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鈴 01
山中晴日,晨光如水,透過雕花窗格洩入室內。
窗前的小桌上,楚碧城伸指逗着桌上的白文鳥,洩入室內的光線随風躍動,在他側臉留下窗格的碎影。
“你不在它就叫個沒完,你再不醒我就把它炖了。”楚碧城嘟囔着,手指點點桌面。
小肥啾聽懂了,“啾啾啾啾!”地叫着,兩條細腿啪嗒啪嗒地敲着桌子,瘋狂追着他手指啄。
楚碧城饒有興致地欲擒故縱,逗得小肥啾急得“啾啾”叫,卻愣是追不到。
小肥啾也不是沒腦子的,追着追着就意識到這人在耍它,正張嘴打算最後一撲的時候,它發現面前的人動作居然頓住了。
它聽不見,但楚碧城是能聽見的——床上的小姑娘在呼吸。
他怔愣地站起身,手上忘記收回來。
小肥啾抓住時機,粉色的尖嘴不客氣地啄了他一下,迅速地跑開,跑了一半鳥腦袋轉回來一看——那人不僅沒追它,還往床上的主人身邊坐下了。
“徒弟,一大早就在玩鳥啊,唔,別說,她這小東西還真是靈性。”碧落道人邊說邊走近,走到小肥啾身邊,還伸手逗了一下。
小肥啾歪腦袋,總覺得這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她恢複呼吸了。”楚碧城放開沈無心的手腕,擡眸和碧落道人道。
碧落道人撓撓後腦勺,“我有說她死了嗎?我只是說她難了啊,喂喂,這麽看為師幹嘛?”
楚碧城擡眉。
見徒弟被他耍了,碧落道人才愉悅地拍拍胸口,“為師早說過,這世上就沒有我碧落道人救不了的人,只有我不想救的人。”
楚碧城嗤笑一聲,“都是借口罷了。”
Advertisement
碧落道人笑起來,看了床上的沈無心一眼,“你就和我唱反調吧。”
下一刻他便看到他倔強的徒弟側身給他讓了一個位置,還朝他淡道,“我不唱了,你好好救她。”
碧落道人哈哈大笑,笑夠了才看着楚碧城沉下去的臉,眼裏還帶着不掩飾笑意,“難得啊。”
從楚碧城的“痛苦”上汲取夠了快樂,碧落道人才開始着手看沈無心的狀況。
他起先說服楚碧城留下,用的是先用藥吊着沈無心的命,再想辦法解毒。
時間緊迫,沈無心中毒已深,他的性格又決定了他的手法,因而他用的法子自然不可能溫和。
這幾天他用的方子比起暗香疏影沒好到哪去,這才有了她之前閉氣的情況。
只是有機會讓他這個徒弟黑臉,實屬難得,他不想放過罷了。
不過,從而今這情形來看,他這幾天試的藥是試對了。
暗香疏影本就和楚碧城身上的月上海棠一樣,是無解之毒。他能做的就是像如今這樣,以藥物為她續命,讓她能在毒性蟄伏的狀況下安穩度日。
至于解毒嘛,他另有打算。
碧落道人看了眼沈無心脖頸間交纏的兩條金線,還有金線盡頭的金娘子、貓眼石和玉雕貓兒,露出一個偷吃到雞一般的笑容,叫來冷畫屏,把藥方囑咐了下去。
不出他所料,四天後,小姑娘真醒了。
無論是因為徒弟還是別的人,碧落道人都不會對沈無心見死不救。
既然打定主意救她,這幾天白日裏碧落道人便有事沒事來觀察她,也好記錄那幾副藥方的反應。
見道小姑娘醒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手裏晾涼的藥給她,而是讓冷畫屏拿了一面鏡子。
沈無心見到是他後皺了皺眉,随後便似想通了一般舒展眉目。
“先說好,無論見到了什麽,都和貧道的藥無關,一切都是暗香疏影的錯,要恨就去恨下毒的人吧。”碧落道人把手裏的鏡子反扣。
沈無心視線和他對上,微微一笑,“道長既然知道我中毒已深,想必也知道我不是第一次毒發,大概如何,我也猜得差不多了。”
碧落道人似是被她說服了,想想也有道理,才把鏡子交到她手中。
他怕小姑娘接受不了,還特地挑了銅鏡而非西洋鏡。
結果小姑娘接過鏡子仔細端詳,不僅不哭,還仔細地端詳了一番,那模樣似在對鏡貼花黃,而不是在看自己毀容的臉。
末了小姑娘還笑了起來,十分滿意地道,“嗯,這次毀得恰好,謝謝道長救命之恩。”
