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刀之一道,在道,不在刀。”
這是邊湧瀾初習刀法時,教習師父說予他聽的頭一句話。
那人本也曾憑一把刀名震江湖,可惜江湖兒女,生死之間,沒有人能常勝不敗。敗了一次的下場,就是失了一條胳膊,從此再也拿不得他賴以成名的左手刀,最終能在宮中當個教習,讓妻兒衣食無憂,他很知足。
這名教習本就是個左撇子,縱然右手刀使得不似左手刀精湛,教一名小兒學刀也綽綽有餘。只是招式能教,道卻教不得。
悟道一事講究的是心性,機緣,是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強求不來。
邊湧瀾八歲拿刀,十六歲出師,可及至二十一歲這五年間,卻未在他人面前使過一次刀法,只是每一年都會回到出生之地去看一看江潮。
五年花開花落,潮來潮去,挽江侯二十一歲這年,先帝駕崩,太子即位,西北兩個天/朝屬國之間,興起兵燹之禍。
興兵的屬國首領并未得了失心瘋,只是倚仗國中出了一名難得的将才,想趁天/朝政權交替,無暇他顧時,找個由頭出兵攻打接壤鄰國,搶占一些土地人口。
兩個屬國之間你争我奪一番沒什麽不好,正好耗耗他們的力氣。
剛剛即位的天子觀屬國相争只如兩狗相鬥,未曾出兵偏幫一方,卻也多少心下不愉——前來朝賀登基大典的兩國使臣還在驿館裏住着,那頭就打了起來,難免有些掃興。
挽江侯年輕氣盛,連夜請戰,權當是送給新帝一份賀禮——他未帶一兵一卒,只帶十數親随護衛千裏奔襲,于亂軍之中取了那位名将首級,攻成即返。
聖上龍顏大悅,言道湧瀾你這開刀的第一戰,長了天/朝的臉面,遂下令尋訪天下名匠,使天外隕鐵鑄刀一口,賜予挽江侯。
挽江侯毫不避皇家諱,因自囚龍江潮悟道得緣,便把這口寶刀取名——“囚龍”。
邊湧瀾觀潮開悟、以刀入道,刀法只得四字:一往無前。
他擅強攻,卻非不能守,現下殺客兵刃未至,暗器先行,一片弩/箭如暴雨瓢潑,雨絲千條,條條都能取人性命。
挽江侯左手把昙山拉到身後,右手執刀,劃弧成圓,迅疾的刀影幻化成一輪銀盤,如明月平地初升,圓圓滿滿地接下一波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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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劍至,身法最快的刺客已一馬當先殺到,挺劍直刺,卻未聞刀劍交擊之聲,只覺手腕一涼,斷手帶着長劍飛得不見蹤影。
邊湧瀾的刀快,快到斷掌不見血腥,及至鮮血自切口處噴湧而出,他已退回昙山身前,重又擺出一個守勢。
斷手的黑衣刺客也是當機立斷,邊退後點穴止血,邊低聲喝道:“結陣!”
長劍沒了,他拔出貼身短刃,似不知曉疼般,仍是戰意昂揚——他們七人習有困殺之陣,此行又已得令無須死戰,心下有恨,也有恃無恐,只盼能憑結陣圍殺也讓對方嘗嘗斷手之痛。
“五七不在。”
黑暗中傳出另一道人聲,語中帶着驚懼——邊湧瀾看他們都是黑衣蒙面,全長一個德性,他們自己還是能分清楚誰是誰的——雖然身法有快有慢,但也大差不離,結伴追蹤至此,排行五、七之人卻悄無聲息地沒了蹤影,像這林子能吃人一般,便讓他們這群被養蠱手段訓練出的死士也周身生寒。
“……先退!”
斷手之人想是死士頭領,心知論單打獨鬥,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是挽江侯的對手,哪怕以五敵二,對方要顧及那個身手平常的和尚,但不能結陣,恐怕也讨不了什麽好去,反正不必死戰,不如退走從長計議。
“來都來了,留一個聊聊天?”
挽江侯能打,但不傻,柿子專挑軟的捏,話音未落,已連人帶刀欺至斷掌死士面前,心道你以為躲在樹後就沒事了?夜戰最忌話多,誰出聲誰倒黴。
他不去反省人家只說了兩個字,他自己倒說了十個,只分神留心剩餘幾人佯裝退走,實際還是要拿和尚開刀,便速戰速決,一共只出了三刀,刀刀狠辣非常:一刀斷對方後路,一刀斬去對方另一只手,一刀劃過對方咽喉,留下一道警示對方莫再徒勞掙紮的血線。
死士心如死灰,自知再無幸理——此番無須死戰,卻不能遭人生擒,自家腦袋還在,只為對方還想留個活口問話。
他欲咬破口中毒囊求個輕松點的解脫,卻覺下巴被人拿住,幹淨利落地卸了下來。
“……有的人見面不如聞名,”心念俱灰間,他頹唐想道,“有的人見了面才知道……若是能選,誰想惹上這尊修羅……”
“啊!”
