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如夢似幻
丁歡顏低笑一聲,嘴角卻湧出一道血,她只低笑道:“他——他武功厲害,可我也不怕他,定要——定要叫他吃個苦頭。”
成之軒嗯一聲,只覺喉頭哽住,說不出話。
丁歡顏咳一聲,道:“我聽到江水聲啦。”
成之軒道:“咱們前面石崖下就是難過江。”
丁歡顏卻皺眉道:“是麽?難過江還在,那些人都走啦。我——我先前想去追楊中泰,可沒有追上。”
成之軒再也忍耐不住,滴下淚來,顫聲道:“不要緊,追不上就不追了。”
丁歡顏卻忽地搖頭,掙動起來,嘔出好幾口血,心口處血色更濃,成之軒忙按住她,凄聲叫道:“丁姑娘,你這是做什麽!”
丁歡顏喘一口氣,艱難道:“我知道你想去——未能幫上你,我心裏歉疚的很。”
成之軒道:“你已幫我夠多啦,我很感激。”
丁歡顏低低笑一下,眼中竟浮現出一絲光彩,道:“我自幼好勇鬥狠,凡事都不肯示弱,不肯讓步。我師父曾說我,說我沒有容人之心,萬事只顧自己。我也覺得她說的很對,可如今——若非師父早已過世,我定要告訴她,我遇見了一個人,才發覺我也并非那樣的,我也——也會心心念念為他着想——”
成之軒含淚道:“丁姑娘,你何必——我不值得你這樣。”
丁歡顏卻輕輕搖頭,笑道:“我,我做事才不去想值不值得,只問自己願不願意。”
成之軒心內巨震,丁歡顏已低聲道:“只要我心內願意,便是刀山火海生生死死又如何。”
成之軒喃喃道:“我——我——丁姑娘大恩——”
他正說間,忽地發現懷中少女有些異樣,本來極為光潔的面頰,不知怎的卻起了幾道細紋,滿頭青絲不知何時已顯出絲絲白發。
見成之軒面色古怪,丁歡顏低低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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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軒忙搖搖頭,道:“沒有事。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
他雖不說,丁歡顏只看着他眼睛,亦從那黑瞳中看出了什麽。她淺淺一笑低頭,染血纖指微抖,撚起一絲長發,果見一把黑色中夾雜着幾點白。
丁歡顏呆呆看那縷發,喃喃道:“呀,頭發都白啦。”
成之軒道:“不要緊,便是白了幾根也沒什麽。”
他一面說,一面卻心驚起來:方才丁歡顏滿頭青絲還只是幾點不顯眼的白,這會兒竟似乎又多了些,已掩蓋不住,丁歡顏面頰上細紋似乎也深了些。
丁歡顏聽見他安慰,卻苦笑搖頭道:“我要死啦。”
成之軒一愣,忙道:“丁姑娘,你不要胡思亂想。”
丁歡顏苦澀一笑,道:“不是胡思亂想。我是如夢閣門下,如夢閣,你可聽說過麽?”
成之軒道:“聽文女俠提起過。”
丁歡顏微微點頭,道:“如夢閣中全是女子,我門中那些前輩們,平素便愛鑽研些古怪東西,奇特功法。有一門功法,名字很美,叫做如夢似幻,門中人人皆想修行,卻并非人人能成,你可知道為何大家都想練此功麽?”
成之軒見她此時精神還好,心內稍稍安定,道:“不知。”
丁歡顏低低笑咳一聲,道:“凡是女子都重視青春年華,任誰也不能免俗。修習了如夢似幻,再服下丹藥,便會假死二十年。二十年後,若是醒不來——那便永遠也醒不來了。若是醒來,一切音容形貌皆與假死前一模一樣,且這模樣,還可維持百年不變。”
成之軒頭一回聽說這樣奇異的功法,不免也訝異道:“你便是修習了這如夢似幻麽?那你現下已是——”
丁歡顏面色微紅,急咳兩聲,道:“你可不要當我是老太婆,我服藥假死之時是二十歲,今年才醒過來,若單算年齡,我已經四——可我,我只覺得自己還是二十歲呢。”
成之軒含淚笑一聲,道:“你自然還是年方二十,假死是神智全失,那些年當然是做不得數的,你還是極為年輕的姑娘呢。”
丁歡顏也低低笑起來,道:“這功法雖說極為兇險,但可說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了。只是有一點不好——哪怕是修習成功之人,到了瀕死之時,身形容顏也會急速衰老,且不管你那時是多大年歲,都會衰老至你百歲時樣子。”
成之軒啊一聲驚呼,說不出話,倒是丁歡顏坦然笑道:“現下,我已經開始變樣子了,我心裏清楚——我要死啦。”
成之軒哽咽不能言,丁歡顏又低聲道:“我真不想叫你瞧見我呆會兒的醜樣子。”
成之軒道:“你怎會醜?再怎樣也不會醜。”
丁歡顏面上浮出一絲歡喜,忽道:“成之軒,你那位婉兒姑娘,很美麽?”
