴露了那孩子的疼痛和寒冷;但那孩子卻在這三人進來時屏住了呼吸,即便沒有聲音,他也能感覺到那孩子身上蔓延到黑暗中的恨。
“別死了,死了就沒戲了。”
紅衣少年斬月劍入鞘,離開了茅草屋,紅色的背影映着月光,極其紮眼。
崇寧十五年。
沈無心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同樣紮眼的顏色。
她知道她這次醒來還有許多該做的事要做,她不能冒險赴死。
可是十年裏,她看清了站在她對面的對手有多少,以現在的她去做以前的事,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若是死了,她知道的事情也會随着她的死被掩埋在雪下,孟家滿門上下三十二口,沈家的四十四條冤魂,還有她的不甘。
她還是沒忍住,先跟上了他。
沒想到最後不是死于他的劍下,而且因為暗香疏影。
本來只是想先來回收她給出去的三兩銀子,結果被孟珏反陰了。
她這才明白了,為什麽孟珏說她逃不掉的。
不僅是孟珏對她身上暗香疏影的控制,更是孟珏對她性格的了解。
原來楚碧城對她的誘惑那麽大,她一直以為不會因為這個誤事,一直以為她還會和以前一樣以自己的責任為主。
可能再活一次,她的心中偏頗的已經變了吧。
——卷二:雲臺故夢·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