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同是一方暗室,卻不聞雨打風吹之聲——這暗室四壁無窗,只有一扇石門,正中放着一方蒲團,蒲團上坐着一位老僧盤膝吐納,約麽六十來
許的年紀,直鼻深目,鼻側兩條經年歲月刻下的法令紋,讓這出家人一眼看去稱不上慈祥,倒能看出年輕時是個英武的面貌。
“不中用的畜生。”吐納之際,蒲團上的老僧突然冷哼一聲。
“仙師息怒!”老僧身後半步還站了一個中年漢子,看面相怕也年近五十,可沒有一點年紀帶來的穩重,即便知道老僧口中“不中用的畜生”指的不是他,仍自慌慌張張,撲通跪倒。
“莫慌,那扁毛畜生跟不住人,又與你何幹?”老僧吐納完畢,沉聲道,“我教養了你這麽多年,怎麽還是毛毛躁躁的沉不住氣。”
“是弟子愚鈍,學……學不得仙法,不能為仙師分憂……”那中年漢子口稱弟子,語氣中的畏怕卻遠非尊師重道,而是單純的膽怯恐懼。他本大字不識一個,能把一句對答說得得體一點,已是這些年的長進了。
“罷了,扶我起來吧。”老僧伸手,撐住跪在身旁之人的肩膀,借着攙扶站起身——他看上去不過六十來歲,實際年齡已逾八十,若放在尋常百姓家裏,這麽大歲數的人體格還如此健旺,确實當得起一句“老神仙”。
“仙師,弟子再給您點根蠟燭。”中年漢子扶着老僧坐到桌邊,見他拿起桌上一封書信,忙讨好說道。
“我還沒有這麽老眼昏花。”老僧抽出信箋展開,輕聲駁了一句,那中年漢子卻心頭一驚,急急退開兩步,似是生怕看到信上內容——他這些年伺候這位“仙師”,學會了說幾句周道話,也學會了認一些字,方才潦草一瞥,瞥見信箋開頭是“夏春秋”三個字,就知道這信中內容是自己萬萬看不得的。
他識的字不多,也曉得這位看上去是方外之人的老僧,實則不修慈悲、不守戒律,而“夏春秋”三個字,正是他的俗家名諱,這世上卻沒幾人能叫得。
“有的人,總當自己是天生貴胄,自覺無論何時都高人一等,”老僧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書信,随手放到一邊,搖頭笑道,“可到頭來還不是像所有人一樣貪生怕死?”
“…………”中年漢子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見桌旁人并不需要自己答話,只湊近燈火提筆回信,方才敢出聲喘氣。
“你收拾收拾,母蠱已落入人手,此地不能再留了,”老僧垂目回信,好整以暇道,“倒不知那小畜生是個什麽東西,竟能活吞了我的蠱,怕真不是此間之物。”
中年漢子得了吩咐,趕緊退出門外,便沒聽到老僧下一句悠然神往地輕嘆:“……只可惜那門功法,終無緣一窺究竟,否則哪裏用費這些周折。”
“湧瀾,我的這門功法,名喚衆生相。”
老僧口中無緣得窺門徑的不傳之秘,現下自昙山口中道來,卻只如喝水吃飯一般平常。
Advertisement
“……我能聽得?”
僧人重合上眼,掩去眼底翻湧沸騰的欲海,滿室便重回清淨——挽江侯覺得,只要有這個人在的地方,無論是街頭鬧市,還是鬼蜮屍障,他總能自其中裁出一方古井無波的清淨——只要不去看他那雙眼睛。
“我講予你聽,你便能聽,”昙山不在意道,“既修衆生相,便可見衆生。”
“如何去見?”
