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無相

周醉語強行帶着慕容繡從城中撤離,回到了泉州客棧安頓,一直都很怕慕容繡會因為師兄的死而想不開。畢竟一路走來,她對墨聞道是什麽感情,他還是能看出來的,尤其她還是那種驕傲的姑娘,一朝崩潰,更是不可設想。

等安頓下來了,他才知道他想多了——

繡姑娘根本不信他師兄死了。

墨聞道這個大師兄一去,無相派內便是大亂,岳荀不出意料地召他速速跟上大部隊回蜀中,于是他便只得趕回去了。

只是還帶了慕容繡這條大尾巴——

繡姑娘纏人的技巧自不用說,連墨聞道這等世外之人都為她所動,周醉語自然不得不甘拜下風,在慕容繡的糾纏下認輸。

是日烈日炎炎,慕容繡策馬追着周醉語的馬,嘴裏還不忘問他,連遮陽的紗帽都忘了戴。

周醉語看了她一眼,慕容繡面容從前楚楚柔弱,卻是百般呵護,嬌嫩嬌美的,如今不僅因暴曬而泛起不健康的微紅,眼下還帶着黛青。

無論怎麽說着不信,她還是知道的吧?師兄是真的死了。

周醉語想起亦兄亦父的師兄,再看到眼前師兄放在心尖的姑娘,最終還是不忍,伸手勒馬。

慕容繡見了他的動作,因為疲憊反應慢了些,在他前頭勒得棗紅小馬長嘯,才策馬回頭找他。

等她的馬站定,見她還要問,周醉語終是正色,“繡姐姐,師兄真的死了,就是……真的有別的什麽,他也沒告訴我。他只說了,要是他出了什麽事,我一定要護你周全,你若不信,我周某人可以姓名立誓。”

墨聞道疼愛師弟,雖然對他嚴厲,但慕容繡知道,周醉語是他在無相派最在意的人了,甚至可以說,是唯一在意的人了。要是他有什麽決定,是如周醉語所說,不會不告訴周醉語的。

而周醉語雖然花名外在,卻極重承諾,他以姓名起誓,必然也不騙人。

慕容繡定定的看着他。

周醉語眼看着她從前的明眸如今沒有了神采,面容憔悴不似那驕陽似的人,心有不忍,道,“你先與我回無相派,我去與師父說說,他必然會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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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未說完,便吃了一嘴塵,定睛一看,慕容繡已經策馬上了官道的另一個岔口,只留給他杏色的背影和那疲憊的棗紅馬的紅影。

揚州,清鏡書院。

“郡主,老奴不騙您,孟珏是真的不見了,方才接旨的是孟念心,他再大的膽子,總不敢欺君犯上吧?”李德勝帶着他從京中帶來的儀仗,與在書院偶遇的郡主道。

他還是頭一回見郡主這般神态,從前在京中所見,郡主哪次不是神采飛揚,不配那楊柳身姿的英氣讓多少京中子弟驚豔,可如今,卻似失了魂似的。

他這才想起來,這親封的郡主、飛仙教的教主,才十七歲。

慕容繡卻沒看他,她了解孟珏,那家夥的确敢欺君犯上,而且他要消失,沒有人能找到他。

她恍恍惚惚地拒絕了李德勝留宿的邀約,在揚州街頭漫無目地走着,看見那墨藍的天幕,和街市頂端交纏落下的一串串燈籠,才恍然察覺,已經晚上了。

她從去蜀中的路上半路回頭,直奔揚州,路上不眠不休,跑得她的愛馬鴿血都沒了力氣,就放了它換馬再跑,十天的路程,她只用四天三夜便趕到了。

沒想到還是沒來得及。

就算來得及又如何呢?孟珏肯定也不會告訴她的。

“啪嗒——”

豆大的雨點砸下來,砸得人生疼,繼而迅速地演變成瓢潑大雨,帶着雷鳴閃電。

夏夜臺風雨大,路人紛紛找着遮掩擋着腦袋奔回家去,長街之上很快便只剩下淩亂的攤子。

她卻似無所覺,茫然地走在路上,任大雨砸在她頭上身上。

以前在公學的時候,她喜愛他,每次他回無相派,便扯着他衣擺,以她在大人那百試不爽的招式纏着他,叫他,“不要走。”

可是他每次都不回頭。

不過沒關系,那時她就知道,他每次都會提早回來。雖然他不說,但她知道無相派弟子都在路上慢悠悠地走,就他這麽換着馬,從蜀中到揚州不知疲憊地趕回來。

也是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還有人用命在趕路。

就算那次他陪她在別院養傷,等他發現她傷早就好了,只是在裝着拖延他,她纏着他不要走,他還是走了,她也沒有絕望。

畢竟她知道他就在無相派,絕不會離開,絕不會放上肩上的重擔,只要她再回去,她還是會再見他。

只是這一次,墨聞道為了救這群僞君子死了。要早知如此,她不如先下手為強,取了那群僞君子的首級,叫他恨她一輩子又如何呢?

