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昙山知道自己确實不如他的師父,不是修為不如,而是心境不如。
“衆生相”是一門功法,可也有不同的修行之道:師門代代傳承,多如昙山一般修行眼識,他的師父修的卻是心識。
既修心識,便可勾連天下佛像心意,便連昙山都不曉得,佛高高端坐在佛龛之上,廣受千萬人叩拜之時,心裏想的是個什麽。
“師父,您不入世,如何懂得衆生?”
長到十餘歲時,昙山與師父論法,亦曾将自己的疑惑直言相問。
“…………”
“您既修心識,那麽能不能告訴徒兒,”妙常不答,昙山卻仍要問,“佛如何想這世間?”
“……為師是人,不是佛,”做師父的終于開口,含笑摸了摸自家徒兒的光腦袋,贊道,“真圓,骨相不錯。”
“…………”
“因為不是佛,所以不知道佛的心思,”老和尚逗完了徒弟,正色道,“我只能給你講一講人的心思。”
“這世間有善有惡,但總歸善比惡多,”妙常以白話釋道,“你主修眼識,待有日勾連天下佛像眼目,便自能看到,跪在佛前的人,有為自己求的,也有為他人求的,為天下求的,并非全是一己私欲。便是一己私欲,也不過是想把日子過得好一些,哪怕是佛,也不會去苛責。”
“心中有鬼祟惡念的人,怕也不敢跪到佛前來求。”不過十歲出頭的小和尚,已能看出是個清冷的面相,便連性子也冷清得很,對着自家師父說話,都涼裏透着冰。
“正是如此,”妙常也不駁他,反而點頭道,“雖言善比惡多,但你可知,偏生這惡,在常人看來,總比善要來得濃墨重彩一些。”
“為何如此?沒有道理。”
“因為是人,人不總講道理,”妙常含笑點了一下徒兒輕蹙的眉心,“有朝一日你會曉得,常人看了一百樁善舉,看了一件惡行,這一件惡行便竟抵了一百件善舉,讓人心意難平。若這惡行落到自家頭上,更難免讓人忘了活着其他的好處,着相于一件壞事,折磨由此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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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也是人,雖走在修行路上,卻不敢說自己當真能心如磐石,無動于衷,”妙常雙掌合十,垂眸執禮,“為師自然知曉人世有善有惡,即便是同一人,亦有行善時,有作惡時。既仍是人非佛,便連為師也怕……怕着相于惡,辜負了善。”
老和尚沒有把話說得十分透徹,昙山卻懂了他的意思。
他雖不修心識,卻也知道修心識有多苦——世人不曉得,你叩個頭,求完佛,那瞬間如覺着多少有了個盼頭,得了一絲輕松解脫,不過是因為那欲念加身之苦,那愛恨嗔癡的業障,有人心甘情願地替你受了。
有人青燈古剎,跪在佛前,日日夜夜為衆生頌禱,時時刻刻代世人受苦,如愚公移山、精衛填海,不知盡頭地度着度不完的業孽,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師父,若您推演得無錯,您這也就一紀好活了,”小和尚再冷清也只是個孩子,昙山忍不住勸道,“十二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徒兒自會努力修行,您修行懈怠一些也無妨。”
“為師每日種菜怡情,修行已是懈怠了,”老和尚又摸了摸小和尚的光頭,想是覺得手感不錯,笑問道,“來年我們再種一架葡萄可好?”
“…………”昙山垂頭不答,自覺心境趕不上師父那份恪守“衆生度盡,方證菩提”的慈悲,面上便帶了幾分愧意。
“修行之法并無高下之分,”妙常似能聽到自家徒兒心中的念頭,溫言開解他道,“只因最後無非是四個字,盡力而為。”
陳年舊話,不過一念之間,昙山怕這石室中還有其他布置,幹脆伸手把邊湧瀾牽到了身邊。
兩人本就站得近,昙山一牽、一帶,挽江侯順勢挪了挪身子,便覺整個人幾是撞到了僧人懷裏。
黑燈瞎火的,他看不清僧人是個什麽表情,不過也沒什麽風月閑思,只似累了,垂下頭抵在僧人肩膀上,嘆了口氣,苦中作樂道:“這老頭兒倒是明白,殺人莫過誅心。”
“先離開此處再說吧。”昙山了撫了撫他的背,牽着他走出暗室,直到洞外才松開。
“我本不知他為何要帶着印在此處盤桓,”清朗日光下,昙山遙望向多年前被山石掩埋的村鎮所在,“看這石洞,亦開鑿了有些年頭,這些年他怕是不止一次來過此地。”
“二十六年前的天災,可是與那方印有什麽聯系?”挽江侯不是愚笨之人,早便想到了其中關竅。
“湧瀾,你可信天外有天,地外有地?”
“雖未親眼見過,但也不能說不信,”挽江侯點頭,“你們佛家不是也有三千世界一說?”
“我的師門代代相傳,那枚印中鎮壓着另一方天地,兩界不容,另一方天地若破印而出,人間自是災禍頻生。”
這等玄奇至極的事情,僧人只以平淡語氣随口道來:“莫說是你,便連我,亦不知此事是真是假,畢竟那一方天地,我從未見過。”
“可若有人見過……”挽江侯與昙山對看一眼,想到那個自稱去了一趟仙境,躲過了一場滅頂之災的瘋子,“看來有些話,有人當是胡言亂語,有人卻真的信了——夏春秋必是見過那個人。”
“夏春秋本不應知道有這樣一方印,不應知道印在何處,更不應知道印幹系着什麽,”昙山輕輕垂眸,“這等要緊事,我的師父不會告訴他。”
“這位大師,”挽江侯卻是突然笑了,擡手指着自己,“你看看我,這麽要緊的事,我也不應該知道。”
“…………”
“你肯告訴我,自然是因為你信我,”挽江侯笑得極是開懷,也不知是因為噎得和尚啞口無言,還是心喜于這人終對自己毫無防備,“是因為你知道,我沒什麽求仙問道的心思,誰會閑着沒事幹去折騰一枚印,拿天下蒼生的性命去賭一個玄而又玄、真假不知的傳說?”