“十年前,我尚未自封眼識,修為也未至此境……”昙山話語平淡,随意說起陳年舊景。
那一年,年輕的僧人開堂講經,堂前廟外熙熙攘攘,僧人不願見百姓擁擠踩踏、妄生禍端,便動用了這門不外傳的秘法,贈予衆生一場鏡中花、水中月,片刻慈悲的夢幻泡影:廟外有一心向佛,卻擠不進人群的老妪突然落淚——她見到早逝的兒子邁進家門,仍是十幾歲的容貌,火急火燎地喚她:“娘,來碗水喝!”
有正随着人群推搡進廟門的青年忽地喜笑顏開——他見到花燭搖曳,喜字滿堂,燭光中他迫不及待地挑開蓋頭,蓋頭下正是他打小喜歡,卻嫁做他人婦的姑娘。
有混跡市井偷竊為生的無賴正要伺機下手,又突地住手,樂不可支——他見到金山銀山,數不盡的珠寶富貴,都是他的。
有忍着打罵拼命擠進講經堂裏,只為看施不施齋的乞兒見到米飯魚肉,還有一碗熱湯。
而貴為嫡皇子之人與一個乞兒不過隔了數個人頭——他見到疾病纏身,卻仍強撐不肯放權的父皇終于禪位,他得以繼承大統,那是一個對權力躍躍欲試的太子最不可言說,更不敢言說的心思。
太子身邊忠心耿耿的老奴眼中也有喜有淚,這一次卻不是為了他的主子——他看到自己這輩子做了一個囫囵人,子孫繞膝,天倫和樂。
昙山自不會向邊湧瀾細數這無邊的夢幻泡影,只平平淡淡道了一句:“我見衆生,而衆生,便見到他們最深的欲求。”
“…………”
“…………”
“好!”少頃沉默之後,挽江侯痛痛快快地應了一聲,話語也痛快幹脆得仿佛全沒過腦子,“那日我終只見到你,你自己琢磨琢磨這個意思。”
“……我琢磨着,這個意思是你不知何故,竟可不受功法影響,似是神魂不同常人,”昙山聞言竟也不惱,非但不惱,反而難能一句話說得有聲有調,帶了十分人氣,“湧瀾,你這個什麽都敢張口就來的性子……”
“不好嗎?”挽江侯反問,不待餘音落定,已傾身而前,吻上僧人閉鎖的雙眼。
一吻輕觸即分,他低聲道:“得罪了。”
室間再無人語,僧人面色如常,不嗔、不怒,不興波瀾,雖是披着染血的僧袍靠在床頭,卻像青燈古剎跪于佛前,竟是一個入定的姿态。
邊湧瀾也不再說什麽,只又擦燃一根火條,對着點亮的燈燭陪在佛子身邊,橫刀膝上,靜坐聽雨。
雨聲串起十年光陰,滴滴都是浮光掠影:鏡中花謝,水中月散,人們或喜或悲,卻悲喜中都帶着釋懷與安詳,靜靜離去了。
其中偏有一個少年,還兀自盯着講經臺上的僧人,又不得不護送身旁貴人回宮,便只來及回了下頭,倉促地對僧人笑了笑,并不知對方看到沒有。
“湧瀾……”
已似入定的僧人突又開口,卻又片刻遲疑——昙山發現,若要當真去想,他還真是想的起來——芸芸衆生,千姿百态,他借由佛像的眼去看,看了一萬張臉、十萬張臉,這男女老幼的面龐便均混在一處,變作好一幅衆生相。
可是這樣一幅龐雜冗繁的畫卷,偏就有人能夠生得脫穎而出,掃過一眼,便自難忘——昙山并無過目不忘之能,卻細想了想,就打千姿百态的衆生相中,揀出了一個少年。
——是了,這孩子當年确是異于旁人,離開前還回頭看了一眼,又笑了笑。
昙山心念一動,便覺識海憑生千瀾,有少年踏浪而來,粲然一笑,顧盼神飛。
僧人立在無邊無際的欲海中央,手執佛禮,端莊肅然。他靜靜擡起眼,望向腳踏洶湧浪潮,度海而來的少年,又見少年立在潮頭,再笑一笑,已是風華正茂的青年模樣。
