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聽文青說,你要為他尋一方印,”荒廢的客房不是久話之處,邊湧瀾引昙山到自己的房中坐定,“你跟他說這方印牽涉着江山氣數,丢了

不大吉利,我原本不信……”言下之意就是現在不得不信了這些玄而又玄之事。

“文青先生”是當今天子一個自取的別號,由來自一樁少年時的趣事,除了陳公公,大約也就邊湧瀾知道,但能如此稱呼他的,只有挽江侯一個。

“我與你挑明了說,印是自皇宮內庫無聲無息丢的,幹不幹涉江山氣數先放一邊,幹涉數十條人命是真的,”邊湧瀾一副“你一個和尚修行修傻了”的語氣,“大師總不會以為自皇宮寶庫裏丢了東西,就這麽悄沒聲息地算了吧?若不是你與文青道此事不可張揚,現下跟着你的就不是我,而是戎龍衛押着你上路了。”

“我也是奇了怪了,這印被人偷了,你一個從沒進過宮的和尚是怎麽知道的?怕不是和偷印的人有什麽勾結?”昙山沉默無話,光聽挽江侯自己跟自己有問有答地聊得熱鬧,“要按我的意思,就該先治你一個惑言亂上的罪名,扔進牢裏審上三天再說。”

“你怎知竊印的人是人?”

“…………”

挽江侯想說不是人還能是什麽,又想起方才光怪陸離的一幕,當下沒了話,只覺這件事恐怕真不能用常理揣測。

“總之你到底和文青說了什麽,讓他就這樣信了你?”邊湧瀾倒了杯冷茶喝了,沒好氣道,“你給他灌的迷魂湯,不如給本侯也灌一碗,省得我頭疼。”

“和他說印丢了不大吉利。”

“我……算了,”挽江侯被堵得沒了脾氣,“不管竊印的是什麽妖魔鬼怪,我都得找出來,押回去,對文青有個交代。你尋印,我找人……

我捉妖,”他也是沒想過有一天能從自己口裏說出“捉妖”兩個字,頭似真疼起來,潦草地擺擺手,“你我左右得同路一程,結個善緣。”

“一路叵測,你既已見過這世間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兇惡,可仍執意同行?”

“說到這個,”挽江侯卻像突然來了精神,眉一挑,反問昙山道,“你可知本侯是誰?”

昙山當然知道這位自稱本侯的人是誰——他是方外之人,卻非不問世事,自然曉得挽江侯,也知曉封侯背後那一段佳話傳說:二十六年前,海陵郡守喜得麟兒,八月攜家眷登高望潮,與民同樂。

海陵扼守囚龍江口,毗鄰汪洋東海。囚龍江水面開闊,入海口卻狹窄逼仄,每逢八月大潮時,潮水如困龍入海,潮頭一波高過一波,恰似真龍脫困,且喜且怒,恨不得攪得天翻地覆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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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囚龍江潮是天下聞名的景致,卻也隐藏着水患災厄,那年夏天連降數場大雨,海陵郡守帶領治下百姓做足萬全防備,阖家前往觀潮,既是與民同樂,也是身先士卒,安定民心。

潮來那日烈陽高懸,天上不見一絲雲影,萬民翹首以盼,目光極盡處望見一個白點,呼吸間化作一線銀芒,再一個眨眼就見潮頭洶湧而來,齊齊爆發出一陣贊嘆歡呼。

然而歡呼聲方才高漲,卻驀然變了味道——本無一絲雲影的天上竟須臾間聚起大片鉛雲,潮水與密雲一起翻湧,說不好潮頭已湧了幾丈高,或有幾十丈,幾與天齊。

在真正的天地異象前,凡人百姓莫說奔逃,連驚呼都發不出,萬人寂寂僵立,只待那滔天巨浪滅絕這一片人間。

此時突有一聲啼哭——郡守夫人懷抱的襁褓中,尚不足歲的嬰兒張口哭了一聲。

龍吟般的水聲中,這一聲啼哭本應無人聽見,卻嘹亮地打破了死寂天地,只見濃雲翻覆,形似一只巨掌,将齊天浪潮一挽——傳說之所以是傳說,就是因為不太靠譜。

當日真相如何已不可考,但那一年的夏秋确實不太平,各地均有折子上報,樁樁天災人禍。

囚龍江潮洶湧而來,又平靜而去的異象混在大大小小的災禍中,本不值得天子親口過問,卻有政敵參了海陵郡守一本,說他編出這樁異聞來邀功簡直荒唐至極,真龍出海,哪兒是人力可能攔阻的?如此編造可是天大的不敬。