她不是個不在意容貌的人,不然曾經怎麽會一襲白衣翩然誰也不容玷污呢。
只是現在她若是頂着自己的臉再出去,已是太危險了。
而她還活着,就必須把接下來的事情做完。
沈無心看夠了,把鏡子還給碧落道人。
碧落道人見她這個反應,不知想起了誰,也跟着笑起來,“不用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吧。我看你也是個懂醫理的,你該看出來我用的藥還不如毒,是你自己撐過來了。”
說完了,碧落道人又仔細地問了她不少感受,細細記錄在冊,才以不打擾她休息為由,先出去了。
碧落道人的傳說她并非沒聽說過,相反,她幼時就從師父那聽過不少,不然她也不會在醒來時冒認做碧落道人的徒弟。
只是師父常說,碧落道人窮兇極惡面容醜陋,而她遇到的這位卻和師父的描述恰恰相反。
不過從他能把她救活這點來看,這裏的确是奈何軒沒錯。
奈何軒與地貘坊一樣,全年無定所,因此江湖上才有“随處可為奈何軒,處處皆是地貘坊”的說法。
能帶她找到這裏,還願意帶她來這裏的,估計就是那個她昏迷前最後一面見到的家夥了。
而且從她“死”過去這段時日所聽所聞來看,似乎,碧落道人是他的師父?
思及此,沈無心不知憶起什麽,唇角彎起。
“吱呀——”
木門打開,一個绀衣姑娘捧着食盤走入,搬了椅子在她身側坐下,和她道,“總算見到活着的你了,你再不醒,我就要被師弟師妹鬧得頭都炸了。”
說完,她才恍然一曬,“忘了告訴你了,我是楚碧城的師妹冷畫屏,叫我畫屏就好。”
沈無心聞言想起那兩個聒噪的童音,雖未見人,但也能想象了,笑着反問道,“是鬧着要把我剖開麽?”
冷畫屏噗嗤一笑,伸手搖搖她手腕,像是讓她別在意,“我師弟師妹還小,別當真。”
她打開食盒,拿出裏頭一碟還冒着熱氣的蒸餅,“來,這是槐花餅,用院子裏的槐花做的。”
沈無心看着那熟悉的包法,似是想起了什麽,“我幼時,好似吃過這個餅。”
“先喝點水潤潤喉。”冷畫屏顧及她許久未進食,倒了杯水給她,才點頭道,“你是她的徒弟的話,吃過也不奇怪。”
沈無心抿了口水,捧着杯子問,“你知道我師父是誰?”
冷畫屏神秘地一笑,沒說出口,只道,“反正不是碧落道人。”
沈無心想起她冒認師父的事情,和她道了個歉。
冷畫屏擺擺手,“哎,師父不在意的。”
說完,她還表情微妙地道,“而且,說不定你以後還得也叫我師父‘師父’呢。”
沈無心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麽,脫口“呸”了一聲。
冷畫屏見小姑娘終于露出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情态,才哈哈大笑。
冷畫屏平日裏大多呆在奈何軒,又沒有适齡的女孩子和她說話,逮着沈無心便不放了。
沈無心剛恢複說不了多久,便抛磚引玉地誘惑冷畫屏說,她在一旁聽着,也是十分滿足的。
于是這個午後,冷畫屏滿足了她的願望,沈無心也獲得了許多關于楚碧城的小秘密。
比如這家夥把她的魂石埋在院子裏那棵槐樹下,許願讓槐鬼給她回魂。
冷畫屏說着連連說她師兄是個“怪人”,她卻想到了當年那個冷峻的少年。
沒想到那樣的家夥,當年,乃至如今,還相信這種哄孩子用的市井傳聞。
換了誰都會說他怪,她卻想到他埋下羽毛和魂石的場景,胸口莫名地發悶。
等冷畫屏被師弟師妹拐走了,沈無心一個人在房間裏,又不能随意走動,便倚着床頭打量着這個房間。
雕花貴妃榻上枕頭歪着,顯然這幾日有人在上頭休憩。梨花心書案上還散放着幾本書,書案後有兩排高大的網背書架。海青石琴桌空着,正好被房間主人用來放斷雪和斬月。搖椅上還扣着一件紅披風,是楚碧城常用的那件。
房間裏少了幾分整潔,但家具和用品随意擺放而不淩亂,還有許多手作的小挂件,讓人感覺溫馨。
想到離開了銷魂樓和孟家,他就住在這裏,似乎也沒當初看到那個山洞時那麽難受了。
“好看嗎?”
