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師父,何謂衆生?
——你要自己去看、去想、去懂得。
昙山修習的功法名為“衆生相”,天下萬千佛子,只他一人得此傳承。
——又何謂圓滿?
——到時你自然曉得。
昙山看了,想了,懂了,卻曉得這門功法,他距離修習圓滿仍差一線。他的師父,師祖,或再往上追溯,無人邁過這一線,一線之距,遙若天壑。
昔年開堂講經之時,他還觸不到這一線的門檻,而今卻已超越了他的師父,令這天下所有佛像的眼,俱是他的眼;所有佛像的耳,俱是他的耳。
十年苦修,一朝開禁,他接引被困在生死罅隙中的人去往彼岸。
他們終得了平靜,留下欲念貪嗔,怨憎苦痛,皆由僧人代為承受。
但這苦痛也算不得什麽——不妨去看一看佛前善男信女,日日夜夜求的是什麽?
那才當真是欲山千仞,苦海無涯。
然而到底這門功法本只作用于生人,現下強行要許不能往生者一個來世,便連昙山也十分難消受業力中的死氣,面色逐漸灰白。
挽江侯眼見滿鎮活屍神情轉為安詳,身影慢慢消散,卻在蓮海化雨、至靜至聖的美景中,突然沉步、揮刀,揮出翩若驚鴻的一斬——只見一道黑影,不知在這鎮中潛伏了多久,竟忍過了伏魔佛音,亦不怕度世功法,只為趁僧人功成之際,最不設防的剎那,猛然竄出直取他的胸口!
邊湧瀾自極近處方才看清,那道黑影是由密密麻麻的黑蟲組成,被他一刀斬成兩截,後半截一擊不中即倒飛而逃,前半截卻不甘功虧一篑,眨眼化為利爪之形。
瞬息間變斬為拍,囚龍刀準準打落那只利爪,只是到底遲了一剎,爪尖未能掏上僧人心口,卻仍狠狠劃過他的腰腹。
“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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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山并不顧忌傷勢,啓唇輕吐一字,便見貍奴渾身爆出一團白芒,整只小獸幻作一線白光緊追逃走的黑影而去。
一字甫落,昙山吐出一口鮮血,只覺胸口死氣翻騰,身體倒落,卻被一雙臂膀穩穩接下。
挽江侯抱着僧人終于沖出這方屍障,并來不及去看身後到底變作什麽情形,只疾疾奔往縣城方向。
他們滿打滿算被困在障中不足兩個時辰,外間卻已全然換了一副天地,空中黑雲密布,明明是白日,卻昏暗得像跳進了一碗洗墨筆的水裏,潮濕的水汽濃郁至極,眼見馬上要下一場北地春日百年不遇的暴雨。
“不必驚擾大夫,我的傷也不是大夫能看好的。”
“既然知道自己受了傷就閉嘴吧。”
兩句話後,僧人似是昏了過去,但挽江侯垂頭看他緊閉的雙眼,輕蹙的眉心,又覺得他神志還清醒,只是太痛,痛到不能言語。
天際紫電如蛇,挾裹着悶雷游走在烏雲之中,一場暴雨氣勢醞釀得十足,卻又遲遲不落。
有山中飛鷹似不懼這黑雲壓境之景,迎着狂風努力振翅,試圖跟上挽江侯快逾奔馬的速度,卻終是疾飛一陣便慢了下來,眼見跟着的人影漸漸遠去,又在原地盤旋了兩圈,卻突雙眼一翻,像忽然得了離魂症,斷線風筝般墜落到地上,鳥爪向天,一動不動了。
“你運氣倒好,受了傷再淋雨,鐵打的人也受不住。”
入了客棧,把僧人在客房床上安置妥當,挽江侯方聽窗外如擂鼓催戰之聲驟起,大雨合着冰雹,兇暴地打着窗戶。
客棧中倒備有一些常見的傷藥,邊湧瀾喚小二取了熱水傷藥,伸手去解昙山的僧衣,口道:“得罪了,”語氣稍頓,似是不慣解別人家的衣裳,明明是個尴尬場面,卻偏玩笑道,“上次與你說得罪是解你縛眼的布條,這次是解你的衣裳,也不知再下次是幹什麽。”