卻未成想,先皇閱完折子,稱奇笑道:“便真有巨潮如龍,也是一頭禍龍。邊家此子祥瑞,合該生在皇家,抱來給朕看看。”

這一看就沒把別人家的孩子還回去——先皇金口玉言,“合該生在皇家”,待到抱在懷中,心喜此兒玉雪可愛,賜名湧瀾,留在宮裏與年幼的太子一處教養,十八歲封挽江侯,是一步登天的富貴。

昙山已斂去觀望心識,現下确實目不視物,可即便看不見,也自這位本朝頭一號活着喘氣的祥瑞身上明明白白地讀到了八個大字:本侯不怕!本侯吉利!

“…………”饒是清修多年,心性不動如山,昙山也難得有些無言,沉吟一下方道:“以你這個命格,确實原本見不到這些陰私之物。”

“托你的福,有幸一見,特別高興!”邊湧瀾如何猜不出今夜這一出,準定是這和尚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暗自磨了磨牙,“特別高興”說得像“我想吃人”。

“罷了,本侯困了,你且……”邊湧瀾不是不知道這出下馬威之中帶了規勸他莫要行險的好意,卻又忍不下這口氣,靈機一動,話音也是一轉,“大師且在本侯這兒将就一晚,反正坐一坐天就亮了,正好一起上路,”想了想,加了一個理直氣壯的注腳,“我一個人呆着後怕。”

挽江侯住的是間上房,裏外兩間,裏間就寝,外間待客。他自是不會把床分給別人,只是想用話擠兌一下這和尚,罰他枯坐半宿。

以這和尚不陰不陽的性子,挽江侯本猜他會撂下一句“不叨擾”便拂袖而去,卻未想到對方聽完微微颔首,擡手摸索着挑亮桌上燈燭,竟真是一副準備入定守夜的做派。

“……原來你真的看不見?”邊湧瀾見他先伸手借由燭火溫度找到燈臺,方才去挑燭芯,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

“什麽時候瞎的?”

“…………”

“我是說……”邊湧瀾又猶豫了片刻,解釋道,“大約十年前,我聽過你講經,那時你的眼睛還能看見。”

“…………”

“是我問得唐突了,大師不要介懷。”

“無妨,”昙山終于開口,話中聽不出絲毫怪罪之意,只似尋常出家人一般溫言道,“燭火不熄,我在此處,你無需害怕。”

——可惜了。

挽江侯腦中驀然劃過這麽個念頭,可及至陷入睡夢之前,他都沒想分明,自己到底在可惜什麽。

許是因為這輩子頭一次見鬼,這夜挽江侯夢見和尚念經。

若是當今天子知道了這事,多半會笑着調侃他:“湧瀾你這不服輸的性子,為了不夢見鬼,就去夢和尚,還真是個驢脾氣。”

說是念經,卻也不盡然。邊湧瀾看到五尺高臺,有僧人端坐其上,頌念幾句經文,便停下來詳述其中奧義,字字皆是佛家至理。

可是有人聽嗎?恐怕是沒有——邊湧瀾環顧左右,舉目皆是人頭,擠得已無立錐之地,男女老少全都鉚足勁兒伸長脖子,盯住了講經臺上那位僧人,嗡嗡低語不絕于耳,聽得最多的一句是:“怕是神仙也就長這個模樣了吧?”

