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路遇故人
月朗星稀,夜鴉亂啼。
山間小林樹影婆娑,枝葉疏朗,遠遠傳來沙沙馬蹄聲,伴着清朗少年聲音,越來越近。
“……我知道你累,我也累啊,哎呀好了,也不能全怪我啊,我第一次下山,又不知道到前方能歇息的客棧要多久,還以為入夜前能趕到。反正已經錯過歇宿時辰,也不急着趕路了,就慢慢走呗……”
高頭大馬金鞍玉勒,蹄聲噠噠,少年一身月白長衫銀絲滾邊,雙腕束以純黑箭袖,外罩墨色長袍,坐在馬上一路念叨不停,馬兒搖頭晃腦,偶爾咴咴一聲,似在回應主人。
少年任馬兒在林間穿行,正自嘟嘟囔囔,卻覺□□馬兒突然止步,雙耳微微豎起,似是警覺什麽。
少年警惕四望,忽聽前方昏暗處有蒼老聲音咳嗽一聲,啞聲道:“路過此處的,是江湖上哪位後生啊?報上名字來歷,看我老頭子認不認得。”
少年驚訝不已,心下暗道:我只是才從這裏路過,他就能聽出我是習武之人,爹爹與伯伯們平素都說我武功內力在江湖上已屬非常不錯,但方才若不是馬兒警醒,我竟一點察覺不出此處還有別人在,想來這老者功夫必定不淺,他方才出聲,雖聲音嘶啞卻蘊含雄渾內力,不知是哪位前輩高人。
少年思及至此不敢怠慢,忙恭敬抱拳朗聲道:“晚輩白鷹山莊成之軒,趕路途徑此地,不知前輩是何方高人,可否出來一見?”
“成之軒?白鷹山莊少主成之軒?”聽少年報出名號,那老者突地一掃方才高深莫測風範,聲音陡然狂喜顫抖起來,竟連連咳嗽大笑道:“咳,咳,竟在此處遇見你!咳,我本道已山窮水盡,見有人來,只能病急亂投醫胡亂诓上一诓,咳咳,天可憐見!竟教我成家侄兒路過這裏!”
成之軒大驚,一時疑惑不已,方才那老者還中氣十足出聲詢問,怎麽眨眼功夫就咳的撕心裂肺氣息衰弱竟仿佛已至垂危?
他驚疑不定,那老者卻有啞聲喚道:“成家侄兒,你快上前來,我,我已捱不了多久……”
成之軒心中一緊,忙握緊手中寶劍,翻身下馬,一邊口中叫道:“前輩,你怎的了?”一面尋聲奔去那老者跟前,卻見月影斑駁,一名身材高大約莫五十多歲的灰發老者正倚靠在一棵大樹下,身上覆滿亂葉斷枝,落葉之上隐隐有黑紅血漬,那老者面色慘淡如金紙,雙目半睜半閉,呼吸粗重。
成之軒到得跟前,略一打量,只覺那老者有些眼熟,那老者聽到聲響,勉強睜眼,凝目望了成之軒片刻,眼中露出喜色,張口欲說話,口內卻湧出血沫來,他渾然不覺,只掙紮道:“果然是你……上次見到你,是□□年前,你還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兒……如今已長成英武少年郎,眉眼倒是都沒變……好孩子,你不記得我了麽?我是熊略濤啊。”
成之軒“啊”地一聲,也已認出了面前之人,驚呼道:“你是一葉飛江熊略濤熊伯伯!我十一歲時你來探望我爹爹,在山莊住了一月有餘,我認得你,你是熊伯伯!”
