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卻之印長三寸、寬三寸,形态方正,材質難辨,非石非鐵,入手奇沉。
印正面镂刻着圖紋浮雕,可認出山河、草木、異獸,雕琢手藝巧奪天工;背面篆刻二字,那兩個字的意思是“長安”,卻不是今人解讀出的字意,而是撰寶冊上代代流傳下來的記錄,若要細究那筆畫繁複的二字是哪朝哪代的文字,卻考無可考,起碼史書中沒有記載哪一個朝代使用的是這樣複雜的文字。
長安印實際長什麽樣,邊湧瀾沒有見過,他都不知道宮內寶庫中還有這樣一方印,全靠行前翻了翻撰寶冊才大致有了個印象。他以為昙山總該見過實物,結果一問之下,這位高僧只回了兩個字:不曾。
“行吧,這麽小一個東西,你也沒見過,我也沒見過,你是打算從何找起?”挽江侯戲谑問道,“靠緣分?”
昙山不答話,擡起手中竹杖,指向鎮外峰巒。
挽江侯不解其意,連猜帶蒙:“印在山中?”
“靠爬山,”高僧語出驚人,牽起驢道,“登高望遠,走吧。”
鎮外群山延綿不絕,似玉綢起伏逶迤,是春日踏青的好地方。其中最有名的景致是一座名喚“筆杆峰”的高山,有名在足夠高、足夠險、足夠不合地貌常理——這山瘦高險峻,突兀地自連綿峰巒間拔地而起,山腳處樹木蔥茂,再往上卻光禿禿的,只有怪石嶙峋,從遠處看确實像一支倒插的毛筆。
民間有傳說道:上古時期,鴻蒙初開、日月無序,人間遍布瘴毒惡獸,洪水地動攪得民不聊生。天外金仙不忍見這生靈塗炭的慘況,将手中神筆擲向人間,神筆落地生根,從此天地安穩,所謂一筆定乾坤。
挽江侯自己背負着一個大吉大利的傳說,卻對這些生編硬造的民間傳說嗤之以鼻。
別的不論,一筆定乾坤是這麽個用法麽?就連他這個看書看三頁就能睡着的人都知道,是個屁。
“你這驢腳程倒快,我的‘飛星’雖沒放開來跑,可不是什麽普通小毛驢都能跟上的。”
邊湧瀾愛馬,府中名騎十數匹,還有一些不那麽金貴的養在皇家馬場,其中最合他心意的是一母同胞的兩匹名駒,年長些的哥哥起名“飛星”,年幼些的小母馬名喚“逐月”。
這兩匹馬最合挽江侯心意的地方倒不是跑得快,而是特別聰明。
正因為愛馬聰明,他才策馬跑了一會兒就看出端倪:飛星不是跑不過那頭小毛驢,它是不敢跑到那驢前頭去。
更讨厭的是那頭驢還非要與他的馬親近,跑一會兒就想靠過來,只是一靠近馬就慢下步子躲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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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挽江侯能承認他的寶貝馬害怕一頭小破驢嗎?他不能!
“貍奴,莫再淘氣。”
昙山仍是一身整潔的灰布僧袍,騎着驢也無礙他紅塵不染的高僧氣派。
……你再說一遍你那驢叫啥?
挽江侯觑了一眼那頭皮毛斑雜的小畜生,把到嘴邊的問話忍了回去。
他琢磨明白了,這和尚既能做出“爬上山頂四下看看,找一方沒有半個巴掌大的印”此等腦子有恙才能做出來的事,那麽給一頭驢起名“貍奴”也沒什麽值得詫異的。
并辔行至筆杆山腳,再沿着山路走了大半個時辰,前方再沒什麽和緩的路可走,邊湧瀾翻身下馬,将愛馬栓在偏僻樹林中,叮囑道:“不許啃野草,不許亂跑。”
實則馬栓得好好的,也沒法亂跑,他只是擔心有游人誤入林中,順手将馬牽了去。
“有貍奴看顧,你自可放心。”
昙山倒似真的很放心他這頭驢,栓都不栓,徑自點着竹杖向山上行去。邊湧瀾待要跟上,卻覺懷中一沉,垂眸就見一個驢腦袋,沉甸甸地紮進自己懷裏。
“原來你這個小東西不是喜歡我的馬,是喜歡我?”挽江侯明明先前還嫌棄它是頭雜毛小畜生,眼下見它吭哧吭哧地親近自己,又高興起來,“小畜生”也變成了“小東西”。
“這樹林子密密匝匝的,也不知道有沒有老虎,”挽江侯對自己的馬和別人的驢有操不完的父母心,“回頭再把它倆叼了去。”
“有貍奴在,施主無須過慮。”
昙山說完便當先而行,待邊湧瀾跟上,又主動開口問道:“你可學過禦獸之術?”
“沒有啊,這話怎麽說?”
“貍奴從不與旁人如此親近。”
“那是本侯與它情投意合,”挽江侯灑然一笑,“文青常說我是個驢脾氣。”
“…………”昙山心道,你這個不好好說話的毛病,倒是不分敵我。
筆杆峰确實險峻,即便邊湧瀾與昙山的腳力都異于常人,登到峰頂也已是申末酉初之時。
“我實在是想知道,除了這茫茫雲海,你還能看見什麽?”
