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雖然昙山說這鎮上村民身上藏有一縷死氣,但一路問話下來,邊湧瀾實在看不出他們和普通人有什麽差別:
路過巷口人家,小孩子蹲在家門口,呲尿和泥巴玩,被當娘的拎回家揍得哇哇大哭,也不知道和隔壁大早起來就吵架的夫妻哪家更熱鬧一些。
又路過磨刀的攤子,攤主年紀輕輕,卻在這統共只有一百來戶的小鎮上支個磨刀攤子,想來也沒什麽生意,可見為人懶散,還有一點滑頭,死纏爛打讓邊湧瀾給他開個張,被挽江侯抽出刀吓唬道:“這把刀就算我敢給你磨,你敢碰嗎?”
“有啥不敢的?”嬉皮笑臉的攤主伸手就要接刀,卻見問話的人瞪了他一眼,拽着身邊的和尚大步走遠了,隐約飄過來一句兩人間的戲語調侃:“你看他連我的刀都敢碰,你還不承認是你疑神疑鬼?”
正因為這些人太像人,邊湧瀾才在戒備之下又有一些猶疑:是五年前消息傳得慢,村民不知要服國喪?還是膽子大到不怕被治罪?可玄菟是個大郡,離京師也不算太遠,理應不至如此……
他這頭還琢磨着,卻見納鞋的大娘停下手頭活計,垂着眼,并不看他,只是語氣不再和藹,一字一句地慢慢反問:“今天該是何年、何月、何日?”
“永延五年,三月初八。”
邊湧瀾尚未開口,僧人已淡聲替他給了答案。
話音甫落,便連挽江侯一個不修佛也不修道的人,也覺天光驀然一暗,而在昙山眼中,那是沖天而起的死氣——不是一、兩個死人就能散發出這樣沸騰的死氣,這一整個鎮子,怕是除了他們兩個人,再加兩匹馬,再沒有什麽活物。
“——嘶!”
巷子狹窄,他們方才未牽馬入內,只将兩匹坐騎栓在巷口,也不知巷外現在是怎麽個情形,邊湧瀾耳中只能聽到愛馬死前凄慘的嘶鳴,可也沒工夫去管了——他擡刀架住猛然伸到胸前的一雙手,頭一次覺得不能小看了大娘的力氣,他單刀竟有些架不住她,用上內力方才把一心想撲上來掐死自己的大娘推開。
“先退去鎮外再說!”邊湧瀾可以抽刀殺人,那大娘倒退幾步又撲回來的光景,足夠他殺她十次,可看這方才還和自己有說有笑的大娘仍是一個人樣,只是喉嚨嗬嗬有聲,目光渙散無神,他到底有些下不去手。
“走上面。”昙山說自己不擅武,眼下上房倒快,手中竹杖輕點,人已平地而起,還順手把挽江侯也拎了上去。
邊湧瀾回頭看了一眼,自高處望見巷口愛馬慘死的屍首,竟像被人活生生把馬首拽了下來,另一匹則被從頭到尾剖成兩半,那本滑頭滑腦的磨刀攤主面上再不複嬉笑神色,僵硬地木着一張臉,拎着一把不知打哪兒來的殺豬刀,遍身馬血走進巷中。
他身後跟着幾個和他一樣木然的村民,還有更多人從各處巷子裏朝他們湧來,可見是一整個村鎮的人都和這位大娘一模一樣,只想要他們兩個格格不入的活人的性命。
“這些人到底是生是死?”
Advertisement
“怕是生欲尚存的行屍。”
兩句話的功夫,兩個人已踏着屋頂奔出鎮子,然後……又見到鎮口的下馬石。
他們自面山的鎮尾出鎮,卻莫名回到了來時的鎮口。
不僅是他們回來了,整個鎮的人都回來了——邊湧瀾舉目向鎮內望去,一片晨起忙碌、欣欣向榮的景象,但他們身後已沒有馬,只有兩個人并肩立在當地,告訴他們方才那一幕不是一場夢。
“既然是屍,那到底還是死了。”挽江侯收回目光,接上方才的話頭。
“尋常行屍身上沒有這樣濃的生氣,”昙山倒沒有什麽驚詫之色,反正挽江侯就沒從他臉上見過“面無表情”之外的表情,“若你沒說穿他們早已身死多時,他們似也不會暴起傷人。”
“他們什麽時候死的?肯定不止五年。”
“我不知道,只知道這一處屍障不好破,”昙山執着竹杖輕點地面,“幾百具行屍齊心協力構築出的屍障,我生平還未見過。”
“……總之知道不是活人就好。”挽江侯也不去計較僧人口中“齊心協力”這個詞用得古怪,只暗暗松了口氣——既不是活的平民百姓,最差不過殺一條出路。
挽江侯這口松下的氣還沒提回來,就見僧人已毫不遲疑,幾步走進鎮中。
“嘩啦。”——連這盆險險潑到人的洗臉水都一模一樣,只不過這一次差點被潑的不是他,而是當先入鎮的和尚。
“哎呀,沒瞅見有人,可……”
小媳婦還是那個小媳婦,然則一句道歉的話還沒說完,便聽昙山幹脆打斷道:“永延五年,三月初八。”
“…………”挽江侯旁觀這位出家人與一個端着盆的小媳婦對切口,不合時宜地嗤笑一聲,心道這和尚行事倒挺入鄉随俗,那是相當杠啊。
然而這位敢硬杠的高僧确有能硬杠的手段,話方出口,不待屍變,昙山手中竹杖已重重頓入青石地面,發出金石交擊的脆響。
撤去障眼法的竹杖乃是一柄佛杵,頓入地面三寸,杵頂九枚金環不必昙山撥弄,已自低聲鳴顫,僧人擡手輕弾上一枚金環,便見九環連擊,發出一聲悅耳金鳴。
這一聲金鳴未必有多響,卻是直入神魂,邊湧瀾只覺靈臺一清,便知這是佛門鎮魂的清音。
捧着臉盆的小娘子在一聲鎮魂佛音中呆立當地,雙目渙散,手指卻緊緊攥着盆沿,發白的指節流露出不甘之意。
僧人定住滿街行屍身形,方一掌拍向佛杵,杵身不倒,只聞金環交擊,卻不再是悅耳清音,而是沛然澎湃的轟鳴,似自九天之外傳來一聲怒喝——佛道:咄!