“嗯。”她下意識回應了一聲,才反應過來聲音裏狡黠的笑意,還有那道聲音屬于誰。
她往後靠了靠,腦袋撞到了床頭,楚碧城倒像是沒看見她的反應一樣,自然地走過來,坐在床邊,“我來給你上藥。”
沈無心這才看到他手上拿着的小瓷瓶。
楚碧城從懷裏拿出一個小錦袋,把她縮回去的手逮回來,放到她手心,“從臭老頭那順來的。”
沈無心想起聽到碧落道人吃糖的對話,才彎了彎唇角,“你就不怕你師父哪天真氣了?”
楚碧城也不意外她猜着了,眼裏的笑意讓那雙眼顯得更引人深陷,他若有所指地道,“他現在巴不得把徒弟都送你。”
沈無心和他的眼神一對,先忍不住側過臉哼了一聲。
楚碧城這才拔了瓶塞,順勢低頭過來給她臉上的疤痕上藥。
涼涼的藥膏上臉,沈無心顫了一下,還是讓他擦了。
楚碧城垂着眼睫,專注地給她上藥,嘴裏感嘆了一聲,“哎呀,小貓咪,你真的破相了。”
本來沈無心把傷疤暴露在他眼下還有些在意,聽清他說什麽後反而平靜下來,笑道,“我知道,我睡着的時候你說過。”
其實她也不是不在意,尤其還是在這家夥面前。
不過,她倒沒有七歲那年那麽在意了,反正也不是沒破過相,那時候的傷痕比如今還慘不忍睹,連楚碧城都沒認出來。
楚碧城看着少女彎起的唇,莫名想起那天柔軟溫暖的觸感,心裏似有羽毛拂過,再看旁側蜈蚣般的疤痕,聲音帶着些可憐,“我給你擦藥,會好的。”
沈無心被他孩子一樣的語氣刺得側目看了他一眼,才“嗯”了一聲。
楚碧城眨眨眼,忽然反應過來,“你怎麽聽到我說的?你都聽到了?”
沈無心這才徹底笑開,不僅不給他面子,還不客氣地戳破他,”聽到什麽?是聽到你說你不還手呢,還是聽到你說我是你的心?“
楚碧城沒有如平常一眼扯出他那人畜無害的笑容,反而似是猝不及防般怔了一下,表情特別茫然。
沈無心笑意從眼底漫向唇角,眉眼彎彎,把紅繩吊着的魂石塞到他手心,“喏,給你的,好好拿着,反正我已經沒用了。”
末了伸手把他的長指合上,“要是你再亂扔,我就收回來,再也不給你了。”
楚碧城長眸看着她,被她合上的手反握住她,“不是亂扔,你看,你回來了。”
沈無心哼了一聲,“我回來是因為......”
說到一半,反應過來餘下的內容,才把接下來的話咽了回去。
楚碧城眼裏染上笑意,深邃的瞳眸裏似有碎星,“是因為?”
沈無心支吾了一會,忽然想到,笑答,“是因為碧落道人的藥用得好。”
楚碧城聞言臉黑了一瞬,才繼續纏着她回答,沈無心拗不過他,幹脆扯了被子把自己裹成繭,滾到床裏頭,面壁去了。
只是她沒面壁多久,便感覺床一重,楚碧城上來了。
她警惕地轉過身來,剛好面對他,不客氣地從“繭”裏伸出腳丫踹他,“你幹嘛?下去下去。”
楚碧城接住她的圓潤的腳丫,大掌輕易地罩住,牽起唇角一笑,“你不要摸我的臉嗎?”
沈無心聞言愣了一下,驀然想起那天她在山洞偷摸他的臉,恍然怒道,“你丫又裝睡?”
楚碧城笑着低頭,鼻尖蹭蹭她的鼻尖,“娘子摸我,總是要醒着的,不然多可惜。”
沈無心沒忍住,伸出爪子撓他,“說了不要叫我娘子。”
楚碧城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摁住她的爪子,圈在手心裏,等她消停了,才攤開,百無聊賴地低頭親她指尖。
沈無心抽了抽手,卻被他攥得緊緊的,抽不出來,只得瞪他。
只是那雙碧色的眼眸深邃似海,長睫揚起,就這麽看着她,嫣紅的唇一根一根親過她的手指。
十指連“心”,像羽毛一樣落在她心上。
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