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年光陰總能在一個人的臉上留下痕跡,只是這支光陰畫筆,卻又往往厚此薄彼,落在有些人臉上,是胡抹亂畫,落在另一些人臉上,則是

精雕細琢。

但歲月對自己最厚待的人,卻連精雕細琢都不甘願,或許也是不知道還能再找補些什麽,猶豫了十年,只落了一筆:便添上一抹月光吧。

挽江侯玩過了貓,找不到鬼,只在如水的月光中,重見到一張十年前見過的臉,心下無端有些煩悶,悶悶不樂地趁亮去摸屍。

屍首和兵器上都全無線索,也是意料之中。

“被貍奴不知咬死在哪兒的兩具也不用看了,”挽江侯摸了把盤踞在肩頭的小獸,貍奴也不怪他摸完屍體就來摸自己,乖覺地舔了舔他的手指,“這群死士不是随便什麽人都養得出來的,但養這死士之人也是沒出息,前瞻後顧,只敢給我個警告,卻不敢要本侯的性命。”

“如何見得?”

“這還用問?若真想要我的命,來這麽幾個人夠幹什麽的?”挽江侯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本是個錦衣玉食喂養大的人,卻不嫌死人之物腌臜,解了屍首發帶重把頭發系好,将昙山縛眼的布帶遞還給他,“這破布條還你。”

昙山放開心識便舉止與常人無異,讓邊湧瀾老忘了他是個瞎子,現下随手往後一遞,卻覺僧人先摸索地握住他的手,方自手中将布帶抽了去。

“……你這是又看不見了?”挽江侯抿了下唇,輕輕蜷起手指,“可我看你雖然一直閉着眼,眼珠子卻不像有什麽毛病,可是像修閉口禪那樣,修行了什麽需要自封眼識的功法?”

“…………”

“不方便說就算了。”

“湧瀾,我的功法确實不便說予你聽,莫要見怪。”

“本侯沒有那麽小氣,只是覺得你非要蒙一條布帶子,實在裝相。”

“出門在外,總是方便一些。”

挽江侯邊與昙山走回下馬之處取自己的坐騎,邊随口與他聊些閑話,耳聽他這樣說,側頭瞟了他一眼,覺得确實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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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人眼中,皮囊美醜都是表象,今日紅顏,明朝枯骨,莫非如是。

可你沒法子讓天底下每一個人都這麽想——邊湧瀾有些好笑地心道,人家尋常瞎子縛眼的布條至多三指寬,這位大師恨不得蒙去半張臉,想來“方便一些”,實應讀作“煩不勝煩”。

深山夜昙,肅穆高潔——若讓不學無術的挽江侯找出“齊整”以外的形容描繪僧人的樣貌,他也是能勉強說道說道的,卻多半還是因為人如其名。

“你師父為何給你取了這麽個法名?”他随口問了一句,心中揶揄補道,看臉?

“我無父無母,記事起就在廟中修行,那寺廟在昙山上,先師在廟中尋到我,便由此得名。”

“…………”

“貍奴這個名字也是他取的,先師十分随性,倒是與你有些相像。”

“我好端端地像一個和尚幹什麽?”

“說人話。”

“我好端端地像一位高僧幹什麽?”

“…………”

兩人信步閑聊,行向山外。

挽江侯不願貍奴又變成驢被和尚騎,便自己也未騎馬,牽着馬與他步行。

雖是滿打滿算相交不過一日之人,月光下卻又見兩道并肩而行的影子,想來确是一段善緣。

善緣是善緣,卻也是個累贅——若非确實必要,昙山不濫用心識觀想,而慣常是別人伺候他的挽江侯從不知道,原來和一個瞎子同路這麽麻煩。

“菜這便齊了,兩位客官慢用。”

