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鈴 02

臘月三十,除夕。

是時春和景明,正是日落西山,低垂的夕陽灼燒天際,霞光灑落于山林,映着将開未開的山花,燒出紅霞滿山。

奈何軒內。

外面途徑的路人看不見內景,但那笑語和霞光卻能灑入庭院,讓軒內的人也感受到迎新送舊的喜氣。

冷畫屏正在前院裏搓着面團做馎飥,銀燭在屋裏擺着早上買回來的消夜果,揚州城本就是秦淮大城,因而買回來的消夜果種類和四都的有得一比,十般糖、炒槌栗、各種蜜餞、蜜酥、棗兒糕一應俱全。

秋光被碧落道人“善意的”趕去跟着楚碧城搬家具布置院子,好用年夜飯。

楚碧城在前頭拎着碧落道人指定要坐的太師椅,後面跟着捧着小交椅的秋光。

也不知見到了什麽,步履忽然停下。

秋光正不甘不願地跟着他,他忽然頓住腳步,秋光差點沒撞到他腰上,氣鼓鼓地道,“瘋子師兄,你停下來能不能先說一聲。”

秋光本做好了要被他扁的準備,沒想到手裏的交椅被他拎走。

“你先回去吧。”楚碧城想了想,随意地給他吩咐了活,“唔,去幫冷畫屏揉面去吧。”

“你轉性啦?”秋光睜大眼看他,順着他目光想要偷看,卻被他擋去了,最後蹦蹦跳跳地回去前院找師姐去了。

本來他就是被師父坑了才來跟着幹重活的,這下正合他意。

而剛才楚碧城擋去的那一面之後,後院涼亭中,一個纖細的少女正坐在石桌邊,身後是灼灼槐花,如雲似霧。

她一醒來,冷畫屏就像是找到自己的布娃娃一樣,變着法兒給她試衣服。

此時少女一身茶白的寬袖配千褶羅裙,腰束一根淺绛色的綢帶,其中一尾長長地墜到繡鞋邊上,裙面和寬袖繡了繁複鮮豔的雙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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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肩上還披着他的披風,豔麗的顏色蓋住了她身上那一層如隔雲端的缥缈,襯得她格外嬌媚。

晚霞籠罩下,槐花落下,幾瓣緋色擦過她的臉頰,讓人錯覺她腮邊似有一抹緋紅,飛到鬓邊。

桌上紅紙散亂,她托着腮彎唇寫字,筆頭晃動,執筆的指尖微微用力,貝殼般的指甲粉嫩中透出白色的月牙。

乍一看堪比一幅仕女圖。

雖然楚碧城一看她唇角的笑意,便知道她肯定在做某些虧心事,而且頗得其樂。

楚碧城走近一看,旁邊的紅紙是她寫好的春聯和吉語,而她手下的紅紙上,一只烏龜躍然出現,看神态還挺像碧落道人的。

楚碧城身後,本來只是來洗手經過的冷畫屏冷不丁地冒出,險惡地笑起來,“師兄也有看別人發呆的一天啊?”

本來專心想象的沈無心聽到了,擡起頭看過來,眼眸中似有霧色朦胧,繼而展顏一笑。

仕女圖活過來了。

沈無心悄咪咪地把手下的圖反過去,“我快寫好啦。”

“嗯,寫完讓秋光那臭小子去貼,你倆直接過來吃馎飥啊,我先回去前院看看火。”冷畫屏叮囑沈無心,末了還頗有深意地看一眼楚碧城,才回去了。

楚碧城從她手裏接過筆,把她剛剛那張畫反過來,提上吉語,邊笑眯眯地道,“小貓咪怎麽不畫我?”

沈無心本來就寫累了,托腮看着他寫,随口道,“我不是畫過了嗎。”

楚碧城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沈無心本來也沒多想,被他看得想起了許多年前她的畫畫在了哪,面前又是賞心悅目的畫面,不由得就順着想下去,那畫如今長得如何了?

小肥啾本來還在樹上和土著鳥兒你追我趕,這會像是感應到主人的情緒,撲棱棱地飛下來,一腳踩在墨汁上,在楚碧城題字的那副畫上蹦蹦跳跳。

那只烏龜的臉色瞬間多了三根須須。

楚碧城彎唇一笑,撚了一點谷子喂它,小肥啾小腦袋一撇,挺起白胸脯,十分有骨氣地不吃。

沈無心伸手拿了點谷子,攤開手心讓它吃,它尖嘴巴啄啄,确認是主人,才把谷子吃了進去,末了還翹起屁屁主動給摸。

“乖。”沈無心指背蹭蹭它柔軟的屁屁,讓它繼續吃。

楚碧城似笑非笑地看着貪吃的小文鳥,“這是你之後收的靈使?”

