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南風景獨好,笠澤千傾煙波,漁歌唱晚,離湖二十裏處有小鎮名喚“灣蕩”,一個名字,便道出了魚米之鄉的盈盈水色,潺潺溫柔。
灣蕩鎮上幾百戶人家,炊煙四起,飯菜飄香。這和樂安寧的景致,哪裏看得出來,二十六年前,笠澤湖曾有怒濤直卷出四十餘裏,把周邊大大小小的村鎮沖了個幹淨。
家家戶戶吃飯的點,鎮上藥鋪卻不得清閑,藥鋪堂中只有一人,又要做掌櫃,又要做夥計,偶爾還要兼做個大夫,為街坊鄰裏看些小病小痛。
“我說你這個守財奴,這麽多年了,怎麽就不舍得再雇個人?”
人未至,笑語聲先到了,便見一老僧跨過藥鋪門檻,立在門口含笑行了個佛禮。
“老夏,你等我抓完這服藥。”這身兼數職的藥鋪老板想是與來人很熟,不與夏春秋做虛禮寒暄,頭都不擡地忙乎手邊活計。
“淼淼是我們看着長大的,雖是有些愛錢,藥材上卻從不打馬虎眼,”等着取藥的老頭兒呵呵一笑,接過話頭,“這位大師,我看你面熟啊。”
“老衲有時來找吳老板敘舊,這位施主先前見過我也是有的。”
“行了,別聊了,給錢,”藥鋪老板非是小名叫淼淼,而是大名就叫吳淼淼,看上去怎麽也有三十多了,卻沒什麽尊老的禮數,收過藥錢,還要沒好氣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這腿不能沾涼水,不能沾涼水,你那麽大歲數了,怎麽就不能聽句人話呢?”
“呦,我們淼淼生氣了,打小就這麽不識逗。”
老頭兒呵呵笑着取藥走了,吳老板想是不打算再做生意,下了半扇鋪門,返身為到訪的熟人倒了一杯冷茶,口中卻不再叫他老夏,而是改了稱呼道:“小友,別來無恙?”
“既然稱我為友,總該給我杯熱茶喝吧?”夏春秋握着沒有一絲熱氣的茶杯,無奈地搖了搖頭,“連點茶葉錢你也要省,你這做人做得可真沒有意思。”
“我老婆那麽好看,女兒那麽可愛,做人做得可有意思,”吳老板振振有詞道,“再者說了,我不省儉一些,等我走了,我老婆孩子靠什麽吃飯?別說是我的錢,我看你的錢最好也留給我老婆孩子用,反正你人都随我走了,我老家又用不到錢。”
“…………”夏春秋無言心道,待印一開,這人間變成什麽樣子還未可知,怕要比二十六年前鬧出更大的災禍,你老婆孩子要先能留一條命花錢才是。
“照老衲說,這人間本就不是值得久留之處,你何不妨把妻兒一起帶走……”
“他們又不是我老家的生靈,凡人嘛,不留在人間,瞎跑什麽,”吳老板駁了一句,又擺了擺手,“不是說你,你幫我回家,我幫你留在你心心念念的仙境裏,你我之間,很是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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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無心人間,又何必娶妻生子,平白多了牽挂?”
“牽挂是這軀殼的牽挂,不是我的牽挂,”吳老板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肉身,“當年他人死了,屍首借給我栖身此間,我幫他繼續活着,娶妻生子,也是很公平。”
“…………”
“這軀殼死時才十歲,還什麽滋味都沒嘗過呢,我這也是好心,”老僧不答話,吳老板繼續嘟囔道,“再說這軀殼的爹雖然淹死了,娘還活着,到了歲數就天天逼她兒子成家,我有什麽法子?還好我挑了個頂漂亮、頂良善的姑娘給他。”
說人人到,便見一位三十來許的婦人拎着食盒跨進藥鋪,想是見自家相公沒回家吃飯,這就來給他送飯了。
吳老板口中“頂漂亮”的姑娘在老僧眼中,實則不過中人之姿,也不知道那方天地中,那些據說天生地養、靈氣化形的神物,到底是靠什麽分辨凡人美醜的。
他不僅不知道它們靠什麽分辨美醜,亦不知道它們有沒有心,有沒有情——說沒有吧,這位不曉得本相如何的“吳老板”,卻又不願見它栖身的軀殼一世孤零,讓這軀殼的老娘傷心;說有吧,它又不肯帶這軀殼的妻兒走,須知人都不在了,留下花不完的金銀又有何用?