自筆杆峰下折向東北,疾馳兩日已入玄菟郡界。趕路時挽江侯食宿都能将就,現下入了城,自然是既要吃得好,也要住得好。

最好的酒樓,最好的雅間,最好的廚子專門伺候這一桌看上去彼此八竿子打不着貴客:一位超然物外,一位一擲千金。

兩個小二舉着四只大托盤,一股腦送上熱菜,菜名都不敢報,就眼觀鼻鼻觀心地溜之大吉。

他們不知邊湧瀾身份矜貴,只是單純有些怕他。

“…………”挽江侯提起筷子,提起來,又放下了——他無所謂別人怕不怕他,只是有點煩小二沒眼色,七盤八碗胡亂擺了一桌子。

“貍奴,下去。”昙山雖然看不見,但貍奴與他心意相通,不用心識特意感知也知道它跳上了桌。

貍奴裝聽不見,盯着主人面前的魚“昂”了一聲——邊湧瀾為昙山買了匹馬,它剛剛不用做驢,膽子便大起來,貓叫學不會,恃寵而驕這個詞學得倒快。

“你要吃魚?還是吃肉?”挽江侯也裝聽不見,邊與貍奴說話,邊伸手調換了一下桌上的盤碟,把素菜都換到僧人近前。

“它既不能吃魚,也不能吃肉,這世間所有東西它都吃不得。”

“那它總得吃點什麽吧?”趕路時貍奴要麽縮在邊湧瀾懷中睡覺,要麽爬上他肩頭看風景,挽江侯确未曾見過它進食飲水,只道這只昂昂叫的小東西确實不是凡物。

“你可将它看作是一具行屍走肉,你可見過屍體爬起來吃飯?”

“……食不言寝不語,你少說兩句吧。”

僧人聞言果然不再說話,提箸吃了一口碗中白飯,嚼過咽下,再吃下一口。

“……這盤是豆腐。”挽江侯不讓別人說話,自己卻又突然出聲,且執筷輕敲盤邊,“叮”一聲輕鳴。

“蘿蔔。”換一盤再敲一聲。

“青菜。”

“筍片。”

“素羹。”

木筷瓷盤,交擊之聲本千篇一律,但因執筷之人刻意為之,偏敲出了宮、商、角、徽、羽的調音。

“你武功不行,但好歹瞎了這麽多年,聽聲辨位總會吧?”挽江侯把他好話不好說的長處發揮到了極致,沒再找補一句“瞎子就是累贅”,已是了不得的禮數。

昙山不作答,只夾了一筷青菜放入口中,細細嚼過。

青菜素油,連蔥姜都未放,但因專門伺候雅間貴客的掌廚手藝精湛,一盤青菜也炒得妙趣橫生。

出家人無口腹之欲,昙山自記事起便開始修行,對口腹之欲更是淡到極處,白面米飯吃得,糠菜窩頭也吃得。

他師父比他講究一些,早年在寺中種了一架葡萄,或春天帶着徒弟上山去挖筍。

師父去後,昙山為将功法修行圓滿,自封眼識四方雲游,既孑然一身,便衣食簡樸到了就差餐風飲露的地步——倒不是窮,而是不需要。

方才對着一桌子有葷有素的佳肴,他只吃面前一碗白飯,也不是因為無從下箸,而是因為不需要。

常言道,出世需先入世,若做修行法,确實也有道理——如果不是有助于修行功法,昙山也不必入世十年行走,勾連天下佛像耳目,遍閱人間百态。

但他細嚼慢咽下這一口青菜,不是為了修行。

“湧瀾,謝謝。”他說。

“你再嘗嘗這筍,小地方的廚子手藝馬虎,也就吃個新鮮。”

挽江侯語氣泰然,渾似被謝的人不是他,嘴角卻是一挑,也不知在笑些什麽。

城中安歇一宿,翌日天未拂曉,兩人便已動身啓程。

當日自山頂極目遠望,只能大概望出一個方向,但離得越近,僧人越似心中有數,邊湧瀾也不知他靠什麽推算,又明白問也白問,索性陪瞎子當個啞巴,閉嘴趕路。

“這方圓五十裏,天地氣數變動得最厲害,應是有人帶着那枚印在附近盤桓過數日。”昙山勒住馬,心中暗道,怕還有人曾想辦法要撼動那枚印,攪得人間氣息混亂,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季候有異,最遲今日就要下一場春日罕見的暴雨。

“那山腳處有個村鎮,不妨去問問村民,近來見沒見過生人。”

挽江侯策馬先行,到鎮口下了馬,牽馬入內,見鎮上村民想必才剛洗漱完,正打開門準備忙碌一日的生計。

“哎呀,沒瞅見有人,可弄髒了你的衣裳?”