原來這老者在江湖中亦是鼎鼎有名的俠客,名叫熊略濤,因輕功極佳,人稱一葉飛江,他與白鷹山莊成莊主頗有交情,八年前曾游歷至白鷹山莊小住,那時成之軒才十一歲,對這個每日都以絕頂輕功帶着他飛來飛去玩耍的伯伯極為親近,是以雖時隔多年未曾見面,熊略濤稍一提起往事,他也立刻回想起來。
熊略濤欣慰一笑,想要說些什麽一時卻說不出,只捂嘴劇烈咳起來,成之軒忙搶上前,以手撫背,暗運內勁探查,一探之下,不由大吃一驚,熊略濤氣息血脈皆極紊亂,肩骨微塌似斷裂,卻硌手不平,像是被外力打傷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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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略濤好不容易止住咳,張開手掌,掌心全是咳出的血水。見熊略濤如此慘狀,成之軒不禁心痛氣憤道:“熊伯伯,是哪個惡人竟傷你至此?你不要擔心,咱們這就去找大夫醫治!”
熊略濤慘笑一聲,卻緊緊抓住成之軒衣袖道:“不,不用啦,我能捱幾時,我心裏清楚——好孩子,你爹呢?你爹在哪裏?快叫他來——”
成之軒道:“我爹在白鷹山莊啊,他最近幾年時常閉關練功,半年前又閉關啦,我是這一月才自己出來游歷的。熊伯伯您想要見我爹麽?可是白鷹山莊離這裏千裏之遙,快馬加鞭也要十天左右才到,咱們先去醫傷,醫好了再去找我爹。”
說罷,成之軒就想站起召喚馬兒,哪知熊略濤手如鐵鑄般緊抓住他竟令他一時動彈不得,他詫異扭臉看熊略濤,卻見熊略濤滿目焦急,口中只嘶聲道:“來不及,來不及了!”
“什麽來不及了?”
成之軒正開口問,卻見熊略濤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血,仰面向後倒去。
成之軒驚叫一聲:“熊伯伯!”忙伸手托住他背,一托之下卻覺觸手綿軟仿佛無骨,頓時心下冰涼:熊略濤只怕是不好了。
熊略濤氣息奄奄,勉強擡手,在懷中摸索一陣,摸出一物,卻再無力擡手,只低聲道:“好孩子,你快拿着——千萬拿好——”
成之軒接過來一看,卻見是個巴掌大三指厚的深褐色雕花木盒,木料是價值不菲的花梨木,小木盒雕工細致精巧,最特別之處,就是木盒所扣小鎖,竟是以純金鑄就的龍三子——嘲風形貌。
以此瑞獸鑄鎖實在少見,成之軒也不禁多看了兩眼,熊略濤見他接過木盒,啞聲道:“軒兒,你定要把它收好,我們,我們折損了多少英雄義士性命,才把它從西南無風嶺帶出來……”
“西南無風嶺?”
成之軒大吃一驚道:“熊伯伯你怎麽去了那般兇險地方?”
無風嶺名為無風,自然不是說此處無風雨的意思,無風嶺的主人自號風主,便是指無風嶺內所有一切便連拂過的風都要尊他為主,聽他號令。
人都道天下險地十分,無風嶺獨占其五。無風嶺不但地勢險惡,遍布毒障毒物,又因無風嶺位于邊陲地帶,幾乎算是無主之地,那兇險地界就算千軍萬馬入了其中,僅迷路毒霧便能将他們困死。
而無風嶺的人卻更為可怕,不僅武功高強善布陣法還精通毒經蟲蠱,且風主做事不通情理視人命為草芥經常濫殺,手下人高手輩出卻毫無人性唯風主之命是從,因此無風嶺更是無人敢惹。曾有武林前輩因門下與無風嶺發生糾葛前去拜會,去的數十人全都有進無出,風主不但殺了得罪他的人,甚至連随行說和的幾位前輩也一并殺死。
此等兇險之地,江湖中人無不談之色變,已許久都不曾聽聞有人同無風嶺打交道,熊略濤卻為何要為了這個小盒子去那裏?聽他所言,竟像是有許多同伴和他一起去了,這些人,都是為什麽?