“哎呀,不曉得大師也在,可有快一年沒見過您了。”
婦人拎着食盒一擡頭,便見老僧與自家相公對坐喝茶,忙招呼道:“飯菜怕是不夠,我再去做幾個素菜來。大師,您上回給妞兒的平安無事牌,我都沒來及好好謝謝您。”
“不是值錢的東西,不用謝了,”老僧含笑擺手,“也不用再添菜,我坐坐便走。”
送走婦人,吳老板也不讓一讓老和尚,顧自取出食盒中的白飯,佐以青菜蒸魚,吃得有滋有味。
夏春秋雖不戒口欲,卻也真不是踩着飯點過來蹭飯的,走去關合了另一半鋪門,方自懷中取出一物,遞予埋頭夾菜的人道:“這便是那枚長安印。”
“先放那兒吧,吃完飯再說,”吳老板瞥了印一眼,收回目光道,“等了這麽多年了,也不差這一頓飯。”
于是這枚幹涉着兩界天地,千萬生靈,用金貴都不足以形容其萬一的長安印,就這麽屈尊和一盤青菜,一盤蒸魚一起擺在了一張舊木桌上。
夏春秋望着這枚印,不免又想起二十六年前的舊事——那一年,他帶着一個與仙境有緣的青年漢子離了幽州,一路南下,走訪過各處遭災的所在,只為去尋一尋,還有沒有人得入異境而返。
天地異動,各處死的人多得是,失蹤者亦有不少,他卻再未尋得第二個自稱見過仙境的人。
這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難免讓一心尋仙問道的老僧心生荒唐之意:他是覺得自己荒唐,竟信了一個粗鄙漢子的話,也許所謂仙境,确實不過只是黃粱一夢。
然而路過洪水已退的笠澤湖,經過一個忙着重建的鎮子時,他卻被一個在街邊玩耍的小童出聲喚住了。
那小童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說話卻很是老成。
他與夏春秋說的頭一句話是:“你這和尚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你可是學過什麽特別的封印之法?”
這世間事,有時就是這般奇妙,譬如棋盤落子,每一子都有其歸處。
夏春秋心知自己不過也是其中一子,卻有心把這一局許已下了萬年的棋局,下出一個終局。
不到最後,誰又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定勝負的一子?
夏春秋亦不知道,只曉得一個道理:落子無悔。
“你可帶着這印去過那馬山鎮了?”
吳老板吃過飯,擦完嘴,方拿過那枚印細細端詳。
“去了,也按你說的法子試了試,只攪得百裏山河氣數混亂,不見其他的動靜。”
“無妨,既不能巧取,大不了強開,我們又不是沒研究過這個封印,這都琢磨了有二十年了吧?你看,把你頭都琢磨禿了。”
“…………”夏春秋心道我的頭初見你時就是禿的,這不是人的東西來人間晃了一圈,不學人點好,偏要學人造口孽。
“那老王爺身子還好吧?還有用的着他的地方,別印沒開成,他人先蹬腿去了。”
“放心,他精神健旺得很,罵起人來中氣十足。”
夏春秋與吳淼淼,一個是人,一個不是人。
一個雖習得了不世出的封印法門,卻在尋仙一事上沒什麽大用;一個雖自稱倒黴地從另一方天地落入凡間,卻也不知道該怎麽回老家。
好在世間總還有其他人妄念着成仙得道,長生久視——先皇曾冊封過一位親王鎮守西南,只是這位西南王既無文韬武略的本事,也無争權奪勢的心思,倒是出了名的着迷方術,供養了一堆和尚道士。
吳淼淼的本相是什麽,夏春秋從未見過,只道他教給自己的本事是真的——吳老板自稱他在老家也是一方呼風喚雨的神物,只是一身修為到了人間,屁用沒有——他調用不了此方天地的山河靈氣,只能指點夏春秋學一學附神之法,待老僧投效了西南王,又手把手帶他研習苗民蠱術,直讓老僧疑心他的本相是不是條蟲子。
夏春秋肯投效西南王麾下,只為看看他搜羅過什麽方術,略使了些本事,便被這位滿腦子求仙問道的王爺奉為上賓,忙不疊拉着他秉燭夜談。
聊來聊去,聊至興處,西南王傲色笑道:“先師有所不知,這天下原該是本王的。”
“哦?願聞其詳。”
“本朝雖立嫡不立長,但那一位,”他手指了指天,“打小身子就弱,子嗣也是艱難。”
“确實聽聞如此。”
“父皇當年本動了傳位予本王的心思,只是後來那位身子骨好些了,也就沒再提了。”
“…………”
“仙師不信?”西南王本事沒有,心思卻重,見夏春秋不答話,只以為他不信,哼了一聲道,“父皇未大行前,有一陣身子也不爽利,本王侍疾時曾聽他說過一件秘事,本只有歷代天子才能得知,這京中有一間古剎,寺名長庚……”
“王爺真是個有福之人……”夏春秋垂眸聽完,含笑道,“宮中寶物想是俱會登撰造冊,王爺,那印如有拓本,能不能想辦法描一份給老衲看看?”