挽江侯繞開潑出門的一盆洗臉水,擺了擺手,大抵在說無事。潑水的小媳婦卻紅了臉,對他笑了笑,扭身進了門。

鎮子不大,卻也有百來戶人家,橫豎兩條主街,分出縱橫交錯的小巷。

邊湧瀾尋了個早點攤子坐下,點了兩碗素面,盤算着從何人開始問話。

支早點攤的是對中年夫妻,丈夫守着竈鍋,妻子忙為遠客上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粗茶。

挽江侯并不嫌茶水粗陋,拿起來吹了吹,待要入口,卻覺桌下僧人突然伸手,輕輕按住了他的手,當下面上不動聲色,又吹了吹茶水,似是嫌燙一般,重放在了桌上。

“這鎮子雖小,卻街巷整潔、民風淳樸,是個好地方。”

他邊安之若素地與昙山聊天,邊在桌面下反手翻過僧人手掌,在他掌心寫道,“毒?”

“是安居樂業的好地方。”

昙山淡色陪他閑話,手下回了一個字:“否。”

“就是飲食簡陋,”挽江侯掃了一眼旁桌人口中呼嚕呼嚕吃得正香的面條,臉上浮起百般嫌棄,“你要吃你吃吧,我是吃不下。”

“随你。”

昙山起身,掏出面錢放在桌上。

“大師,使不得使不得,”老板娘瞧見他們不等吃面就要走,忙趕過來把錢塞回給僧人,“看你們臉生,這大老遠來的,吃不慣也是有的,錢不能收。”

昙山不再推辭,還了一禮,待與邊湧瀾走出攤上村民的耳目,方低聲道:“這地方有些古怪,便連我也看不分明。”

“怎麽說?”

“生人有生氣,死人有死氣,他們的生氣中卻似藏了一縷死氣。”

“你是說這大白天的鬧鬼?”

“并不是鬼。”

“…………”挽江侯四下環顧,只見米店門口,一個大嬸正與老板讨價還價;有中年漢子擔着柴從街上走過,笑着與熟識的人打招呼;有年輕婦人一手牽着孩子,一手拎着水桶,大約是去打水,走過他們身邊時,那孩子還吮着手指回頭看他,滿臉好奇神色。

邊湧瀾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這些普通百姓身上有什麽蹊跷之處,最奇怪的也不過是那回頭看他的小兒身上穿着單褲單褂——這季節清早還有幾分寒意,大人幹活走動,穿單衣沒什麽,小孩子卻多少該加件襖子。

也許窮人家養孩子沒那麽講究?挽江侯看不出端倪,也不在意,只與昙山道:“既來之,則安之,先問問他們最近都見過什麽人。”

大半個時辰後,挽江侯立在做針線活的大娘跟前,有氣無力地問:“大娘,這鎮上最近有生人來過沒有?”

“最面生的就是你們倆,”大娘坐在門口樂呵呵地納鞋底,看那大小,似是給小娃娃穿的虎頭鞋,“小夥子,你起開些,個頭兒咋那麽高,擋着我的亮了。”

得,就知道屁都問不出來。

這大半個時辰,挽江侯已經問了多半個鎮子,都說沒見過生人,但讓他頭疼的不是這個——“小夥子長這麽高,這麽俊,說親沒有啊?”

——此地确實民風熱情淳樸,可也太熱情淳樸了!挽江侯頭疼地想,我問你一句話,你怎麽就能問我說沒說親呢?

“沒呢,您有閨女嗎?”

挽江侯也是有意思,問了半天話,有用的沒聽着,光聽了一腦子東家長西家短,還學會了以毒攻毒。

“有是有,早嫁喽,”大娘瞅着他笑,“娃都生了三個。”

“這鞋是給外孫子做的?”

“可不是,先頭生了兩個女兒,好不容易才得了個男娃,”最會聊天的挽江侯,一句話就問出了別人家的傷心事,“她在婆家受氣,我也不好過,這日子就是掰着手指頭過的,”大娘又納下一針,嘆了口長氣,“整整五年啊,我姑娘就是五年前這時候出的門兒,可算是熬到不用再受氣了……”

“……五年前這時候?就這兩天?”

“可不是,我記得清楚,特地找人看過的日子,”大娘約麽是滿腹怨氣,狠狠紮下一針,“可就沒看出來攤上個惡婆婆!”

“大娘……”挽江侯語氣沒有什麽波瀾,卻挪了下步子,側身将僧人掩至身後,突然問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問題,“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

五年前,二月初十,先帝大行,天下缟素,國喪百日,忌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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