“嗚……”貍奴一聲嗚咽,從邊湧瀾肩頭躍下,轉瞬化作原身大小,明明是只昂然巨獸,卻恭順地跪卧在僧人身前,伏下頭,仿佛乞求佛祖垂憐。
昙山一手輕撫獸頭,一手再次拍向杵身,僧袍無風自動,烈烈飄揚。
一聲更為宏大的佛喝自天外傳來,怒叱這方不容于世的魔障。
佛祖一怒,萬魔伏誅,可凡人卻不甘心——喀嚓一聲,攥着盆的小娘子竟将五指關節生生握斷,木盆應聲而碎。
她紮着支出白骨的雙手,雙目向天,流出兩道褐色的污血,仰首長嚎!
不止是她,滿街、滿鎮的行屍皆在佛喝聲中現出真形,頭破血流者有之,斷手斷腳者有之,青面吐舌者有之,齊齊仰首向天,長聲厲嘯。
這些生時是人,死後變作一具走肉的東西,竟像有千般不甘、萬般仇怨,恨到敢與天争、敢與佛鬥!
昙山面色肅然,待要再打出一道破魔法印,卻突然一頓,手臂打橫攬住身旁搖搖欲墜之人。
“湧瀾?”
僧人面上終浮出一絲訝異,這降魔音律無礙生魂,他竟沒注意到邊湧瀾似是難受到有些站不穩。
“……無事。”挽江侯推開僧人的手,啞聲回了一句。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腦中鈍痛昏沉,像被關在一口鐘裏,或者自己就是那口鐘,聲聲佛叱撞擊着靈臺,像要自神魂中撞出什麽東西……僧人斂去伏魔手段,這口鐘便也沒敲出個所以然。
“莫要勉強。”僧人勸得平淡,下手卻是力若千鈞——降魔音律既去,滿街行屍便嘯叫着撲上,昙山拔杵橫掃,當先兩具撞到揮出的佛杵,便似撞到一座山巒,七竅污血長流,落地筋骨寸斷,卻仍嗬嗬嚎叫着要往前爬。
邊湧瀾凝魄守心,片刻便覺腦中重新清明,再定睛一看,站着的屍首沒有幾具,趴着的倒有不少,手腳反折,吃力地蠕動着朝他們爬來。
“我看你也別為難自己,”挽江侯抽刀,斬下一顆頭顱,刀身粘上一縷稠血,“還不如本侯給他們個痛快。”
“貍奴,到我身後來。”挽江侯喚住躍躍欲試的巨獸,提刀迎向長街彼端湧來的活屍——這死鎮上幾百具兇物已被降魔音激起十足殺性,叫他們行屍倒辱沒了這疾如奔馬的場面。
你們既已死過一次,又何妨再死一次!
挽江侯不退、不避,凝目沉刀,複又擡手,一刀斬下,便是他于亂軍之中一戰成名,後又被江湖廣為傳頌的那一式反手刀:斬因緣。
刀有長短,刀意卻不可丈量。
刀鋒過處,當先一排活屍頭顱齊斷;然而刀芒未歇,第二波仍是一刀斷喉;及至第三波,正迎上這一式中,最煞、最決絕的刀意——斷首沖天而起,後才委于泥塵。
半生恣意刀三疊,千古愛恨土一丘。
此生不問因果,身後莫非黃土。便從不言悔,便一往無前。故名“斬因緣”。
作者有話要說:瀾瀾的定場詩(不是)改自許月卿的《挽李左藏》觀潮入道的瀾瀾太帥了,我要對他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