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印是封印,封印松動之時,兩界偶有交彙處,便引發天地異動,人間災劫。

可卻也有凡人不知何故,竟有緣自兩界相交的罅隙處遁入另一方天地,又竟安然回返,恰好躲過一場死劫。

他是活下來了,家中老婆孩子卻死了個幹淨。自馬山鎮至玄菟縣城,差不多六十餘裏路,他走了多久,便哭了多久。

“怎麽不信我……你們信我……”

遭了災的縣城之中也是一片忙亂,沒人去管一個披頭散發的漢子蹲在牆角,哭得嗚嗚咽咽,語無倫次。

漢子手中緊緊捏着旁人施舍給他的幾個大子,卻不是因為在意錢財,只是下意想要攥緊些什麽,似乎攥緊握住了,他的老婆孩子就能活過來;又或別人信了他的話,便能得着一絲聊勝于無的寬慰——他不是舍了老婆孩子,一個人逃了出來。

“莫哭了,來喝點水。”

這可憐人埋頭嚎啕了許久,突聽頭頂有人勸慰了一句,眨了眨哭腫的雙眼,先見眼前多了一雙風塵仆仆的布鞋,再往上看,便見一個約麽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立在他身前,遞給他一個水囊,又開口勸了一句:“秋幹物燥,便有天大的傷心事,先喝口水再說。”

“……大哥!”哭了這許久,終有人願意搭理他,青年漢子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也不管跟別人非親非故,撲過去抓住身前人的袍角,先哭着嚎了一聲——他父母去的早,本有個弟弟,沒能活過十歲,現下老婆孩子也沒了,是再沒有什麽親人了。

“我的年紀,實則可做不得你的大哥了,”那中年人也不嫌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伸手攙他起來,溫言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柴,柴午……”

“哦,你行五,哥哥多,還是姐姐多?”

“沒有……沒有哥哥姐姐,我是午時生的……”名叫柴午的漢子愣愣與攙着自己的人對答了兩句,腦子清明了些,只覺這人看面相不過四十來歲,說話的口氣卻仿佛為人父母般慈愛,不由又悲從中來,只想把自己的傷心事都說給他聽。

這青年漢子願意說,那中年人便也願意聽,陪他站了一刻,并不在意他唠叨,說起話來也是颠三倒四。

“仙境?”哪怕再颠三倒四,夢見去了仙境這等怪事,也還是能說得清的,便見那中年人突地揚眉問道,“你再說得詳細些,都夢見了什麽?”

好不容易有個人願意聽他細說,中年漢子自是絞盡腦汁,能說多詳盡就說多詳盡,似是覺着說得詳盡一些,便能夠取信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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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夢到……在那仙境中足足過了一年多的時光,夢醒後卻孤身站在鎮外?”

“那夢可真是太真了,真得不像是夢……”柴午大字不識一個,也不知還能如何形容,悲急交加地比劃。

“莫急,我沒有不信你,”那中年人垂眸片刻,不知在想什麽,頓了頓方道,“便勞煩這位小兄弟,帶我去那馬山鎮看看吧。”

有道人間事,總是因果相循,也有善因偏結出惡果,二十六年後,還有人命中注定得收拾這個爛攤子。

昙山站在馬山鎮的舊址上,仔仔細細觀識推演:夏春秋當年布下一個封印法陣,怕不是為了要跟這滿鎮遭災的百姓過不去,而是為了将此處的氣脈完完整整封存下來——這鎮上有人曾得入異境而返,夏春秋這些年,在馬山中開辟了石洞,想是不止一次地回來過,反複研究此地有什麽妙處。

“我師門傳承下‘衆生相’這門功法,用來鎮壓那枚長安印,可是沒留下過什麽開印解封的法門,”昙山觀識過後,搖了搖頭,與邊湧瀾解釋道,“他曾在此處想辦法撼動過那枚印,但也只是無用功。”

“他就那麽想去那個仙境?”挽江侯嗤道,“先不提所謂仙境是真是假,一個誰都沒見過的地方,怎知又比人間好?”

“我亦不知一個沒見過的地方有什麽好處,”昙山坦言道,“他留下幻身在此,人已帶着印往東南方向去了。”

“你又知道他往東南方向去了?”

“這天地之間,自有氣象脈絡如數不盡的琴弦……你沒學過觀識之法,我和你解釋不清。”

“昙山,我的身世你也知道,我父親可言之鑿鑿,說是确有其事,”邊湧瀾翻身上馬,好奇問道,“你是否覺得我和那枚印有什麽牽連?”

“……湧瀾,你可怕我?”僧人随他一起上了馬,側頭掃了并騎而行之人一眼。

“我怕你幹嗎?”

“貍奴總有些怕我,”昙山摸了摸趴卧在馬脖子上的小獸,貍奴忙回頭舔他,怕不怕放到一邊,讨好得倒是很明顯,“它的元神精魂便來自于印中那方異境,亦是二十六前被我師父尋得,我修這門功法,既鎮着那枚印,便總讓它有些畏懼。”

“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還是個人,”挽江侯好笑地搖了搖頭,朝貍奴伸手,“怕他就過來吧,有本侯給你做主。”

“可貍奴與你如此親近,總該有些緣由。”昙山看着他手閑地去揪小獸耳朵上兩縷長毛,亦是搖了搖頭,心說你要知道它本相是個什麽樣子,怕就不會如此放肆了。

“來,叫爹。”挽江侯馬術精湛,雙手松了缰繩,托着貍奴往上抛了又接,倒是渾不在意地給自己找了個好緣由。

“夏春秋!你與本王再三保證,把這印從宮中拿出來不會惹出什麽亂子,可你看看現在!”