成之軒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婉兒自然是極美的。”
丁歡顏眼珠轉了一轉,道:“那我呢?”
成之軒一滞,道:“丁姑娘你也是很美的。”
丁歡顏面色微露失望,又道:“婉兒姑娘是不是很好?”
成之軒道:“婉兒當然是很好的。”
丁歡顏水亮雙眸盯住他,道:“那,我呢?”
成之軒一時不敢看她,低下頭去,片刻又擡起,定定望着她眼,道:“丁姑娘,你——你也很好。”
丁歡顏目中浮起凄楚之色,卻勉強笑道:“我知道啦,我自然不能同婉兒姑娘相比的。只是,如今——如今我快要死啦,你能不能,說幾句我想聽的話給我聽,讓我歡喜下?”
成之軒張開口,卻只低聲道:“我——我——”
丁歡顏滿面期盼,只定定看着他。
成之軒不知不覺間已滿眼是淚,卻忽地搖頭道:“我,我不能騙你——”
丁歡顏呆一呆,目中亦濕潤起來,只哀聲道:“你便是随口哄我兩句也好——我想聽聽,我就要死了,你騙騙我呀……”
成之軒連連搖頭,淚流滿面,他說不出什麽道理來,只反複道:“我——我騙不了自己,我更不能,更不能騙你——對你說假話……”
丁歡顏望着他,雙目漸漸暗淡,眼角滴下一滴淚來,呆呆道:“你怎麽這麽……偏就這麽固執呢——你若是圓滑變通些,那該多好——呵,你若真是圓滑些的人,或許我也不會如此——”
呆了一陣,丁歡顏才閉目凄涼一笑,道:“我真羨慕婉兒姑娘啊。”
成之軒哽咽道:“是我對不住你,連累了你,害你如此。”
丁歡顏默然片刻,睜開眼來,竟露出一絲狠厲神色,竭力道:“你,你也知道你害了我,我本來可百年不老,逍遙自在——”
她手腕顫抖,自腰側荷包內摸出一顆藥丸,荷包上全是血跡,這枚藥丸上亦是血跡斑斑,丁歡顏拿手擦了擦,可她手上亦全是血,擦了幾遍,那藥丸上血倒是更多了。丁歡顏只得罷手,又轉臉看向成之軒,冷笑道:“你也知是你連累我,還如此狠心,都不肯說幾句好話——你不肯說,那你就吃了這顆藥,也讓我出一口惡氣!”
成之軒看着那血跡斑斑的藥丸,一時摸不着頭腦,又看向丁歡顏,道:“丁姑娘,這是什麽藥?”
丁歡顏身子如秋風中落葉般微微顫抖,咯咯笑道:“自然是毒藥。吃了穿腸爛肚,痛不欲生——你不肯說我愛聽的話,我生氣極啦,我可是很壞很壞生性狠毒的妖女,依我的性子怎會忍氣吞聲?非得叫你狠狠受些苦楚才能解氣。你吃不吃?”
成之軒見她面色狠厲,卻蒼白慘淡,聲音雖兇卻氣息虛弱,說了一段話便喘起來,心裏一時酸澀,道:“我害的你如此模樣,便是把命賠給你也是應當,若能令你解氣,吃十顆毒藥又有何妨。”
他說罷,一把抓過那顆藥丸,也不擦掉血跡,就直接送進口裏,眉頭也不皺一下就咽下去。
丁歡顏望着他将那藥丸吃下,忽地展顏笑道:“這藥發作,痛起來可是很難受的,你可要堅持住。”
成之軒道:“我不怕。”
丁歡顏笑道:“可我不想瞧見你發作起來的難看樣子。”
她又低下頭去,呆呆看自己散落長發,已有一半白了。
成之軒亦瞧見她目光所向,心裏難過,道:“丁姑娘,不要看了。”
丁歡顏擡起眼來,卻笑道:“你,你松開我罷。”
成之軒一愣,丁歡顏又道:“我不想別人瞧見我老醜的樣子,也——也不想看見你毒藥發作的模樣。你松開我,背過身去向前走。”
成之軒松開她,慢慢站起來,猶豫着不動。丁歡顏見他不動,氣的手掌一拍地面,她已無甚氣力,只拍的自己嗆咳起來。成之軒忙上前想扶,卻被她一手止住,厲聲道:“我都快死了,你還要氣我,連一句話也不肯依我?你轉過去,走開。”
成之軒見她神色堅決,只好轉過身去,背對滔滔江水。
丁歡顏咳一聲,道:“你向前走。”
成之軒走了幾步。
丁歡顏又道:“再走。”
成之軒又走了幾步。
丁歡顏仍道:“再走。”
成之軒淚落如雨,又向前大步走了一段路。
丁歡顏輕笑一聲,笑聲已缥缈遙遠,道:“好啦,你停下來,但是我不說,你就不要轉身不要動。”
成之軒哽咽道:“好,我不動。”
丁歡顏又咳了幾聲,氣喘籲籲道:“成之軒,你覺得我武功好不好?”
