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昙山與挽江侯馬不停蹄向東南方向追了兩日多,日落時分趕到钜鹿縣城。
“那老頭兒一時半會又想不出開印之法,你的傷還沒好,入城歇一宿再說。”
僧人按了按頭上鬥笠,依言下馬入城——他不願駁了邊湧瀾的好意,卻也心知夏春秋離開師門這麽多年,如今終下手竊印,想必是琢磨出了什麽法子,不會真對開印之法全無頭緒。
用過飯,要了相鄰兩間客房,挽江侯把自己剛認兩日的幹兒子扔給僧人:“我看你那些佛門手段也只針對邪魔外道,誰知道會不會再來什麽活人送死,貍奴跟着你睡。”
“我無妨,”昙山又把小獸遞還給他,“左右我就在你隔壁。”
貍奴被拎着後脖頸子遞來遞去,眨巴眨巴眼,也沒明白自己到底是個寶貝,還是個累贅。
時近亥末,客棧中已無人語,挽江侯散了頭發,披着外衫坐在窗沿上喝酒,突聞門扉輕響,被人輕輕叩了一聲。
“沒鎖,進吧。”
他招呼過一句,便見僧人推門入內,立在房中道:“你身上有傷,不宜飲酒。”
傷?什麽傷?挽江侯舉着酒壇,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擡起左手晃了晃:“你說這個?”
幻境中被白骨小兒咬出的傷口并不算深,雖是還未結疤,他卻早就忘了。
“不是,你怎麽知道我在喝酒?”昙山不答話,挽江侯好奇問道,“這你都算的出來?”
“……貍奴覺得你不開心,”僧人頓了頓,還是解釋道,“它的心意,我多少能感覺出幾分,它确實十分喜歡你。”
“你這個告密的小東西,還知道跑?”邊湧瀾斜坐在窗沿上,小獸本趴在他腿上舔毛,現下卻是縱身一躍,跳出窗戶溜了。
“無事,它玩夠了自會回來,你也早些睡吧。”
僧人勸過一句,待要轉身,卻聽窗邊人問道:“……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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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師,你喜歡我嗎?”
魯地民風好酒,本地亦産佳釀,可架不住挽江侯天生酒量好,酒已喝了兩壇,半點醉意都找不着。
于是他清清醒醒地又問了一遍:“昙山,你喜歡我嗎?”
“……如晨霞,如朝露,”邊湧瀾本以為僧人會避而不答,可沒想到昙山不僅答了,還往前走了幾步,站到他身前,望着他道,“我喜愛你,如同喜愛晨霞朝露,若不愛世人,何以度衆生。”
“晨霞朝露都是瞬息之景……”邊湧瀾回望着僧人的眼睛,只見到再清明不過的一雙眼,沒有半分情意,亦無絲毫欲望,便和他打小看過的菩薩像一模一樣,非說有什麽,只有“大愛無私”的慈悲。
“我還以為你是要勸我……”挽江侯心中輕嘆一聲,口中低道,“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忍一忍就什麽都過去了。”
“…………”
“…………”
沉默半晌,僧人終又開口,只道:“湧瀾,何苦。”
“不苦啊,是甜的,你嘗嘗看?”挽江侯卻笑了,仰頭喝了口酒,食指拭過唇邊酒漬,含笑伸手,手指似要點在僧人唇上,卻隔着毫厘之距停了下來,輕聲道,“出家人不沾酒色,你嘗不了。”
“…………”
“……若說你無情,我受這麽點傷你都要惦記,”挽江侯收回手,笑着搖了搖頭,又再喝了口酒,“若說你有情,我看你也是真的沒有。”
晃了晃壇底,又空了一壇,他自窗沿跳下,把空壇放到桌上,不回頭道:“罷了,我就敬你說的,做個難得的痛快之人。從此你修你的我佛慈悲,我有我的千杯不醉,我們誰都別礙着誰。”
“……喝不醉也少喝些吧,”昙山垂下眸子,回身走向門口,又勸了一遍,“早點歇息。”
“昙山,”僧人與立在桌邊的挽江侯擦肩而過,卻聽那剛還口口聲聲道“誰都別礙着誰”的人,突又開口,幾不可聞地說了兩個字,“度我。”
“…………”
挽江侯也不伸手去拉他,只往前一步,口中又道:“度我。”
“…………”
“千萬世人,你先把眼前能度的度了,好不好?”
“…………”
“……好不好?”