老僧人是往東南方向去了沒錯,可西南之地,密室之中,卻有一華服老者對着一只鷹隼怒叱,“驚動了我那侄子暫且不提,便是他身邊那個小子,你以為是那麽好打發的嗎!”

“所以你便莫要再派人去吓唬他,我為你訓出的死士不是這麽用的,”架上鷹隼竟發出人語之聲,聽那語氣還有一絲笑意,“那位小公子性子倔得很,你也吓不住他。”

“仙師,你的本事本王自是十分信服,也并無責怪你的意思,”老者發過了他高高在上的脾氣,又似有絲心虛,稱呼也變成了好言好語的“仙師”,“本王這些年來待你不薄,你可要盡快成了那樁應允過本王的好事,最好不要再橫生枝節。”

“有我護着你,你怕什麽?”老僧信口笑問道,“待得度你去往仙境,一個人間帝王又能奈你何?”

“……可是真有仙境?可是真能得長生?”華服老者聽老僧笑得随意,又忍不住問了一句早問過八百遍的話,“先師不明白,本王非是有什麽争權奪位的心思,若有也不會……”

“我明白,”老僧打斷他道,“我那徒兒你也盤問過很多次了,當年兩界罅隙開了至多不過一刻,他卻能在異界中呆上一年多,仙境自然是真的,長生自然也是真的。”

“…………”

“多慮無用,你且等我的消息吧。”老者皺眉不語,便見那鷹隼從架子上一頭栽下,既不再作人語,亦沒有了生機。

夏春秋斂去借蠱傳聲之法,因身處之地與西南遠隔千裏,也是感到十分吃力,調息了許久,方似閑話般,問身後侍立的中年漢子:“柴午,你有沒有怪過我?”

“弟子萬萬不敢!”

“哪有什麽不敢,”老僧卻笑了,閉目道,“那屍障中的情景你雖見不到,是不是多少也能猜出幾分?你可怪我讓你的家人死了都要受苦?”

“弟子沒有一星半點怪過仙師,若有……若有就叫我天打五雷轟,”如今已年屆半百的柴午早不是當年那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小子,賭咒發誓完了,還要趕忙讨好道,“仙師願帶我重回仙境,弟子只有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你這話确實沒什麽虛情假意,見的人多了,說的話是真是假我還是分辨得出的,”老僧含笑輕輕颔首,“但為師卻還有一問,你要如實回答。”

“您盡管問。”

“這二十六年來,我都沒有問過你,現在卻想要問一問,”老僧睜開眼,邊說邊站起身子,回身看向柴午問道,“若是當年能選,救你的家人,與去仙境、得長生,你選哪一個?”

“…………”

“想好了再答。”

“……仙,仙師,”中年漢子磕磕巴巴道,“當年沒得選……”

“哦,倒是我問錯了,”夏春秋也不介意,擺了擺手,“那便換個問法,與家人共死,與獨活下來,你選哪一個?”

“我,我……”柴午似是覺得這一問好答了一些,嗫嚅兩聲,低聲道,“我還是想活着。”

“好,這句也确不是扯謊!”

老僧突地仰天長笑——這師徒二人也不知趕路趕到了何處,深更半夜也不投宿,現下身處在一片荒山野林之間,老僧突然似癫似狂,放聲長笑,便讓中年漢子渾身打了個激靈,竟是瞬間想起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也是這樣的黑,這樣的荒涼,他們回到遭災的馬山鎮時,唯見滿眼荒涼的山石,埋葬了幾百條人命,也不知道土石下面還有沒有活口。

夏春秋彼時還做俗家打扮,站在一片荒涼慘象前,蹙眉閉目,細細感知。

他先感到了生——這土石下竟還有一點點生機,應是一個小兒,不知是不是最後一刻被驚醒的大人護在了身下,竟然過了一日還勉強活着;繼而感到了死——死氣要比生機濃郁得多,想是大半鎮民連醒都沒醒,便被垮塌的房子壓死在炕上。

救還是不救?夏春秋的神識掃過兩股緊緊糾纏在一起的死氣,眉頭便是一跳——有兩個人竟是活着被砸死的,一日過後,死氣中已生出了濃濃的怨念,可這怨念卻不是對一場無妄天災,而是對着彼此,仿佛死前曾你争我奪,拼搶一條生路。

夏春秋立在暗夜中,久久無語,終是慢慢擡起手——陣成時亦有金芒大盛,但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的青年漢子,記得最深的卻是一聲長笑。

只因那笑聲是說不出的慘厲,又是說不出的快意。

金芒鼎盛中夏春秋仰首長笑,一笑過後,三千煩惱絲盡數而落,正是檻內檻外,一念之間。

是僧,也是魔,他雙手合十,輕聲道:“阿彌陀佛。”

其實瀾瀾在幻境中看到過什麽,都是夏春秋曾經看過的——他入世三十餘載,也曾見一事,平一事,救一人,是一人。但也在許多苦苦徘徊、不得輪回的亡魂中見了太多的阻不住、攔不得、幫不到、來不及。夏老師和滅霸老父親不一樣,沒什麽用滅世來救世的情懷,只是實在厭倦了人間,也有去仙境、得長生的私欲和生欲,不過這篇文預定的便當裏夏老師那份肯定是跑不掉了(。話說回來,想要避世,想要清淨,回去師兄身邊就好了,可他選擇不回去——他心中他的師兄是世上最慈悲的人,他替他師兄不值得,卻不想把自己滿滿的負能量帶給這個最慈悲的人,便選擇給師兄留一個值得。這段心思本來寫到了正文裏,二改時又删掉了,因為發現其實不能說,至多只能在作者有話說裏嘚啵嘚啵。正文裏必須留白,必須到了最後只能為夏老師寫四個字——久久無語。好了過渡劇情跑得差不多了,下章讓瀾瀾和大師發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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