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鈴 03

正月初六,奈何軒外的小村中,村民們忙着燒紙馬,店鋪複業,熱鬧非凡,熙攘之聲直傳到奈何軒內。

院門處,冷畫屏鋪好了要曬的藥,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回頭一看,師父果然又坐在院前的欄杆打量着院內的沈姑娘。

冷畫屏蹑手蹑腳地靠近他,趁他不備從他背後探出頭,“師父,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碧落道人揚起下巴,指了指坐在槐樹下逗貓的沈無心,“你說,我要是教那丫頭洞若觀火訣,夢兒會不會回來宰了我?”

冷畫屏驚愕地張了張嘴,最後伸手敲了“為老不尊”的師父一下,“師父,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師兄會殺了你的。”

“切,我又沒說我親自來。”碧落道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為師這是為你師兄和那丫頭的毒操碎了心,你這小腦袋一天天的都在想什麽?”

冷畫屏思考着他話中意思,忽然想明白了,豎起拇指,“妙啊,師父不愧是師父。”

院內。

沈無心聽不見他們倆的竊竊私語,這會惠風和暢,早春日暖,她在樹下逗弄着張牙舞爪的皮皮。

風吹樹動,細碎的陽光從槐花間隙灑下來,落在黑貓的毛發上,照出棕色的反光。

沈無心伸手撓撓它下巴,它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黃澄澄的眼睛一眯,趁機一跳攀着樹幹要上去。

換作平日沈無心就任它鬧了,只是眼前的槐樹是楚碧城埋過寶石的那棵,她便擡起上身去夠它,柔聲哄道,“皮皮,快下來。”

黑貓抱着樹幹回頭朝她“喵嗷”了一聲,沒有跳下來,還往上一竄。

她站起來往如雲的槐花中看,企圖看它往哪去了,槐花叢中冷不防倒吊下一個人——那倒着的笑臉熟悉,正是楚碧城。

沈無心無言地和他大眼瞪小眼,他笑嘻嘻地把手裏拎着的黑貓晃了晃,“小貓咪真不聽話,我本來還想多看一會。”

沈無心哼了一聲,也不知道這家夥在樹上偷看了多久,剛才好像沒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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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動手,皮皮倒是一點都不客氣,後腿一踹,一爪子踹到了楚碧城臉上,無暇的肌膚瞬時被劃出三道爪印,飽滿的血珠子從爪印中溢出。

沈無心心中一驚,伸手先把皮皮拽了過來,沒曾想楚碧城根本沒用多少力氣挂在樹上,這下跟着貓一塊被她拽了下來,帶得她坐在了地上。

“皮皮不是故意的,你......”沈無心倚着槐樹幹坐着,皮皮從她懷裏敏捷地跑掉,很快就跑沒影了。

“嗯。”楚碧城沒等她說完便懶洋洋地應了,絲毫沒有預料中的殺意。

他本來趴在她小腹,這會順勢枕着她的腿,仰面看着她,眨眨眼,“小貓咪看看,是不是破相了?”

那語氣一點看不出來他在乎破不破相。

皮皮畢竟不是人,下手沒有輕重,新鮮三道爪印已經紅腫了起來,更多的鮮血在往外滲。

沈無心掏出幹淨的錦帕,動作極輕地給他先把血擦幹淨,再摸出一個小瓷瓶,那是她臉上的疤痕用的,問他,“這個可以用嗎?”

“嗯,就塗這個吧。”楚碧城乖巧地閉上眼睛,像是一點也不疼一般。

皮皮見楚碧城不揍它,緩緩渡步回來了,繞着兩人看了一會,大膽地在楚碧城旁邊哈氣,被沈無心看了一眼,才消停了,腦袋枕着爪子看主人給妖精一樣的人上藥。

沈無心本來還專心地給他上藥,只是後來看到他閉着眼任她在臉上動作,臉上表情放松,毫無防備,不覺想到了她見過他的更多模樣,不止那極具欺騙性的笑,還有不屈的,倔強的,冷漠的,苛刻的,緊張的,甚至脆弱的樣子。

春風吹過,他額際的幾縷碎發擦過他的臉頰,和她的指尖糾纏不休,她本來微有漣漪的心似被微風吹皺,起了一湖波瀾。

當此時,手下的人忽然睜開眼,那雙碧潭似的眼眸倒映着她有些怔然的臉,他莞爾一笑,“阿鸾。”

那笑瀾落在沈無心眼裏,似石子入湖,波瀾盡亂,她只來得及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嗯?”

他笑意更深,美得蠱惑人心,“把我娶回家怎麽樣?”

他的話問得颠三倒四,沈無心喉間的那一點哽卻随着他一句話驀然散去,噗嗤一聲笑出來,貓兒眼染上笑意,“我以為你不會在意名分?”

楚碧城理所當然地道,“我是不在意,但是我在意萬一,萬一是真的,那我死了你豈不是就找不到我了?”