昙山閉着眼,不曉得聽沒聽見他有礙清聽的玩笑,嘴唇白得幾無一絲血色,半晌才似勉強開口說了句:“有勞。”
大雨磅礴,洗去所有光亮,房內暗得幾近入夜。邊湧瀾解開僧人的外袍,合着上身中衣一同褪下,回手取過案上燈燭,與熱水傷藥一起置于床頭,為昙山處理腰腹間的傷口。
“那些蟲子也不知道是個什麽玩意兒……怕有些痛,你忍一忍。”
挽江侯淨手俯身,用打濕的布巾拭淨傷口附近的血漬,便見僧人這具軀殼竟真似銅鑄鐵打一般,明明傷口猙獰,亦未見他阻脈止血,卻并未流多少鮮血出來。
“那些不是蟲,是蠱,不過無妨。”
昙山閉目伸手,按住腹間傷口,仿佛不曉得痛為何物,生生将手指探入傷處,用力一按,鮮血方才洶湧而出,血中有零零星星芝麻大小的黑點,像是死了的蟲屍。
挽江侯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他本下意識地扔開布巾,伸手去抓僧人的手,欲要阻止他這般不在意地作踐自己,但待看清血中異物,又覺不便勸阻,手便僵僵地虛攏住僧人的手,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然而昙山卻動了——這怕是挽江侯見過的,這個人最像人的一個動作——他突地反手握住虛攏着自己的手掌,鮮血滑膩間,兩只手十指交纏,僧人輕輕喘了口氣,眼睫似要擡起,又強自忍耐地閉得更緊,有汗水自鎖骨順着肌肉紋理蜿蜒滑落。
“……原來你也知道痛。”挽江侯握緊對方的手,口中言語卻輕柔得似蝴蝶撲翅。僧人手指冰涼,鮮血卻是熱的,邊湧瀾去看他們交握的手指,目光一觸即離,轉而盯着床頭燈燭,只覺心跳漸如燭光搖曳般沒個準頭。
疾風驟雨拍打着窗棂,忽将一扇沒有栓好的窗戶推開幾寸,冷風卷過室內,燭火猛然一竄,又袅袅熄滅。邊湧瀾這才覺出自己也流了汗,衣物濕冷地貼着脊背。
“你受了傷,吹不得風。”他起身關窗,借故把手抽了出來,卻久久立在窗口不再返回,身體擋住竄進的冷風,手卻從窗縫間伸出去,讓無根之水沖刷掉指間的鮮血。
昙山倚靠在床頭,實則不大清楚自己方才做了什麽——他只保有一線清明,心知現下麻煩的并不是腹間傷口,也不是胸中翻湧的死氣——他幾已修成真佛之軀,蠱蟲侵噬不了他的血肉,死氣入體亦無非一時之痛,放着不管也終能被佛力慢慢消磨。
真正麻煩的是他體內得自萬丈紅塵的業障——天下佛像的眼俱是他的眼,天下佛像的耳俱是他的耳,那日日苦求、聲聲祈禱彙聚成的龐然業力便是一個除了昙山自己,再無人能體會一二的麻煩:功體全盛時這份業力固可為他所用,但只要虛弱個一分半分,這份深若淵海的業力便要蠢蠢欲動,反頭噬主。
那滿鎮活屍的欲求,說破了無非一個“生”字,他們想繼續活着。
若非如此,也不會構築出這樣一方屍障,那怕是他們生前最後一日的景象,哪怕只能活在這一日之中,他們也想活下去。
人的生欲最為執着,也最難屈服,這一股不屈不撓的生欲融進昙山的識海,攪得連他都十分心神不寧——那不僅是片識海,更是僧人時刻鎮壓着的一片欲海,這世間的每一種欲望,每一分貪求,每一個癡心妄想,都能在這片欲海中找到形跡。
“血已止住了,我為你裹下傷口。”
邊湧瀾終自窗邊回轉,也不點燈,只借着黯淡天光,拿過僧人的中衣,幾下扯成布條,口中語氣冷淡,話意又似關切:“沒有裹傷的東西,先拿你衣服湊合一下,雨停了本侯給你買新的,若是發熱,就帶你去看大夫。”
昙山緩了片刻,多得了幾分清醒,沉默地撐起身,配合對方的動作——挽江侯在傷口處倒上藥粉,湊近僧人,雙手環過他的腰身,用布條一圈圈纏裹他的腰腹。
“說到運氣好,你還是托了我的福,”裹傷的功夫,挽江侯已找回了一貫的語氣,随意與僧人閑話道,“早跟你說本侯吉利,關鍵時候總能化險為夷,這不就又救了你一次?”
