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屍既不曉得痛,也不知道怕,邊湧瀾能令活人膽怯心寒的刀式對他們起不到半分震懾,屍潮洶湧,這一刻斬出方寸清淨,下一刻便又陷入
重圍。
“貍奴,顧好你的主子。”邊湧瀾見巨獸左沖右突,一口一個,利齒上沾滿污血,随口囑咐了它一句。
“屍障之中你無需顧忌我,分頭清掃吧。”昙山從旁接道,挽江侯便見僧人的佛杵已變回一根竹杖,杖頭不尖不銳,卻穩穩貫入活屍眉間,又自後腦穿出。
原來先前不是不忍心下手,是兵刃不趁手。挽江侯心中嘀咕了一句,便不再分神管他,專心手下切瓜砍菜的活計。
在邊湧瀾看來,活屍再兇再厲,也只是些力氣異常大,身法普通快的瓜菜罷了——他們生前不會武功,怕是也沒想過死後還要打群架,既沒有招式,亦不懂配合,不過幾百具的數目,稱不上蟻多咬死象,實在構不成什麽威脅。
“這一鎮人到底是怎麽死的?看屍體腐敗程度,死得前後差不到兩天。”
說是分頭清掃,但這兩人一獸就像暗夜中的燭火,奈何橋頭的明燈,不必勞動他們殺穿整個鎮子,活屍自前赴後繼,飛蛾撲火般趕來。
“砸死、憋死,”昙山聽挽江侯亂戰中還有心情跟自己聊天,只得随他道,“卻不像有渴死、餓死的屍首,有些蹊跷。”
“你有猜測?”
“稍後再說。”
兩炷香的光景後,挽江侯與昙山抵背而立,甩淨刀上殘血,慢慢平複呼吸。
“這就完了?”
“恐怕沒有。”
“還有漏下的?”
“……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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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湧瀾側耳去聽,果聽見一鎮死寂中,遙遙傳來“咚”的一聲,片刻又是“咚”的一聲。
他們跨過一地不再動彈的屍首,循着輕微的咚咚之聲走進左近一條巷子,推門進到一戶人家院中。
在房裏——挽江侯知道昙山心眼視物無礙,側頭示意了一下,當先走進屋內。
房中擺着一張方桌,桌面上三碗清粥,兩碟小菜,似是三口之家,早飯吃了一半的情景。
咚咚之聲已十分清晰,自裏間卧房內傳來,像有人以頭撞門,卻怎麽也撞不開。
邊湧瀾提刀入內,見裏間唯一能算有門的物事是一個大衣箱,箱上扣着一把挂鎖,咚咚之聲就是由內傳來。
“铛!”
他一刀斬去挂鎖,退後兩步,用刀鞘架住箱內猛然竄出來的活屍。
“……我以為,”挽江侯垂目看着身前面目猙獰,卻身高尚不及他大腿的活屍,口中澀道,“……他們已經死了,再不能算是人。”
可不是人又是什麽呢?
這小兒樣貌的活屍雖已現出真形,但死前大約沒受什麽苦楚,渾身上下不見外傷,只有額頭破了一塊皮肉,還是他在箱中自己撞出來的。
他的娘親死前護着他,死後也要護着他——滿鎮活屍皆被降魔佛音中激起兇性、神志全無,但上趕着去殺人的屍群中,偏有一個反其道而行之,先把自家孩兒鎖進了衣箱裏。
她還是人嗎?她在想什麽?是不想她的孩子去殺人?還是怕人殺了她的孩子?
挽江侯不知道,只認出了這孩子——他們第一次入鎮時,在早點鋪裏耽擱了一會兒,他們一家便吃完了早飯,他娘帶他出門打水,他吮着指頭回頭去看不認識的哥哥,滿臉好奇神色。
而那拎着木桶的年輕婦人長什麽樣,邊湧瀾是徹底記不得了,無非只是一個背影,一個普普通通的婦人。
“湧瀾,莫要自責。便是有罪,罪亦在我。”
邊湧瀾聽僧人如是說道,那語氣仍是平靜漠然,手中竹杖卻迅疾地點上屍首眉心,明明一點即離,卻留下一個深可入腦的傷口。
然後僧人單膝跪下——他不待屍首倒落,便躬身伸手,輕輕托住屍體後腦,把他安安穩穩地放在地上,而後單膝跪地,一手執佛禮,一手撫過孩子的眼,為他合上眼睛。
“先離開此地再說吧。”
昙山言道,當先走出門。
于是兩廂無話,沉默地越過死,走向生……卻竟然求生無門。
第三次站在鎮口,望着鎮內熟到不能再熟的晨起忙碌之景,挽江侯也說不好自己是個什麽樣的心情。
大抵是喜憂摻半吧——喜的是這滿鎮人又活了,憂的是,這滿鎮人又活了。
這到底還有完沒完了!
挽江侯暴躁得和重新變作幼獸大小的貍奴一起炸了毛兒,昙山卻是輕輕“咦”了一聲。
“本侯心情不好,你最好有話快說。”
“這鎮子依山而建,我本以為是全鎮人口遭遇了天災,被山石掩埋,死于非命者心有不甘,方才屍首不朽,生欲尚存,終化為行屍,齊心協力構造出這一方屍障。”
“那現在呢?”
