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場倒春寒後,人間徹頭徹尾改換成了春天顏色。

京郊鎮上有間酒樓,名叫辛夷閣,樓前種了兩株紫玉蘭,滿樹碗口大的花開得鮮豔。

正是踏青的好時候,鎮上車馬絡繹不絕,直到酉末方人聲漸歇。一場春霧來得悄無聲息,靜靜沁入暮色,邊湧瀾耳力精湛,自疏落的人聲笑語中,分辨出竹杖敲打石板的輕響。

微潤的石板路上,有僧人徐徐行來,一身再簡樸不過的灰色僧衣,卻似隔開了萬丈紅塵,沾身的唯有暮霭,旁的都與他無幹。

僧人身姿挺拔,步履安然,手中執着一柄青竹杖,一下一下點着石板街道。

他面上系了一根灰布帶,掌許寬,遮住了眉眼,顯是一位盲僧。未執竹杖的手中虛握着一條缰繩,往身後看,牽的是一匹淺褐色的小毛驢,皮毛中夾雜了些深褐花斑,明明是頭賣相不怎地的小畜生,卻目不斜視地昂着驢首,邁着小碎步,走出了高頭大馬的氣派。

邊湧瀾坐在二樓臨街雅間裏,胳膊肘抵着支開的窗棂,閑适地一手撐頭,一手執着酒杯,向樓下望去。

僧人行至樓前,許是聞見了人間煙火的味道,腳步略停了停。門口引客的小二見機招呼道:“大師可要用個齋飯?”僧人并未作答,明明不能視物,卻似有所感,微仰起頭,向樓上望去。

有霧的夜晚是不起風的。

沒有風,花卻動了。

邊湧瀾放下酒杯,手指輕輕撫過放在桌面上的佩刀。指尖微弾,刀身出鞘半寸,一縷刀意像春風吹皺湖水,湧動地投入夜色,撥亂一樹辛夷。

飽滿如紫玉的木蘭花瓣撲簌而下,僧人立在樹畔,花瓣尚未及身,已略側過頭,正正望向刀意來處。

樓前掌了一排燈籠,明晃晃地映亮滿樹繁花。花影落在盲僧面上,稱得他膚色瓷白,又被燭火鍍上一層暖色,終于有了幾分人氣。

邊湧瀾不語不笑,靜靜與他對視,見那僧人只漠然望了此處一眼,便竟自牽驢而去,背影端莊肅寂,自夜幕中裁出一個古井無波的輪廓。

挽江侯外出行走從不用化名,反正他的臉見過一次的人就不會忘記。他又不喜遮頭藏貌的易容之術,使了化名也沒什麽用處。但到底此番孤身出京,無人暗中随侍,便行止小心了些,于睡夢中都留了一絲心神。

子夜人畜入定,邊湧瀾卻突然醒過來,聽得門扉輕響,有人扣了一聲,隔了片刻,又扣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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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合衣下床,走到門邊,也不問是誰,一手橫刀身前,一手拉開門。

門外空無一人,客棧中一片漆黑,只走廊盡頭有一線微光,自最末那間客房中透出來,房門半開半掩,明明白白的請君入甕。

挽江侯冷眼看着那一線幽明,毫不遲疑地走過去,走到一半,驀然挑了下眉。

習武之人對距離最是心中有數,這走廊比他目測的長,長得有些蹊跷。

他握緊刀,覺得寒意浸透衣襟,春天的夜晚稱不上暖和,但也不該這麽冷。

可是有刀在手,挽江侯就不知道怕字怎麽寫,當下幾個起躍,身法翩然,無聲地落在那扇透光的門前。

穿過半阖的門扉望去,只是一間尋常客房,有床、有桌,桌上點着燈燭,桌畔坐了一個人,微側着身背向門口,看打扮是個書生,手中拿着一卷書冊,湊着燈火夜讀,口中嘀嘀咕咕,細聽下念叨的不是之乎者也,而是“為何不中”。

邊湧瀾心下有些訝異,大比之年早就過了,便是落榜的書生再不甘心,也沒道理在一間京郊客棧裏盤桓這麽久。

“為何不中?為何不中?”桌邊那人像是真的傷心,又像是知道終于有人聽見了他的傷心,戚戚哀哀地回過頭——頭是回過來了,身子卻未動,脖子整個扭了個個兒,大約是傷心得緊了,哭出兩行鮮紅的血淚。

“…………”挽江侯心知自己現在不是在做夢,就因為清清楚楚知道不是在做夢,才難得有些無措,面上倒是還鎮定,腳下退了一步,“铛”一聲拔出刀……沒拔/出/來。

一只手突從他身後伸過來,按住了他拔刀的手——那确是只人的手,手上帶着人的溫度,手指修長,不見如何加力,只一按、一推,便把已然出鞘的兵刃又推回鞘中。

邊湧瀾掃了一眼按住自己的手,見那手腕上戴着一串樸素的佛珠,心下稍定,卻不轉身,只又退了一步,便覺脊背貼上另一具溫熱的人體,鼻端聞到一股若隐若現的佛香。

“……先前與大師打了個招呼,大師卻不理我。”