“小時候我師父送我的。”沈無心搖搖頭,趴在桌上逗小肥啾,“因為它貪吃,剛到地貘坊那會胖到飛不起來,才被我逮到的,所以才叫‘肥啾’。”

小肥啾像是聽懂了,沒舍得啄死裏逃生的主人,生氣地一跺腳,烏龜圖的背上又多了兩點竹葉印。

她小時候是怎樣的飛揚,楚碧城是見過的。

不難想象在翠綠山林間,輕功卓絕的小女孩追着文鳥跑。

再看面前的小姑娘,近日來的休養讓她臉上的疤痕結痂脫落,留下了粉色的新痕,雖不影響她的容貌,但細看仍如美玉上的瑕疵,十分紮眼。

就像她如今的那一點以前沒有的涼薄。

只是比起從前,現在的她雖然沒有了蓋世神功和顯赫的家世,卻看起來更加輕松了。

他沒事人一樣盯着她出神,自己沒有感覺,沈無心卻是一直看着他的,見狀伸手拿過他快要滴下墨來的毛筆,推推他,“別看我了,去給它再拿點谷子好了。”

楚碧城一點不羞,還低頭親了下她緋色的耳尖,順手欺負了一下小肥啾,“也不怕吃撐。”

這才起身進屋拿去了。

沈無心摸摸滾燙的耳尖,看向廊柱後那一角白色,“道長,您可以出來了。”

“你可以繼續叫貧道師父的。”碧落道人渡步過來,看了眼那副畫,贊道,“不錯,頗有為師神韻。”

沈無心觀察他這許多日,也不是沒有結果的,聞言回看他,笑道,“道長現在該知道我師父是誰了。”

碧落道人倒沒有像平時一樣調侃她,反而略有愧色地問,“你師父她......還好嗎?”

說完他像是懊惱般咬了咬自己舌頭。

他本是江湖最離經叛道的存在,結果在這種時候,還是不免落了俗套,問了他讨厭的臺詞。

沈無心不嘲笑他,還認真回答道,“家師一切安好,我出棺後在霸州曾和她一遇,她似乎又研究出不少新樂子。”

碧落道人端詳她許久,眼神朦胧悠遠,似是在看她,又似是透過她在看其他人,出神了好一會,才長嘆一聲,“既然你和臭小子這麽巧遇上了,我也和你說一個故事吧......”

這幾日他給她看診時常常心不在焉,欲言又止,沈無心早想到他要來說些什麽了,只是沒想到這故事還和楚碧城有關系。

西域有拜月一族,男子成年後在外游牧,女子在駐地紮營育兒。

只是經年累月,總會有男子不願離家,而女子向往中原的風土人情。

楚碧城的娘和食夢仙便是其中之二,她們師從大祭司,各習所長,最後結伴出逃。

只是她們沒想到,她們中的一個能歌善舞,一逃便栽在了秦淮銷魂樓,一眼看上了孟無琤,從此開啓了一年孽緣;而另一個身懷無妄神功,自立門戶,建立地貘坊,成為傳說中的食夢仙,還和碧落道人有過一段無果之緣。

沈無心聽了,腦海裏許多細碎的線索被串聯起來,漸漸成形。

她說起師父的行蹤,碧落道人還驕傲道,“她地貘坊能不停變化,我奈何軒難道就不是隔日移動?總有一天我會追上她的。”

那模樣似乎很樂在其中。

沈無心細想之下,總有一點沒想透,“我師父為人并不強勢,您到底是怎麽氣走她的?”