他态度坦然,沈無心剛才那一點緊張消失殆盡,和他侃侃,“你不是說,這是我們漢人迷信嗎?”

楚碧城“唔”了一聲,略有些無辜地看了她一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我害怕。”

明明殺人不眨眼,白骨鋪路也不為所動的人,這會卻孩子氣地為了些莫須有的習俗而恐懼。

沈無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他傷口旁微紅的皮膚,貓兒眼含笑看着他,唇邊綻出笑意,她說,“好。”

她本來就是為他而來的,有什麽不好?

“真的?”楚碧城牽着她的手支起身子,和她平視,眸子炯炯地看着她。

沈無心“嗯”了一聲,便落入了他的懷抱,眼側唇邊均是他小狗似的輕吻。

晚飯時,楚碧城宣布了這一消息,大家卻一點都不震驚。碧落道人還笑眯了眼,直點頭道,“甚好,甚好。”

沈無心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這家夥又在打什麽主意,但只要他笑成這個樣子,準沒好事。

沈無心在意的長輩均不在人世,楚碧城也只有碧落道人一個長輩,于是婚期便交給了他定。

碧落道人定了正月十五,還趁機給食夢仙去了信。

沈無心觀察了他好幾日,都沒看出來他有什麽壞事要幹,後來幹脆在冷畫屏的擺弄下安心備嫁了。

再後來,正月十四那日食夢仙讓她的“師妹”送來了拜月一族的婚服,那只吊睛白虎吓到了銀燭,讓她好一通忙,她便更無暇去想這事了。

正月十五,日落西山,紅燭初亮。

楚碧城的房間被用作喜房,沈無心這幾日都與冷畫屏同住。

此時她正在冷畫屏房中,伸直手臂由冷畫屏往她身上穿着婚服。

食夢仙送來的婚服與中原的款式大有不同。

她上身穿着坦胸襦,袖子僅有半臂,下身是深濃的曳地紅石榴裙,裙面和袖邊均浮繡拜月族的吉物,看針腳便知是食夢仙親手所繡。

本來她還覺得這婚服過于暴露,後來有了自發髻繞到胸前的鎏金紅紗,既遮住半臉,也籠罩了半身,她才接受了。

只是她不知道,那半露的酥胸因紅紗籠罩而若隐若現,比原先更引人矚目。

看在眼裏的冷畫屏笑而不語,樂在其中地替她描眉畫唇,邊感嘆道,“這般美景,可惜沒有在你家大辦,否則那得叫揚州城的人都為之震動,不知又要俘獲多少少俠的心了。”

說完她想起聽過的沈家傳聞,像做了壞事似的看看沈無心。

沈無心本來只是聽她說,這會察覺到她的視線,回以一笑,“我還不樂意應付他們呢,如今日這般,恰是最好。”

冷畫屏這才放下心,拍拍她肩膀讓她看鏡子。

沈無心看了眼鏡中人,一瞬間有些怔愣,冷畫屏拿來一本小冊子,“咳咳”一聲拉回她的注意力——

這下她是徹底無言了。

“那個,你知道的吧,這裏就我一個女子,所以由我來教你,那個......”冷畫屏打開春宮圖,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又面對沈無心,不能以醫者的身份來看待。

沈無心看她單純的模樣,萬萬想不出平時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還有這一面,再想到楚碧城那廂估計是碧落道人來教,便沒憋住笑了出來。

冷畫屏和她眼神相交,兩人均看懂了對方想法,相視一笑,這下倒不羞了,還湊在一塊照着春宮圖編排起碧落道人和楚碧城此時的表情。

在場的都不是拘禮的人,冷畫屏帶着沈無心和楚碧城上堂,拜了天地,便把沈無心安置在婚房。

銀燭和秋光還小,不能喝酒,冷畫屏酒量不好,喝到最後只有碧落道人要醉不醉地坐着,自然也就沒人有力氣來鬧洞房了。

沈無心在婚房坐着,看着卧室中熟悉的擺設,窗戶新貼了她剪的窗花,鋪了紅緞的桌上紅燭高燒,她身下坐着的拔步床上也換了新的喜被喜帳。

她不由得想起在快活林外的小村,北風呼嘯中的破爛草房,她在黑暗的角落裏抱膝而坐,漆黑的子夜裏,他碧色的眼睛逆着光,一瞬間,她看到了她曾摒棄的東西——希望。

“吱呀——”

喜房的門被打開,又關上,她聽到楚碧城渡步過來的聲音,那雙碧色的眼睛出現在視線之中,紅燭和紅紗掩映下帶着暖色,和那天月下的情景重合。

只是這次她不是躲在黑暗中,而是在紅燭之下。

楚碧城蹲下身來,和他的小娘子平視,伸手握住她放在群面的手,蹙眉,“怎麽了?手這麽涼?”