突聞一聲慘呼從不遠處的林間傳來,實則只呼了半聲就戛然而止,可因着實凄慘,便連邊湧瀾都十分意外,側頭看向呼聲來處。
被俘的死士卻竟不受影響,趁機合身撲上,狠狠用自己的脖頸擦過挽江侯手中利刃。
一心求死的人是不會再受任何事情影響的——他萬萬不想茍且偷生,活着等身上蠱蟲發作,他見過叛逃的人被捉回來後,蠱蟲發作的下場——死前最後一個念頭是:不知自己死在修羅刀下,能不能償了欠下的血債,免得再入地獄受苦。
邊湧瀾掃了一眼刀上屍首——那死士用盡了全身力氣求死,刀身深深嵌入脖頸,屍首就那麽挂在了刀上——他不惋惜沒能留下活口,眼下有更讓他需要凝神以待之事:挽江侯輕輕抽刀,握緊刀柄,感覺有一股生平僅見的兇煞之意,不甘心再蟄伏于密林之中,慢條斯理地、一步一步地逼近他——那不是屬于人的兇煞,是來自于獸類的洪荒野性。
囚龍刀上的殘血彙聚于刀尖,血滴落地,那只猛獸也終自暗夜中全然現出身形。
邊湧瀾曾随聖駕圍獵過猛虎,被騷擾到窮途末路的老虎與那只緩緩踱出林間的猛獸相比,怕是一只家貓——單看形貌,那大抵是只猞猁,但尋常猞猁最大也長不過半人高,這只異種卻目測肩高已能平齊邊湧瀾的肩膀,口中叼着一具人屍,兩只圓睜的獸瞳緊緊盯牢眼前之人,人與獸間還不到三丈之距,尚不夠它一個縱躍。
“莫怕,它不會傷你。”
昙山不知何時已走到邊湧瀾身後,仍是那副平淡語氣,挽江侯卻不知該不該信他。
昨夜客棧中這和尚也說“莫怕”,然後……
然後挽江侯福靈心至,輕輕喚了一聲:“貍奴?”
“昂!”
巨獸甩掉口中人屍,一個起躍,把碩大的獸頭強行塞進挽江侯懷中挨蹭,親親熱熱地邀寵表功。
挽江侯穩住下盤,好歹沒被它頂個趔趄,只是被它耳朵上的兩簇長毛掃得睜不開眼,懵懵思忖:……怎麽還是驢叫?
“喵。”
“昂!”
“喵!”
“昂!”
“你是貓,要喵!”挽江侯不去翻查屍首,先教一匹坐騎說話,教習未果,反過來怪和尚,“要不是你讓它做驢做久了,它也不至于連聲貓叫都學不會。”
“貍奴原身本也不是猞猁,而是……”昙山頓了頓,似不便向人解釋貍奴的來處,“而是先師借山中一副猞猁屍骨,為它塑了一個軀殼容身。先師圓寂後,我外出雲游,不便将它留在寺中,方才點化成坐騎随行。”
“佛門不殺生,你這坐騎倒是全不受戒,”挽江侯看着死活學不會貓叫的兇獸端坐身前,無師自通地像家貓一樣舔幹淨毛上血漬,“你和你的師門有諸多奇異之處,本侯不想逼問,先就這麽着吧。”
挽江侯一句話說得坦蕩,昙山沉默片刻,只道:“萬物有靈,便是修慈悲道,也無法壓抑生靈本性,”而後一伸手,溫聲吩咐,“貍奴,來。”
貍奴方才與邊湧瀾對叫得興高采烈,現下正經主人喚它,卻一聲不吭,似有些畏懼,又不敢反抗,耳朵一搭,縱身躍起,縱躍間身形飛速變化,待落到僧人掌中,只如尋常幼貓大小,兩只眼睛有點可憐地瞅着挽江侯,細聲細氣地“昂”了一聲。
“要不是知道你一個和尚做不得壞事,”挽江侯揪住貍奴後脖頸,把形如猞猁幼崽的小獸拎到自己懷裏,口中嗤道,“我真要以為你平時十分苛待它,才讓它這樣怕你。”
“…………”昙山不言不語,只凝聚心識,又仔仔細細端詳了一遍眼前人的命格。
貍奴借猞猁屍骨容身此間,但元神是一只異獸精魂,同那枚長安印關系匪淺。它怕自己,怕得确有道理,但如此偏愛一介凡人,總該有些緣由。
然則無論如何觀識,仍只是一副普普通通的凡人命格——是福壽延綿、貴不可言,可也是肉體凡胎、紅塵俗子,并看不出什麽端倪。
“……阿彌陀佛。”
昙山看不到因果,卻雙手合十,輕頌佛號,端端正正行了一個佛禮。
佛家講究緣法——失印、尾随、相遇、同行,冥冥之中自有因緣際會,他看不透徹,便不着相,安然受下這段塵緣。
“你這是在給死人超度麽?”
挽江侯不明所以,怪力亂神之事見得多了,膽子大得上天入地,邊問邊興致勃勃回身四顧,大約是在找鬼。
“不必找了,成形陰魂并不易得。”
“…………”挽江侯卻未答話,在乍現的月光中,啞口無言。
多雲的夜晚時明時暗,殺機湧動時林間昏黑如墨,現下又雲開星現,月上中天。
月華洗練,照亮僧人少了布帶遮掩的面目。
挽江侯與他相對而立,突不記得此時為何時,此處又是何處,腦中只得一句:……原來真的是這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猞猁和獵豹一樣都是喵喵叫的啊關于身高:貍奴光肩高就有1米8了,瀾瀾差不多185,大師比他還高一寸,188出頭另外大家千萬不要再投雷啥的,JJ不能簽單本約,所以如果要簽約的話有可能簽到別的平臺,更新也會挪過去,大家不要浪費錢,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