慕容繡看着空蕩蕩的街道,路燈搖曳的光在她眼中模糊,她喃喃道,“不要走。”

那雨水便順着她的唇灌進了她喉間,冰冷刺骨,一路侵入五髒六腑,四肢百骸。

這次甚至沒有他的背影了。

他不會回來了。想起這個事實,她的心就似有刀剮。

一路上緊繃着的弦終于斷裂,慕容繡直直地跪在青磚路上,臉上水珠如斷線珠子,也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

慕容繡垂着頭,手捂着臉,水珠從指縫間源源滾出。她身上一貫盛氣淩人的刺消失無蹤,只留一副顫抖的弱柳之軀,像是迅速枯萎的初秋之柳。

從前每一次,她張開手掌,擡頭便能看見他。只是這次不會了。

良久。前方有腳步聲和馬蹄聲緩緩而來,一雙皂靴出現在她視野之中。

她明知道不是他,還是驚喜了一瞬,才黯然擡眸,拾起了一身刺,“找死?”

霍銀修低頭看着狼狽的姑娘,眉頭深深蹙起,“妖女,苗疆王找不到你,上書陛下讓我來找你,你速速回去,莫要浪費本大人的時間。”

她沒和以前一樣揍他,更沒放話說什麽“我是你郡主娘娘”,只是眼神放空地看了他一會,才回過神來,“不可能。”

她當初去苗疆建立聖教,其中多有苗疆王的功勞,她教中右護法便是他老娘。

後來她被陛下和孟珏一起算計,也是苗疆王給她提供的別院,可見她和苗疆王關系匪淺。

可那家夥向來放縱她,只讓她到處去玩,不需要去管教中事務,她自然知道她哪裏是不需要管,她是根本不被希望管,好叫苗疆王可以安心操縱飛仙教,政教并行,統治苗疆。

所以苗疆王上書陛下要把她找回來,更是荒謬。

慕容繡眼神忽然一亮,想到了一個可能,随即又覺得自己瘋了,自嘲地笑了笑。

霍銀修把她的表情盡收眼底,少有的沒有不耐煩,反而摸摸後腦勺,移開了目光,“不知道。”

他向來不撒謊,也藏不住事,更別說面對這位鬥膽的郡主娘娘。還好她沒看他。

他強作不耐,劍眉蹙起,“你跟不跟我走,不然我就公事公辦了。”

沒想到慕容繡比他還急,一手抄起他手中缰繩,“走。”

霍銀修愣了愣,驚愕地看着前面那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姑娘,這人是真不覺得身上衣裳濕得慌嗎。

注意到慕容繡衣裳緊貼的身子,他移開視線,晃走那奇怪的感覺,上前逮人去客棧。

慕容繡心中着急,自然一刻不能浪費,一路上押着霍銀修回苗疆,也不知道誰才是被勒令回來的那個。

兩人入了苗疆,霍銀修卻沒有帶她前往苗疆王府。

“我們去哪?”慕容繡這麽問着,但這條路上的景致她比誰都深刻,再沒有哪片荒山能叫她記得這麽清楚了。

霍銀修回首,見她雲游的表情,想起這一路來她除了趕路便這麽看着一處發呆,不由粗着聲音道,“前面就是清戈別莊了,你見了不就知道了。”

他見慕容繡雖策馬跟着他,那表情卻恍然依舊,斟酌着還想說什麽,下一刻便見她在前頭勒馬,往別莊前那顆爬滿藤曼的老榕樹跑去。

“喂……”他正要發作,便看見了樹下玉立的清冷青年,還有那個在他懷裏又哭又鬧又打,卻怎麽也不離開的姑娘,随即噓了聲,摸摸後腦,自語道,“我送到了,那便走了。”

說完,似是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蠢事,霍銀修煩躁地一勒馬缰,□□汗血寶馬長嘯一聲,他才縱馬離去。

那馬嘯讓慕容繡反應過來,腦袋埋在墨聞道胸前,聽着他有力的心跳,不願擡頭,聲音甕聲甕氣的,顯得那故作的兇似是嗔,“……那次你離開這裏,不是說沒有我也無所謂嗎?明明,你可以不必……”

姑娘說着口是心非的話,墨聞道垂眸以唇蜻蜓點水地在她哭成粉色的眼皮一觸,滾燙的溫度讓他語氣也染上過往沒有的幾分柔意,“繡繡,你常日追着我問我有情與否,殊不知,只有斬斷我與無相派的關系,我才能重獲新生,才能愛你。”

聽着他從未說過的話,慕容繡又驚又怒又心疼又心酸的複雜心情驟然消散。

她擡起頭看他,看着他俊逸出塵的五官,只有滿心的柔軟,也不知她想起什麽,最後兇巴巴地拽起他衣領,“那你要好好愛我,比我喜歡你還要愛我。”

墨聞道那雙霜雪般的長眸看着她,眸子藏着冰消雪融的暖意,眼尾随着笑意上揚,“只有喜歡嗎?”