沈無心看着他,她一直以為之前那段是她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了,萬沒想到還有今天,不由低聲嘆道,“感覺像在做夢一樣。”

楚碧城嘴唇動了動,沈無心伸手觸上他唇角,貓兒眼微彎,“要是真的是夢,可別叫醒我,讓我再呆一會。”

楚碧城側頭親了下她的指尖,俯下身去,伸手解下她發髻上的紅紗,啞聲道,“阿鸾。”

“嗯?”沈無心被他近在耳側的呼吸燙得微顫,因為沒有了束縛,墜在胸前的金娘子發出叮當聲,不自覺垂眸,留下緋色的臉頰映着花钿,當真是“胸前如雪臉如花”。

“來。”楚碧城的手修長秀颀,虎口卻帶着長年握劍薄繭,此刻沿着脊柱劃過她的曲線,啓唇含了下她耳垂,“我叫你知道你不是在做夢。”

動作間,紅帳不知被誰拂落,夜風纏綿,偶爾可見垂出帳外的藕臂,臂上玉镯被帶得輕敲床頭,緊攥輕紗的指尖帶下了被吹起的帳子,擋去了帳內膠着的玉色。

那上了年紀的拔步床響了整整大半夜,到天邊泛白時才稍稍停歇。

翌日,沈無心醒來時天已大亮,帳外日光映亮了帳中,想必已是不早了。

她動了動身子,身上的酸痛和緊貼的那具身子讓她僵在當場,不敢再動,于是便看着面前的楚碧城出神。

楚碧城一頭墨發散着,和她的青絲交纏在一起,閉目酣眠的模樣惹人心動。

只是他忽然睜眼,聲音帶着幾分懶意,“娘子不摸摸嗎?”

就着攬着她的姿勢,不規矩的指尖在她背上摩挲着。

沈無心臉一熱,敏感地一縮,卷着被子滾進床的最裏面。

楚碧城身上被子被她搶走,頭發披散着,中衣也是勉強披在身上,胸膛大敞,上頭還留着沈無心留下的抓痕。

沈無心捂臉不去看,他卻直起上身湊過去,“娘子這麽舍得為夫着涼?”

她最看不得他委屈的樣子,明知道是裝的,還是不舍得地分了他一半被子。

楚碧城挑起嘴角,趁機鑽進了被窩,溫香軟玉盈懷。

“……流氓。”沈無心鎖骨都泛了粉色,抽起手邊的羽毛枕砸他,卻發現枕頭下還有東西,“咦?”

下面是一本書和碧落道人的親筆信。

信上一如既往地忽悠連篇,大意是此法需要至陰至陽真氣之人修習,可祛百毒百病,從此長命百歲,百毒不侵,我與食夢仙無緣修煉,你倆修習正好解毒雲雲。

說得神奇,但沈無心一看那封面寫的“洞若觀火訣”便無言了。

這玩意她在食夢仙那見過,原來那個逼食夢仙費功重接筋脈和他雙修的,就是碧落道人。

難怪她師父踹了他讓他滾蛋,每年只能不停驅着奈何軒去找她。

楚碧城攬着她一塊看,這訣小時候臭老頭便逼着他練了,為此還自作主張給他定了一個娃娃親,理由還是那丫頭天生筋脈異于常人,可以與他修煉此訣。

有了那回事,他更是不屑練這訣了。

不過這番看了,他倒是有點動心的。

這訣要修習至陽內力的一方自廢武功,重接筋脈,才能修煉,本是慘無人道的,但放到他倆身上卻剛剛好。

若是能用此訣解毒,自是很好的,如若不能嘛,和阿鸾練此訣,他一點也不在意。

倒是小姑娘肯定會......

思及此,他有趣地低頭看懷裏的姑娘,果然和他一塊看秘籍的姑娘如玉的肩膀都泛了粉色,讓他忍不住咬了下她耳垂,在她耳邊低聲道,“阿鸾不是說自己不識字嗎?怎麽羞成這樣?”

剛剛正在仔細研讀的沈無心,“.......”

真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楚碧城從她手裏拿過秘籍,秘籍帶着熏香,揚起一陣香氣。

他把秘籍遞給沈無心,“聞聞?”

沈無心不解地嗅了一下。

楚碧城笑道,“催情的。”

沈無心手上的枕頭扔過去,才反應過來,“你丫又耍我。”

楚碧城拖長聲音“嗯”了一聲,十分自然地把她扔過來的枕頭塞在她腰下,欺身攬上她光裸的腰身,“為夫用得着那種東西?”

外間。

冷畫屏忙活了一早,曬好藥,做好了午飯,想到沈無心可能會有的情況,還燒了熱水,等到了中午才悄悄來敲門。

這會她站在門外,聽着裏頭耐人尋味的聲音,敲門的手收了回去。

跟她來的秋光不滿地問,“師姐,還要給瘋子提熱水嗎?”

冷畫屏捂住他的耳朵,“不用了,晚上再熱一遍吧。”

“師姐,你為什麽捂住我耳朵,我聽不到你說什麽了。”

“嗯嗯,聽到了你就慘了。”

兩人的聲音漸漸遠去,只留下房門和門後沒有停歇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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