“現在貧僧認為這是人禍,”僧人語氣驀然轉冷,“若我猜測無錯,此地怕是被人布了一個法陣,且這陣……”昙山竹杖一點,飛身躍上鎮口的石坊,留下一句令邊湧瀾着實沒有想到的結論,“且這陣出自我的師門!”
“此陣本是封存保全之法,譬如貍奴,它的元神是一頭不應現世的異獸精魂,先師不願它造下無辜殺孽,又不忍它消散于天地,故在一具山中尋得的猞猁屍骨上刻下這個法陣,讓它借一個軀殼容身此間。”
挽江侯随昙山一起躍上牌坊,聽他細說分明:“所謂人的魂魄,原是生前意念,死後意念無知無覺,卻暫存于屍身之中,一時半刻不會消散,”僧人眼望着鎮中村民,村民卻似看不到牌坊上立着兩個大活人,“頭七之說便是由此而來——七天之中,執念不深者,意念自會慢慢消散,重歸輪回;執念太深者,則變作成形陰魂,再入不得輪回,日日徘徊在亡身之地,不得解脫。”
昙山說完,往前半步,執杖的手掌一松,手中竹杖憑空自立。
僧人袍袖一甩,左右兩手同時結印,雙手一托,口中斷喝:“升陣!”
只見道道金芒平地而起,迅疾地往來交錯,瞬息遍布整個鎮子,升起的金芒在半空中彙成一個龐大複雜的圖紋。
那繁複非常,卻自成其意的筆劃令挽江侯無端想到失卻的那枚印——撰寶冊中雖然沒有繪下印的整體形貌,卻拓下了印上的兩個字——單憑直覺,他便推測這“一字成陣”中的一字,定與印上“長安”二字系出同源。
“此陣在我的師門使來,只能封存死物,陣成時陣中如有生靈,則随之生機立絕,”昙山語氣慣常清淡,此時卻連挽江侯也能聽出言語中的怒意,“若在布陣時,屍首中的生前意念尚未散盡,那便被生生留存在此間,如成形陰魂般不得解脫,不能輪回。”
“…………”
“這滿鎮百姓先遭遇天災,後被布陣者強行困在了生死之間,又因陣成後屍體不再腐爛,才不得不受盡煎熬,化為活屍。”
……這也太作孽了,總不能是你師父幹的吧?
挽江侯猶豫了一下,沒敢真把這話問出口,怕把和尚氣出個好歹來,剩他一個人面對滿鎮躁動的活屍——許是因為昙山催動封印法陣現出形态,這回他們不用與潑水的小娘子對切口,滿鎮屍首已嗷嗷有聲,你推我搡地湧到了牌坊下,眼見有手腳利落的已經準備開始爬了。
“你師門的東西你總有辦法解吧?”挽江侯橫刀以待,口中卻不換氣地忙活道,“先說好殺了他們也沒用就算是有用我也不想再來一次了怕折壽!”
“此陣我自外可破,身陷陣中卻無強破之法,”昙山不見急色,只淡聲道,“先前以為他們只有生欲,并無七情,現下看來有一法未嘗不可一試。”
“那就試!”
“我這門功法本只作用于生人,你若看到什麽都不必理會,俱只是鏡花水月,”昙山邊叮囑了身旁人一句,邊解下縛眼的布帶,又轉而吩咐貍奴道,“你看顧好他,不要讓他掉下去。”
“這牌坊再高個十丈本侯也不會……”
挽江侯本欲說他才不會腿顫腳滑掉下去,卻在下一瞬全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只愣愣望向天際。
昙山在他身前半步,他看不到僧人睜開的雙眼,只能看到天際奇景,倏然乍現:一字成陣時金光磅礴,聲勢浩大,也可稱得上是世所罕見的奇景,但與眼前的景象比,卻又相形見绌。
眼前景色怕是只有見龍可比——見龍蔚然壯觀,而眼前乍現的佛境,卻是聖潔非凡。
天際之中有千頃蓮海無聲綻放,開而又謝,謝而再開,開謝間蓮瓣化為甘露,淋淋飄落,卻沾衣不濕,觸手無痕。
朵朵佛蓮彙成一片瑩潤的白芒,那落下的細雨便也閃着盈盈的淚光——佛憐衆生苦,落淚成甘霖。
邊湧瀾不由走前半步,與僧人比肩而立,側頭去看他……你哭了嗎?
他似被魇住一樣慢慢擡起手,想要去拂拭僧人面上并不存在的淚痕,又在指尖碰觸到他的側臉前就停下動作。
他聽到僧人輕聲開口,不是經文,亦非梵唱。
他只是雙手合十,垂眼望向人間,給這方飽受苦難的塵世,一句低聲允諾:“汝之所欲、所貪、所恨、所憾,皆由吾代受之。且忘此生,相予來世。”
作者有話要說:大師終于快不用瞎了,可以每天頂着又好看又面癱又禁欲又神棍的臉在瀾瀾面前晃來晃去了。
瀾瀾:……這是要我死嗎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