邊湧瀾往前一步,僧人便退後一步,你退我進間又回到窗邊,昙山背抵上窗沿,是再退無可退了。
一退再退時僧人始終垂着眼,退無可退時卻驀地擡起眼,毫不避諱地,定定看向眼前人。
窗扉大敞,飛鏡高懸,不到十五,是輪半圓半缺的月亮。
僧人面龐背光,挽江侯也辨不清他面上神情,又或不敢辨清,只強讓自己盯着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昙山看着眼前人,卻能借天宮玉華看得十分清楚——挽江侯喝酒時散了頭發,發絲如瀑直垂下來,一側攏在了耳後,再不見一點煞氣,便真美如晨霞朝露,早梅初雪。
出家人不為色相所惑,可出家人也是人,美醜還是辨得出的——便連昙山也承認眼前人此刻美得純澈,若非讓佛門中人喻之贊之,許會比道,便像佛駕前的白鹿,淨瓶中的青柳。
可昙山卻是一念之間,只将他比作了那些脆弱的人間美景——彩霞易散,露水易逝,早梅方開便謝,初雪落地即融。
只因佛子明明白白地看懂了他——眼前人強撐着問佛的姿态實在太過脆弱了些,脆弱得仿佛輕碰一碰,就能立時碎個幹淨。
挽江侯确實性子恣意,脾氣痛快——恣意到敢以凡人之姿向佛講條件,提要求;痛快到佛若說不,就幹幹脆脆地碎給佛看。
“…………”
僧人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本什麽都不願說,不忍說,不可說。
“湧瀾,你……”
可他卻終是張口,輕聲問了一句:“……湧瀾,你寂不寂寞?”
方才喝酒時披在身上的外衫早已滑落,裏面還有一件單袍,卻也系得不怎麽嚴整。
邊湧瀾驀然伸出手,握住僧人的左手,帶着那只手探入自己的衣襟,無遮無攔地按上心口。
人的心跳聲,到底寂不寂寞?
“……大師,你自己摸摸看。”
——佛子聽到心跳,那眼前的刀意,便如心跳一般,有着規律的節奏。
識海之中,欲海之上,僧人看到浪如白蓮,有青年足踏蓮潮,合着心跳節奏,作一場刀舞。
昙山能感到手下的溫度。武者肌膚繃緊如綢,綢卻是暖的。
暖意沁入掌紋,順着地紋攀延,描出天紋輪廓,是有膽子上天入地的火熱。
他摸到血肉勃勃、心如擂鼓,鼓聲急促,漸漸亂了節奏。
——刀舞由徐轉疾,招式間再不見刀刀空斬的無計悲苦,唯有一轉一折,遒勁風流。
“……好涼,你這佛珠是拿什麽做的,怎麽那麽冰。”
挽江侯這個不好好說話的毛病也是無藥可救,眼下這般光景,他明明已然心跳得沒了章法,卻還要嫌棄和尚腕上的佛珠太冰。
話說出口,挽江侯自己也是十分後悔,後悔自己一句話便提醒了這和尚,如此肌膚相親,委實不太像話。
他垂眸看着昙山把手抽了回去,幾是委屈地撇了撇嘴,下一瞬卻又詫異地瞪圓了眸子——也不知道這和尚垂了眼在想什麽,竟似有些心神不屬,手是抽回去了,下一個動作卻是擡起右手,把左腕上的佛珠摘了下來。
——刀舞與疾如擂鼓的心跳聲一起停駐,駐留在收刀一式,驚瀾三疊:可那随刀意翻湧的波濤卻止于僧人身前半步,似是使刀的人只為與他開個玩笑。
青年立在潮頭,長刀平舉,刀尖遙遙指向佛子,笑得極是快活。
你這是……還打算再伸回來麽?
好歹這次長了記性,便是沒上嚼子的挽江侯也沒敢真把這話問出口,倒是昙山終于出聲,就事論事道:“這佛珠裏收納了許多不得輪回的陰魂,所以才涼了些。”
“也包括幻境裏那些麽?記得你說過,要為他們尋個善終。”
“有幻境裏那些,也有客棧裏那個書生,”昙山仍垂着眼,看着佛珠回道,“貧僧答應過你的事,定然會想法做到。”
“……那你能不能再答應我一件事,”邊湧瀾伸出手,握住僧人執着佛珠的手,是一個掌心相對,十指交纏的握法,“我不為難你……不舍得為難你……”
“…………”
“我只想你答應我,待到尋着印,別走去我找不到的地方。”
“…………”
“你答應我,也為自己找一個好去處,再蓋一座廟,廟裏種一架葡萄……”
相對而立的兩人俱是垂着眼睛,并不望向對方,唯有掌心對着掌心,隔着一串佛珠,十指緊緊糾纏。
“我不告訴別人你在哪兒,便連文青也不說,”邊湧瀾低聲道,“每年葡萄果熟的時候,我就去看看你……人生短短幾十年,我們就見這幾十面。”
“…………”
“大師,如果這個要求不為難的話……你就答應我了,好不好?”
——僧人立在欲海之上,看到風平浪止,青年踏着如鏡的海水向他行來,頭上一片晴天,腳下一片碧海,晴天碧海之間,是那個他欲望他一世無憂的人。
僧人合十不語,一個呼吸後,手掌輕分,左手執禮,右手平攤一伸,像是一個“請”字,卻不是送,而是迎。
“好。”昙山說。
作者有話說:這章裏有句話出自B站一個視頻的彈幕。視頻叫女王大人X小和尚,有彈幕問,“為什麽女王大人都有臺詞,但僧人沒有”,另一個彈幕回道,“因為僧人不願說,不忍說,不可說”。…………………………可是這文大師啥都不說就BE了啊!!!我開文前想了很久很久,怎麽讓一個出家人用最含蓄的方式和人調情(不是),想了很久很久才定了這句臺詞,希望沒把人設寫崩。對了,天紋是生命線,地紋是感情線,科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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