“…………”昙山聞言卻又清醒了幾分——他本将全副心神都用來壓制那一片驚濤翻湧的欲海,許多事先前沒有去想,現下聽身前人這麽一說,卻發現有哪裏很是違和。
“湧瀾,你救了我?”
“不然呢?”挽江侯挑眉,“我不救你,要看你去死麽?”
“但你總要能看到我,才能及時救我。”
“這不是廢話,我說你到底是傷到哪兒了?頭?”
“湧瀾,你說十年前聽過我講經……”僧人忽然閉目問道,“你可還記得那天,後來看到了什麽?”
“我當然記得,”挽江侯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起十年前的舊事,但因裹傷時兩人幾似咫尺相擁,頗有些不自在,便也借故閑聊道,“我記得佛門清淨地,偏讓你講經講出一場熱鬧——大師,你雲游前可把廟門修好了?”
“所以當日你看到了什麽?”昙山不理他話中笑意,繼續追問。
“我看到……人們似悲似喜,”挽江侯被他左追右問,也不由回憶起當日之景,片刻出神道,“有人哭,有人笑,卻無人再擁擠喧嘩。廟裏廟外,幾百人就這樣靜靜散了……昙山,可是你幹了什麽?”
“幹了和今天一樣的事,”僧人平淡回答,卻不詳解,只又問了一遍,“湧瀾,那日你最後看到了什麽?”
“看到一個和尚講經,還能有什麽,”挽江侯答得頗為不耐,手下倒是仔細,又為傷口裹了一層,“人都失了魂一樣散了,沒人聽你唠叨,剩下你一人坐在講經臺上,睜開眼看着……”
話至此處,挽江侯驀地噤聲,動作也停住了——咫尺之距,他與他幾近相擁,他的唇就貼在佛子耳邊,在這方昏暗天地中,他發現自己竟是差點脫口而出一句:……你能不能再睜開眼看看我?
暴雨滂沱聲中,兩人一撐一坐,再無言語。
邊湧瀾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半晌,把裹傷的布條打了個結,起身拿過桌上火條,垂眸抽出一根擦燃,攏住火光湊近燭芯。
燈燭未燃,只有豆大的火苗明了又滅。
轉瞬的光亮中,他看到僧人竟似聽出了他話中未盡之意,眼睫輕啓,雙眸正正對上他的眼。
便是這一線星火——挽江侯只覺腦中轟然,直如星火燎原,烈焰漫卷,燎燃十年光陰,把一件十年前懵懵懂懂,十年後也沒想通徹的事情燒出了一個轟烈駭然的真相:十六歲時,少年懵懂,不谙情為何物,卻覺僧人目中含情,沉甸甸地墜在眼角眉梢;二十六歲時,他對着同一雙眼,終于看懂了那雙眼——那雙屬于虔誠佛子的眼中哪裏是什麽情意。
全是深不見底的欲望。
作者有話要說:所謂大數據修佛,就是指世人跪在佛前,心裏口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欲求,每一分妄念,都能通過先進的雲處理技術(……),被大師看到。
這數據庫的運算量有點大,偶爾宕機也是有的。
科學走火入魔,大師值得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