夢中邊湧瀾本看不清臺上僧人的臉,可耳聽得別人這樣一說,他再舉目望去,便見缭繞在那僧人眉目間的迷霧散去了——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是嘴,長得是挺齊整的。

人的性格這東西着實有趣,便是夢中都不會改變。滿朝文武皆知挽江侯性子潇灑恣意,談吐不拘一格,換言之就是時不時地不說人話。

挽江侯如實把自己這個不大愛說人話的性子帶進了夢中……不,那時他還不是挽江侯。那是十年前,他尚未封侯,太子也尚未登基,有日他偶然聽得采買太監說了宮外一件新鮮事,就非要拉着太子去看。

是夢非夢,那是十年前當真發生過的往事——十六歲的邊湧瀾拉着十九歲的太子,便服溜出宮看熱鬧,還要拽上太子貼身的老內侍為他們遮掩。

那時陳公公多年積累的暗疾還沒有發作,一身剛猛功夫尚在,不敢勸,也勸不住,只得跟去随侍護衛。

有熱鬧可看的所在是一間古剎,寺名長庚。老住持生前少涉塵世,足不出寺,沒什麽人見過他的面目,換了新住持,卻願意開堂講經,普渡世人。

可是世人願不願意被度化還要兩說——他們只道: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和尚,走,一起看神仙去!

少時的邊湧瀾不愛讀聖賢文章,一心學武,宮中不缺好師父,他亦有一副好根骨,十六歲時已武藝小有所成,加上力大如牛的陳公公,兩人一左一右把太子護得周全,三兩下就擠進了講經堂裏。

“啧,不就是個和尚,即便長得齊整,也沒生出三頭六臂來,算什麽神仙,”少年邊湧瀾望着講經臺上的僧人,與太子低聲道,“再者說了,就算真生出三頭六臂,也該說是一尊真佛,說什麽……”

然後“神仙”兩個字,就被少年咽入腹中。

那僧人樣貌出塵,只是太過年輕了些,約麽二十來歲的年紀,端坐在講經臺上,身姿莊嚴,面如白玉,垂眸講着經文,既不看向臺下衆生,也不理會人心浮動,恰似一尊美玉雕成的菩薩像,世人拜或不拜、聽或不聽,皆不在他眼中。

可當他微微擡眸去看——只是瞬間光景,他微微擡眸看向衆生,滿室躁動便突地寂然無聲。

而十六歲的邊湧瀾,就在這一瞬間,驀地明了了菩薩和神仙的區別。

區別應就在那一雙眼中。

常言道菩薩慈悲,慈悲在無私,無私卻也無情。

邊湧瀾看那些廟中的菩薩像,無論出自什麽樣的工匠之手,眼眸都是相似的,相似的慈眉善目,相似的無欲無情。

他從未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大愛本應如此,了斷私情凡欲,方是我佛慈悲。

那麽臺上之人就真的只能稱之為神仙了——他微擡的眸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意,多得似有了重量,沉沉地堆在眼中、墜在眼角,本就微垂的眼角被那情意墜着,像不能負荷般,令眸子再擡不起一分,可被他流露出的那一點點眼波掃過的凡夫俗子,卻心中只生出一個願望:求仙人擡起眼來……擡起眼來看看我。

少年懵懂,尚無心許之人,更不谙情為何物,但多少也曉得一樁道理:本應無情之人,卻如此眉目含情,最為動人心魄。

不過懵懂也有懵懂的好處,邊湧瀾愣忡片刻便回過神,聽得門外嘈雜之聲越來越高,而後一聲巨響,像是什麽物事轟然垮塌了下來。

變故突生,他本應全心護駕,卻于那一瞬不由自主般望向臺上,望見莊嚴端坐的僧人終于全睜開眼,正眼看向衆生——後來呢?

挽江侯醒時天色已然破曉,他挺屍一樣平躺在床上,盯着帳頂,琢磨着夢到的陳年舊事,只覺有些疑惑。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是記得的,誠然是記得的,卻又有一件事想不通徹。

不過因為這一夢,睡前想不分明的事倒是挺幹脆地想明白了。

他确實有點可惜。

可惜了那麽漂亮的一雙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昙山是攻呀不要站反……關于小攻這個瞪誰誰懷孕的問題稍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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