“……長安印托存在宮中,你與當今天子親厚,不知你有沒有聽他說過,”昙山卻淡淡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這枚印背後有一個玄而又玄、真假不知的傳說?”
“沒有啊,若是有……”
“歷代天子許會口口相傳,這枚印極是祥瑞,印在宮中可保江山永固,這也是當年将印托存進宮中時,我師門的說辭,”昙山打斷他道,“我肯告訴你,是因為待到尋回這枚印,我不會再将它存入宮中。”
“……你沒見過文青,他絕非是你想的那樣愚昧。”挽江侯聽出了僧人的言外之意,話音驀然一冷——若說這普天之下,有誰敢以山河為局、人命作賭,那恐怕唯有人間帝王、江山之主——不僅敢賭,而且能賭,正是無上皇權。
“我見過他一面,是一位儒雅的明君,”昙山并不在意這位挽江侯也有對着自己冷言冷語的時候,只淡然點頭道,“我去見他,只為看看印是否确已不在宮中,貧僧亦知他令你随我尋印,多半存有幾分監視之意,不過無妨,”僧人又微搖了搖頭,語氣不帶一絲冷厲,只似閑話般道,“湧瀾,只當是貧僧多慮,若真有日……你只需知道,我想帶着印走,沒人能攔得住我。”
“…………”
“我雖不知那印中是否真有所謂的仙境,但自能感應到那枚印每有異動之時,人間确有災禍橫生,”挽江侯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氣的,冷着臉不說話,便聽僧人淡色說了下去,“我是佛門中人,自不會輕易妄開殺戒,但若有朝一日……你……”
昙山本想道,你莫怪我不念舊誼,卻終止口不言。
“……文青不是那樣的人,你不懂他。”
邊湧瀾說來說去仍只是這一句,板着臉扔下一句話,便徑自下山去了。
昙山無言跟上,不疾不徐,跟在他身後半步之處,默然行至山腳,方開口道:“說起來……我師父晚年在寺中種了一架葡萄。”
“…………”挽江侯不回頭,不作聲,耳中卻一字不落地聽着,心說這和尚突然講起這事兒是要幹嗎。
“我師父說,他和他師弟……和夏春秋都喜歡吃葡萄,”昙山不鹹不淡地跟在他身後講道,“便是出家人,也會念一份舊情。一別數十載,師父晚年偶爾會道,也許哪一年葡萄果熟的時候,故人會回來看一看,便能再敘一敘舊情。”
“…………”挽江侯似有些猜着了這和尚的意思,又覺得猜也猜不通透,不由腹诽和尚就是神棍,一句話也要繞來繞去地打機鋒。
“湧瀾……”
“行了行了,”挽江侯也懶得再生一份沒影子的閑氣,擺手道,“你若難得想跟我說點閑話,就揀些吉利的說。你自己聽聽,你那話吉利嗎?”
“…………”
“你說你師父喜歡吃葡萄,那你呢?你有沒有什麽喜歡的東西?”
“…………”
“算了,當我沒問。”
于是便又兩廂無話,并肩走去山腳取馬。
挽江侯不說話,是因為還在琢磨那枚印,順便想起了自己那個不知有幾分靠譜的身世——二十六年前,夏秋之際各地确有災禍頻生,種種異象之中,唯一吉利的那個正站在這兒活着喘氣——昙山曾說他的神魂似是異于常人,若當年的天地異象與印有關,難不成自己也與那枚印有什麽關系?
可看這和尚的表情……挽江侯偷偷觑了身旁人一眼,心道這和尚雖說慣常沒什麽表情,但看得久了,也多少能看出來,這就不是個在想正事的表情。
昙山倒也不是在想什麽閑事,而是覺得識海有些不安寧。
修眼識未必比修心識輕松多少,這人間事,衆生願,看到了就是看到了,心中業力欲海,稍加松懈便是暗流洶湧。
幻境中僧人無暇深想,現下細思起來,便知識海不寧,是因為自己生了一絲私欲——沙場幻境之中,眼見挽江侯骁如修羅,卻又刀刀空斬,僧人并非無知無覺,而是一眼望去,便覺心中一痛。
那一絲私欲,正在這一痛間彙入欲海,想再把它自無邊欲海中撈回來,卻是撈不得了。
于是那不見底的欲海中,便又多了一個屬于佛子的欲望:他竟曾有一瞬欲望,欲望有個人能一世無憂,一世快活,一世不知,悲苦為何。
1、放心吧這篇文裏不會有“大師和皇帝哥哥一起掉進水裏了,你先救誰”的送命題 2、出家人口中的舊情也就指的是故交舊誼了,和尚嘛不能要求他們太多 3、這篇文裏每每提到欲望這個詞,麻煩大家別往狹義的情/色範疇去理解,這個詞本身是非常中性的,(個人理解)也是非常有禪意的,換成希望、願望,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4、後臺還是能看到有網友在不屈不撓地打賞,非常感謝(但是真的不用啊你們留着給自己買點好吃的呗),不列感謝名單了,總之你們養的電子寵物會努力長大出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