不管屋中那東西是人是鬼——多半不能是人吧——但這離奇的光景中好歹還有另一個人在,還是個和尚,挽江侯便又撿回了慣常的不拘一格,放輕語調,尚有餘裕閑話了一句。

“貧僧法號昙山。”

僧人自報法名,算是有禮數地回應了那句“你不理我”,又微垂下頭,看向身前幾乎貼在了自己懷中之人——他面上仍蒙着那條灰布帶,理應看不見什麽,卻似對眼前光景了然于胸,淡聲道:“莫怕,它出不得這扇門。”

邊湧瀾待要回話,卻覺身後那位高僧擡起另一只手,按住自己肩頭,用力一推——以他的武藝修行,下盤本是極穩,哪怕現下沒有防備身後那和尚突然發難,也不至于被人一推就踉踉跄跄撞入房中,真是活見了鬼。

鬼很高興,它出不去,有人願意進來也是好的,當下迫不及待地倒履相迎——身子朝後,臉朝前,嗚嗚咽咽地撲上來,三尺長的舌頭一股腦垂下,嘴裏仍念叨着“為何不中”,舌頭長倒是沒礙着它口齒清楚。

挽江侯佩刀終于出鞘,閃身避開撲過來的東西,一句話說得既急且氣:“你們那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規矩被你喂了狗麽?”他躲得快,罵人也快,出刀、吵架一氣呵成,哪個都沒耽誤,“你呢?你專推人入地獄麽?”

昙山一臉淡然地舉步邁入房中,口中對答和面色一般平淡:“沒有這個規矩。”

“我日你……诶?”挽江侯一句“我日你祖宗”待要罵出口,卻見身前那玩意兒突然瑟縮起來,站不住似地委頓伏倒,血淚交加的臉終于扭了回去,面朝下趴在地上,只剩一截長舌露在外頭,哭的聲音都小了幾分。

“施主慎言。”

僧人仍是那副不冷不熱的平淡語氣,挽江侯卻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你不管好自己的嘴,我便把你一個人丢在這兒”。他以為那是鬼非人的玩意兒是怕了立在門口的和尚,只得耐住性子,忍了這口氣。

“你命格福祿雙全,身上又帶了皇家瑞氣,它才願意這樣親近你,”昙山單掌執着佛禮,口中的話卻很讓人生氣,“它生前渴求一個功名,求之不得,在此處自缢而亡,陰魂卻未曾傷人性命,只是執念太深,現下見了你,十分豔羨罷了,你不必為難它。”

“…………”形勢比人強,挽江侯不敢罵和尚,就轉頭去罵鬼,“我為難你什麽了?我命好怪我麽?”

“你這把刀不是凡品,”和尚對人不怎麽地,對鬼倒是體貼,從旁替它解釋了一句,“兵刃太過兇煞,它有些怕。”

……你說誰怕?

挽江侯氣得頭疼,刀尖又往前遞了遞,果聽那陰魂哭聲又高起來,也不知道是怕還是委屈,為難得舌頭都要打了結。

“你收了它,要麽我劈了它,你自己看着辦。”

挽江侯有恃無恐,長了底氣,便又沒了好聲氣,且又有些好奇,不知這和尚捉鬼是怎麽個捉法,只覺活了二十六年,所有聞所未聞之事今晚都看了個遍。

昙山不再與他打言語官司,徑直走去陰魂身旁站定,一手執佛禮,一手翻轉結了一個法印,連經文都未曾念一聲,便見那陰魂漸消漸淡,似被一只手自這世間如拂拭灰塵一般随意拂了去,再無半點痕跡留下。

邊湧瀾突然覺得有一絲凄涼,這一絲凄涼之意來得毫無道理,他同情一個鬼做什麽?卻又似真的鬼使神差般問了一句:“它這就投胎去了?”

昙山未答話,只微搖了下頭,面上不見慈悲,亦無哀憫,一派漠然之色。

須臾間物換景移,客房還是那間客房,桌上燈燭卻熄了。借着窗外照進的月光,只見燭臺上落滿厚厚一層塵灰,床上沒有被褥,蒙着一層布單,房內角落還堆了幾把破椅子,想是客棧老板做生意厚道,覺得有人上過吊的房間不好再住客,便廢置不用,只存些雜物。

滿室晦暗中,邊湧瀾聽得昙山淡言道:“執念太深,不能自渡者,再無神佛能渡。魂飛魄散,已是最好的下場。”

作者有話要說:瀾瀾:我怕。

大師:(推)你還可以更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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