成之軒心中驚疑不已,只覺有無數問題要問,還未開口,熊略濤又斷斷續續道:“……全因我輕功尚可,大家夥才如此倚重我……交到我手上,可是我,我,嘿!我竟如此不濟,受了些許傷,竟已煎熬不住……只能勉強行到這裏……眼看就要功敗垂成……”
熊略濤說着話,灰敗面色竟慢慢發紅,手腕也似突然有了力氣,緊緊抓住成之軒,雙目發亮道:“定是上天憐憫,不叫我們苦心東流,軒兒,你記住,一定把它送到北方雲天府,邊境宋大将軍那裏……一定盡快送到,這關系千千萬萬人的性命,切記!切記!”
成之軒一頭霧水,想再問,熊略濤卻不容他問,面孔發紅,只喃喃自語道:“雲天府,太遠了,要走許久——二十天能不能到呢?啊,恐怕不能……這麽多兇險,軒兒自己可怎麽應付,定要小心,千萬要小心,萬一,萬一,無風嶺的惡鬼們再追來……那些惡鬼……只要向北再走遠些,再多走幾天,那些惡鬼便不會跟來了……他們不會離開無風嶺太久,他們更不會到北方去——可是要怎麽捱過這幾天呢?”
“啊,對了!對了!”
成之軒見熊略濤已開始胡言亂語,正心下驚惶,熊略濤忽然想起什麽,歡喜不已,不用成之軒攙扶,竟以自身之力坐起,用力扳住成之軒肩膀,道:“我竟忘記了,逃了半月實在敵不住,大家便都散開來,分散時已約定了,他們會在六尺城容易渡接應會合,二十日內,無論是誰活着,都要設法到那裏聚齊,一定要把兩月內将東西送到宋大将軍那裏,越早越好——我總算不負大家所托——東西仍在——東西仍在——如今,如今已是第六日……軒兒,你去,你去,和他們彙合,一定要把東西送到,一定送到……”
熊略濤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他手也漸漸松開,雙目閉上,徑直向後倒去。
“熊伯伯!”
成之軒大驚,忙攬住他,只覺他全身冰涼,細一看,熊略濤面上仍帶滿足笑意,卻分明已氣絕身亡,一時悲拗不已,抱住熊略濤屍身大哭起來。
他哭了許久,連他的馬兒亦被驚動,踏踏行過來,以鼻輕觸他後背,仿佛安慰,成之軒抽噎着站起,心道:熊伯伯已然慘死,我不能再叫他曝屍荒野。
他尋了一會兒,也沒找到趁手器具,索性抽出手中雪亮寶劍,以劍為鋤,就在這無名林子裏掘出一個坑,将熊略濤屍身小心放進,又恭敬叩了頭,才擦擦眼淚,将土覆上。
天際微亮時,無名小林裏已多了一個小小土墳,成之軒左右環顧,就見這裏實在只是一處普通無名樹林,毫無任何特別之處可供辨認,又恐怕日後認不出此地,左思右想一會兒終于有了主意,撩起外袍,刺啦一聲撕下一長條墨色衣角,見土墳左旁有一棵大樹,雙足微一蹬地,便騰空而起,将布條系在離地兩丈高的一根粗枝之上。
忙完這些,成之軒又來到墳前,輕聲道:“熊伯伯,我留下了記號,就不怕再來時找不到這裏啦。”
他自懷中摸出那個花梨木盒,自他昨夜拿在手中便已反複查看多次,依重量來看,盒中應是還有一塊小物件,卻不知是什麽,竟值得熊伯伯賠上一條命?
成之軒呆立半晌,最終也沒打開木盒,只是又仔細收好後,對土墳道:“熊伯伯,我知您為人敦厚淳樸,是個大好人,也是響當當的義士俠客,我雖不知道這盒子是什麽,但我相信您要做的定然是大好事,您既然托付給我,我就一定幫您做到。您先在這裏等着,等我辦完事回來了,就去告訴爹爹,我們一起來這裏接您。”
說罷,他又朝土墳深深拜了幾拜,轉身上馬,微一勒缰繩,馬兒便昂首踏步,甩開蹄子,噠噠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