碧落道人略尴尬地幹咳一聲,難道端起了長輩架子,“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就不要過問了。”

沈無心被他的表情逗笑,也不逼他了。

碧落道人拿出一個長匣子,裏面是一件似琵琶非琵琶的樂器,“這是她們拜月一族女子的定情信物,我學了許久也不會彈,想來你是會的,就當我送你的見面禮吧。”

沈無心見了那熟悉的胡不歸,靈機一動,從衣襟內拿出挂在頸間的金娘子,問碧落道人,“難道金娘子也是信物之一。”

碧落道人對上她狡黠的眼神,哈哈一笑,“聰明,金娘子是拜月一族男子的信物。”

“拜月一族是游牧民族,金娘子便是族人的根,只要家中人搖鈴,男子就會知道回家的方向。”

說着,他看了眼沈無心頸間的金線和金娘子,“拜月族人忠貞,戴上便無法取下,因而一生只能交給一個人。”

沈無心聽出他言下之意,想到自己的師父和楚碧城的娘親,輕嘆一聲,真心從不是信物可以鎖住的。

但再想起楚碧城給她金娘子時的場面,心頭如有潮汐拍岸,久久難平。她小心地把金娘子貼身放回去,理好了衣領,抱起胡不歸,輕撥一下,便是珠玉之音。

碧落道人剛剛略帶恍惚的表情被那聲音喚醒,她才得意地一笑,“這一曲就當我的見面禮好啦。”

被她用自己的話堵回來,碧落道人笑着搖頭,靜靜坐着聽她唱。

“畫鴨懶熏香。繡茵猶展舊鴛鴦。不似同衾愁易曉,空床。細剔銀燈怨漏長。幾夜月波涼。夢魂随月到蘭房。殘睡覺來人又遠,難忘。便是無情也斷腸。”

此時銀月如鈎,初上天幕,月色淡淡,流瀉于亭內。

少女嗓音俏麗婉轉,唱詞卻是孤寂惆悵。

楚碧城拎着谷子回來,一直倚着門洞看她。

這詞他母親尚在世時,也常在不歇斯底裏時唱起,只是此時少女身在世外桃源,而非大漠無垠,身上大均朝的衣裙精美,而不是被中原人唾棄的胡服。

碧落道人顯然也看到徒弟來了,在沈無心唱完後朝他“啧啧”嘲笑。

沈無心聽了也轉過頭來,見是他,便笑彎了眉眼。

楚碧城回以一笑,過往的記憶漸漸模糊,只餘面前的笑靥。

“欸,沈姑娘身體虛弱,你們倆大老爺們也是嗎,都不來幫忙的,師父你還笑,臉呢?”

冷畫屏捧着酒進來,後邊跟着拿着菜和蠟燭的銀燭和秋光。

沈無心放下胡不歸,過去接過銀燭手上的菜,楚碧城這才伸手把她手裏的菜拎走了,換上了秋光手裏的蠟燭。

“這是我發明的特制蠟燭,你這瘋子休想搶走。”秋光拽楚碧城的衣擺,無奈敵人太強大。

碧落道人終于發話,“秋光,你去搬凳子,男子漢怎麽能讓銀燭去搬。”

礙于師父手上自己的把柄,秋光垂頭“噢”了一聲,搬凳子去了。

銀燭噗嗤一笑,指着光說不幹活的碧落道人,“師父,您真不要臉。”

小女孩表情天真,說話倒是一點不客氣,碧落道人誰也不怕,就怕小丫頭,最後灰溜溜地跟着去搬凳子,惹來沈無心和冷畫屏的笑聲。

屋子裏。

手裏拎着兩張凳子的碧落道人看着院內的熱鬧,笑道,“這怕是貧道過得最快活的除夕了吧。”

秋光看着讓奈何軒喧鬧的根源,尤其他惦記已久卻被“瘋子”拐走的“中了暗香疏影的屍體”,撇了撇嘴,“吵死啦。”

眼神卻沒有從院中移開。

揚州城,清鏡書院。

孟珏聽完雲仙衛的回報,面沉如水,唇角卻依稀帶着笑意。

矛盾的表情讓回報的雲仙衛頭彎得更低,問道,“盟主,要動手嗎?”

“不急。”孟珏擡頭看着高燒的燭火,“有人比我還急着動手。”

他不喜歡這個合作對象,只是她和他有一點是一樣的——他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別想得到。

他揮退了雲仙衛,伸手在唇邊一吹,雖無人可聞其聲,一個黑衣女子出現在房中,正是摘星樓的寒露。

孟珏抽出摘星樓血箋,提筆寫了幾行,折起一揮,血箋已落到寒露低垂的頭下,“把這封信送給銷魂殿那位。”

“是。”

寒露從頭至尾未看他一眼,接信便消失在了窗外。

窗外鞭炮聲聲,笑語晏晏,落在這空寂的書房,顯得額外悚然。

作者有話要說:  《南鄉子》晏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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