成之軒不知她怎的突然提起這話,但他此時心中難過至極,也不多想,便順口答道:“丁姑娘武功非常好,非但我和方——凜風列不是你對手,便是那武林中年輕一代數得着的寒山雙俠那對兄妹,兩人分開來也未必是姑娘敵手。”
丁歡顏笑道:“那你一定以為我習武很有天賦了?”
成之軒道:“我素日在家中,伯伯們都說我天賦出衆,你比我強許多,自然更為厲害。”
丁歡顏卻道:“并非如此。若論天賦,我也只是尋常,能有如今功力,全是因為我吃了師門秘藥——塵夢還功丹。
“這丹藥,是我一位師祖百年前研制,幾位師叔師伯又幾番改進,二十多年前才制出幾顆能吃的。”
成之軒遲疑道:“這丹藥,有什麽用?”
丁歡顏低聲道:“可增進人內力。那時我吃了一顆,便增長了一倍功力,只是——實在是太痛啦,簡直是剜肉剔骨之痛,和我一同服藥的師姐師妹,有兩個都受不住咬了舌頭。我熬了過去,不但功力增長許多,連師父再傳授我什麽招式,學着都更得心應手,習武起來更加游刃有餘。”
成之軒忽地想起一事,低聲道:“方才——方才那藥丸——”
丁歡顏笑一聲,竟有些得意道:“就是那塵夢還功丹呀。但你可別以為你占了什麽便宜,這是我出如夢閣時帶出來的,在我假死之時,師伯她們已将這丹藥又改進了,這顆據說可增長數倍功力,所受痛楚自然也是加倍。若說我吃那顆受的是剜肉剔骨之痛,吃了這顆,所受苦痛就是如同斷骨重生,又斷又生,腐肉再長,又腐又長,如此重複許多遍。這痛苦實在太難熬,我雖拿了卻一直猶豫不敢吃,不然怎會留到今天。”
說到這裏,丁歡顏聲音也虛下去,澀聲道:“我心裏終究還是生氣的,才狠心叫你受這番苦,你,你恨我麽?”
成之軒道:“我怎會恨你。”
丁歡顏呆一呆,低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去雲天府的。我總是想幫你——可我實在沒有什麽好物件。那藥痛得很,若你能熬過去,自然最好,熬不過,你也莫要怪我。”
成之軒道:“熬不熬得過,都是我受了你的恩惠,我心裏清楚,怎會怪你。”
丁歡顏又輕笑一聲,道:“你呀,你呀——總這麽正經。你,你若是日後同你那位婉兒姑娘提起我,可不要誇大其詞,說我壞話。”
成之軒哽咽道:“不會,我會如實告訴她。”
丁歡顏聲音更低了,道:“我想同她說一句話,你替我告訴她。”
成之軒道:“好,你說。”
丁歡顏笑聲如輕煙,缥缈道:“你就告訴她,我祝願你和她好好的,這一生你們定會琴瑟和鳴事事如意順心。你們,你們若是過得有一點不好,我在——在哪裏都不會甘心。你一定要告訴她。”
成之軒淚珠奪目而出,哽聲道:“好,我告訴她。”
丁歡顏又輕笑一聲,笑音如煙霧般很快散去,這次卻是很久都不再說話。
成之軒動也不動,只僵硬喚道:“丁姑娘。”
一片空寂,沒有人回他話。
此時明光刺眼,有風拂過,吹起成之軒衣衫,随風飄舞獵獵作響,成之軒緊咬嘴唇,輕聲喚道:“丁姑娘。”
仍是無人應聲,前方那匹灰馬卻悲鳴起來,四蹄來回踢踏,模樣極為不安。
成之軒站在原地許久,終于慢慢轉回身,身後已是空空蕩蕩。在丁歡顏方才所在,沙土地上只有一道長長痕跡,一直延伸至低矮石崖邊,似是有人在地上爬了一段,直到崖下難過江裏去了。
怎會有人,待自己如此狠心絕情,無聲無息的,便自行爬到那水深黑冷的江水裏去呢?
成之軒沿着那痕跡,一直走到崖邊。崖下驚濤拍岸,濺起大片水花,便是有什麽東西掉下去,應也是很快便會被卷走。
成之軒只覺四肢百骸都開始發痛,一時痛的受不住,跪倒在地,應是那顆藥慢慢開始發作了。
他蜷縮在崖邊,丁歡顏說的不錯,确實很痛。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這藥才剛一發作,便已痛的他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怎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