慕容繡悄悄地別開臉,眼睛故意不看他,“唔,看你表現吧?”

清戈別莊在深山之中,遠離人煙,極适合休養。

墨聞道的傷的确不輕,他當初與孟珏交易,在關鍵之時由他頂替孟珏,來當這關鍵之人。一來免去了孟珏因此死去的可能,二來他墨聞道可趁此時機離開無相派,再不受岳荀牽制。

他的命是岳荀這個師父給的,他的前半生用來還了岳荀的養育之恩,後半生便從此由他支配了。

這樣的法子,若是不夠狠,是吓不着正道衆人的,也騙不過岳荀那老狐貍的。是以此法的确是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的法子,若不是有陸景瀾應邀接應,救治及時,還時常從苗疆回春堂回山中為他複診,或許他早死在內城之中了。

半年後。

清戈別莊內院。

“差不多了,看來這是我來的最後一次了。”陸景瀾松開搭在墨聞道手腕的手,偏過身在桌上寫了幾個方子。

一旁慕容繡戳了一塊青玉白糖糕,吃了一口覺得味道一般,便喂給墨聞道,墨聞道也不惱,還順從地低頭吃了,并未像小時候那般訓她。

那時他總覺得好好管教她,莫等他不在了,讓那些命婦再欺負了她去,也莫要讓京中貴族圈再拿她德行嚼舌根,可後來看來,她還是開開心心,随性而為,如此才是她。

至于外人如何說道,以後他常伴她身側,他自會讓她們再不能說道。

慕容繡見他吃了,露出笑顏,又戳了一塊給他,問道,“阿鸾前些天來信說要去漠北,不若等你好了我們一塊去看看?我還沒去過漠北呢。”

陸景瀾寫方子的動作一頓,道,“沈姑娘怕是去不了漠北了。”

慕容繡一驚,身子不自覺往前了一些,“怎麽了?阿鸾又出事了?”

墨聞道不着痕跡地摟上她的腰肢,把她扶他身側,與陸景瀾拉開距離。

陸景瀾似是習慣這樣的對待了,只無奈一笑,“唔,可以這麽說吧。”

想起沈無心的表情,他眼裏多了些好笑,“沈姑娘有喜了。”

入夜,慕容繡躺在院裏的搖椅聽着蟲鳴小憩,手上還抱着她前些天抓回來的那只小野貓。

墨聞道沐浴完出來,看到的便是月下閉目養神的小姑娘,身上還不帶多蓋件毯子的。

他進房取了條織錦紮染薄毯,把慕容繡懷裏那只小貓抱下來,給慕容繡抖開毯子蓋上,才在她身側的小竹凳坐下。

小貓月份還小,被他驚擾了睡眠,腳下還從溫暖的軟玉變成了冷冰冰的磚石,朝着他哈了幾聲氣,才不甘地回房中到處竄去了。

墨聞道也不和小貓計較,只側目看着閉目安眠的姑娘,她睡着時少了幾分淩然,多了幾分乖巧,月色在她臉側鍍上柔然的銀光,更顯得那本就秀氣的五官溫柔,和平時全然不同,是另一種美麗。

盡管知道是假象,還是十分蠱惑人心。

墨聞道喉結一滾,沒曾想小姑娘突然睜開眼,清淩淩的眼睛看着他,哪有睡意,只聽她不滿道,“等你親我真是累死了。”

他還沒說話,便被她扯着領子低下頭去,薄唇印上了她柔軟的唇瓣。

墨聞道愣了一瞬,眼裏的愕然便轉化為笑意,捏着她的下巴反客為主。

小姑娘的唇如她五官一般,嬌軟美味,讓人欲罷不能。墨聞道的自制力向來是他引以為傲的優點之一,只是他想不通,怎麽每次親她,他都似把一切抛諸腦後,眼裏心裏只有懷中的小姑娘,只想使盡渾身解數叫她舒服,把她揉進身體裏……

就像他不明白,他是怎麽親着親着她便虛壓在她身上,直到身下的搖椅承受不住兩人重量,發出“吱呀”一聲,他才倏然停了下來,攏起她淩亂的衣領,閉目抵着她的額頭。

小姑娘猶自不知情況糟糕,火上澆油地問,“你什麽時候才能練到第九重啊?不要等得本郡主都變成老太婆了。”

墨聞道睜開眼看她,幽深的眼神看得她身子發軟,只見他先移開視線,薄唇在她耳側蹭來蹭去,聲音低啞,“你這樣,我怕是永遠練不成了。”

慕容繡後背一陣電流竄起,伸手推開他,笑着看他,看得他俊臉發紅了,才語氣旖旎地道,“那你好好練吧。”

小姑娘抽身離開,飛也似的溜進房間,關上了門,他甚至還聽到了她閥上門的聲音。

從小被她耍到大的墨道長看着緊閉的房門,無奈又好笑,“……”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番外:無相·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陪伴,明年再見啦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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