挽江侯平複呼吸,舉目望去,太陽還未落山,四下一片白芒。這片群山中,只有筆杆峰頂高過了雲頂,似一座孤島,浮在皚皚雲海之上。
“你既想知道,那便自己去看吧。”
邊湧瀾耳聽得身旁之人說了一句,轉過頭待要再問,卻見僧人擡手結印,手指不疾不徐地點上自己眉心。
習武之人本不應在有東西欺近眼眸時閉上眼,他卻下意識地閉了眼,只覺峰頂呼嘯的冷風中,眉間一點暖熱溫度,稍縱即逝。
昙山早在登山時已開了心識,現下将心識中的景色分享給同路之人,口中放輕語氣,似怕驚擾了這一方天地般,低聲問他:“你且看向那處,看到了什麽?”
“…………”
“那是京城的方向。”
“原來……”挽江侯也随他一起放輕語氣,喃喃嘆道,“……原來這世間真的有龍。”
“這世間早已沒有龍,卻有龍氣尚存,千秋萬載,不生不滅。”
昙山與邊湧瀾一起并肩遙望,難得話中多了一絲波瀾。他是清修之人,這景色也不是頭一次見到,但無論見過多少次,仍是蔚為壯觀。
只見遠處雲海之上,盤卧着一條金色巨龍,以雲為榻,閉目沉眠。
龍身不是實物,乃是瑞氣天成,金光氤氲,如霭如霧,自天穹之上,拱衛着京師所在之地。
許多年前,他與師父一起登峰,參習如何觀望山河氣數時,曾見那條龍氣幻化成的巨龍睜過一次眼。
與天地同壽的神物眼中無人間歲月,他卻自其中看到了千萬載的人世變遷、寒暑枯榮。
“湧瀾,失卻的那方印,其實并不是什麽吉祥之物。”
挽江侯回過神,訝然望向僧人,不知是因為他突然喚了自己的名字,還是因為他口中言語。
“但這印可影響江山氣數是真的,你再看向那處,”昙山執杖遙指東北方向,“可能看出什麽不同?”
“看不真切。”
邊湧瀾未修習過什麽觀想之法,看不出那裏有什麽異象,只覺那極遠處的天光似比其他地方灰蒙一些。
“且去幽州方向看看,”昙山話意微頓,再開口,竟說了一樁滿朝文武無人聽說過的秘聞,“這長安印自本朝開國之時便被我的師門托存于宮中,只為借着被龍氣眷顧的天子命格,暫且壓住它不能作祟。”
“印是死物,作祟的恐怕還是人吧?”
“印名長安,”昙山未回答他的問題,只淡聲道,“卻只有壓住了這枚印,人間方得平安。”
兩人下山時腳程更快,但行近山腳時也已入夜。邊湧瀾突然停住步子,冷哼一聲道:“是你們自己出來,還是讓本侯用刀請你們出來?”
說的是個請字,卻請得殺氣騰騰。
昙山立在他身畔,面色不見驚詫,想是亦有所感。
夜幕籠罩的密林中,猛然躍出七道比夜更黑的影子,三、四一分,四道奔邊湧瀾而去,三道包抄至昙山身後而來。
邊湧瀾不退反迎,拔刀時金鳴之聲響徹林間,驚起飛鳥成群。
他倒不是不肯照顧那瞎了眼的和尚,而是覺得這和尚沒什麽需要自己照顧的。
挽江侯可還沒忘記,昨夜客棧中,昙山單手就按住了他的刀,還有本事一掌便推自己和鬼親近親近。
只是甫一接戰,邊湧瀾以一敵四不落下風,卻忽地抽身回撤,臨陣脫逃。
他不能不逃,因為感知腦後有勁風襲來——不是他應付不了前後夾攻,而是昙山在他身後。
什麽情況才能讓圍攻僧人的三個刺客分出一個來夾攻自己?
那自然是因為來人幾招之間便發現,留兩名人手就足以解決這個和尚了。
挽江侯的身法和他的刀一樣快,便是拽着一個人也毫不吃力,如飛鳥掠過密林,逃出段距離才掩身在一方巨石後,輕聲罵道:“你是真看不見還是腦子有病?人家要你的命,你和人家講慈悲?”
“看得見,但不擅武。”昙山的語氣不像剛剛被人拽着刀口脫生,無波無瀾,無比坦然。
“啊?那客棧裏……”
“成形的陰魂都有鬼蜮,鬼蜮之中,便連你也不是我的對手,”昙山不知算不算誇了邊湧瀾一句,“然則來客是人非鬼。”
……行吧。
挽江侯無話可說,氣得揪頭發。
方才他生怕來不及救人,撤身撤得太急,将将低頭避開迎面一劍,劍刃劃斷他的發冠,現下披頭散發,煩得要命。
“你說你連點保命的功夫都沒有,這一路若沒有我,你是想靠念經度化他們麽?”
“…………”昙山還未答話,便覺對方伸出手,兩下解開自己蒙眼的布帶,耳中聽得他說:“得罪了,借你這破布條用用。”
夜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然而昙山用心識視物,有沒有光都能把眼前景況看得清楚。
挽江侯板着臉生悶氣,三千煩惱絲柔化了面部輪廓,氣也氣得少了威嚴,只剩下一副讓宮中寵妃都暗自豔羨過的皮囊。
可便連最苛刻、最沒事找事的言官都未曾說過他一次以色侍君,不是怕得罪皇上掉腦袋,是當真覺得說不出口——邊湧瀾長睫微垂,利落地绾起頭發,将發帶一圈一圈束緊,再擡起眼,便還給朝堂一個挽江侯,還給江湖一把湧瀾刀!
他嘴角微挑,看向已追蹤而來的殺客,輕聲笑道:“大師,你既擋不住我殺人,就跟在後面念個經超個度,盡一盡你的待客之道吧。”
挽江侯外出行走從不用化名,反正他的臉見過一次的人就不會忘記。
不是因為他美。
是因為他煞如修羅。
作者有話要說:改了一點錯別字,前兩章不用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