“……湧瀾,”僧人續上前文,不知是對面前陪自己靜坐的人,還是對識海中立在潮頭的青年說,“……你長大了。”
“是啊,我長大了……”挽江候低聲回應,手指輕輕撫過刀鞘上的暗紋,“……也有很多年沒有再見過你。”
這把可謂“如朕親臨”的囚龍刀,刀鞘上的暗紋不是龍騰之形,而是一條逶迤的長江,流淌過數不盡的日月。
後來少年出宮時打聽過,卻聽說僧人已封寺雲游,再不知所蹤。
他站在寺前,謝過路人,倔強地抿了抿唇角,握緊手中刀,南下去觀潮。
——少年手中有刀,要去找他的道。
江潮來去,一看就是五年。
五年間每每去觀潮時,邊湧瀾總會回親生父母家看看。
“合該生在皇家”終歸只是“合該”而已,千傾宮闕,不是他的家。
海陵郡守一職本是個任滿便需輪轉的位子,但因邊家出了個祥瑞的長子,百姓覺得這任官老爺又吉利又仁善,離任時送萬民傘請願,天家便從善如流,欽定海陵郡守自此留任,不必再輪轉他處,雖不算升遷,卻比升遷更妙——既不招風惹眼,又有了安穩經營的根基。
邊家父母對這個只在自己懷裏抱了七個月的孩子不是不親熱,但親熱中又有疏離,有敬畏。
這敬畏在邊湧瀾封侯後便愈發明顯——他的父親見到他,要先下跪稱一聲“臣”。
挽江侯笑一笑,道起來吧,這一家人方才起身恭謹相迎——他的父親、母親、弟弟、妹妹,便是團團圓圓的一家人,倒像跟他沒什麽關系。
于是他去看潮,遠離喧嚣的人群,遙遙立在山巅,憑風眺望,形單影只,确有些寂寞。
寂寞中他有片刻好像念起了一雙隐隐綽綽的眼睛,又在決然抽刀,反手斬下的那一刻,一切皆忘。
——他找到了他的道,便幹脆利落地斬去前塵。
“斬姻緣?”寶刀鑄成,親手贈予情同手足的臣子時,天子方才聽聞此式的名字,笑着調侃道,“湧瀾,你是有多不願朕為你指一門婚事?”
“不是那個姻緣,”挽江侯搖頭,心知皇上想岔了,又找補道,“不過指婚也不要再提。”
“罷了,朕都随你,”天子一諾千金,含笑允道,“朕的湧瀾心中只有刀,怕是刀法再精進幾分,就能以刀入道,飛升成仙了,”複又展開手中一卷圖紙,“這把囚龍的刀鞘你想要個什麽樣式?”
“……嗯?”
“發什麽呆,”天子把圖紙遞給他,“問你刀鞘要什麽樣子,你自己選。”
“……就鑄一條江吧。”挽江侯卻不看圖紙,似仍心神不屬,随口回道。
“原來……”流年暗換,如今已然長大成人的邊湧瀾坐在佛子身邊,凝望着床頭燈火如豆,輕輕撫刀笑道,“那時我不知為何,下意想要在刀鞘上鑄一條江,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他突地傾身側卧,将臉龐枕在僧人膝頭,動作間不見分毫旖旎,只帶着一絲孩子般的眷戀,眷戀地仰起臉,在搖曳的燭光中,望向僧人與十年前別無二致的面目,喃喃低道:“願為江水,與君重逢。”
作者有話要說:“願為江水,與君重逢。”這句話據說是出自韓國現任總統文在寅的自傳。
我沒看過那本自傳,就在微博上看了點文在寅、盧武铉和李明博的歷史八卦,誰有興趣可以去看一下,但我勸你們不要,太虐了。
盧是十年前跳崖自殺的,十年後文為他複仇,但終究故人已經不在了。
5月23日是盧的十年奠。
文那本自傳,叫做《命運》。
命運太殘酷,所以小說才要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