“這‘長安’二字,與你師門那封印法陣系出同源,”吳淼淼看着印上,早對着描來的拓本研究過多少年的筆劃,“我在老家修行,用你們人間的算法,成精化形不過……”他掰着指頭算了一下,自己也不太确定地問道,“不過六千多年?”
“…………”老僧心道你自己都算不清楚,問我幹什麽,況且“不過”也不是這麽個用法。
“總之封印成時,我還沒有神智,”吳老板皺着他本就下垂的八字眉道,“不然咱們琢磨出的開印之法,也不會只有五成把握,還要賠上你那徒兒一條性命。”
“成與不成,總要試過才知道,”夏春秋倒不可惜柴午的性命,随口玩笑道,“試一試又不要錢。”
“……我來了你們人間二十多年,總有一事想不明白,”吳淼淼放下印,突正色道,“現下許能回去了,我問小友一句,你能不能給我解釋解釋?”
“但問無妨,老衲知無不言。”
“你們是因為人太多了,就不太在乎人命麽?”吳淼淼确是一臉不解,“可我看也不是啊,我那些街坊鄰居有個頭疼腦熱就要來抓藥,可是惜命得緊。”
“…………”
“那就是活得太容易了?”老僧一時不答,吳老板繼續自己瞎琢磨,“我老家可不是,想要成精化形,得開神智,可真是需要大機緣,大氣運的事。”
“……不容易,”夏春秋終開口道,“活得不容易,”複又搖了搖頭,“雖說不容易,但你的問題,我因不知,故不可言。”
“無妨,我也就是随便問問,”吳淼淼并不介意,只囑咐道,“不過你若真跟我回了老家,可別吵吵寂寞。我們那裏不僅沒有人,便連我這樣的東西都沒多少,而且不分公母,沒什麽陰陽繁衍一說,”他倒不忌諱自稱“東西、公母”,只似出神憶起異界之景,感慨道,“你們人間是真熱鬧啊,我們那兒走上好久好久都沒個活物,便是活物,也都是各據一方,每只和每只都不重樣的,想找個跟自己一樣的東西就個伴,那可是找不着。”
“事宜早,不宜遲,我身後還有我那師侄和一位宮裏來的小公子追着,我看你今日就随我去吧,”夏春秋不再聽他啰嗦,出言定論道,“是否還用回家與這軀殼的妻兒告個別?”
“誰說我今天就要跟你走了?”吳老板詫異反問,“妞妞前兩天受了風寒,這還咳嗽着呢,我總得等她不咳了再走吧?”
“…………”老僧又是片刻無言,心道你這都要走了,還管她咳嗽不咳嗽幹什麽。
“你自帶着印先去布置,我等妞妞好全了就去找你,”吳老板擺擺手,又問道,“身上帶錢了沒?留給我吧,不能白喝了我的茶。”
老僧搖頭留下身上銀兩,又叮囑了一遍小心追蹤之人,便不再說什麽,攜印出門去了。
吳淼淼回了家,逗了會兒孩子,和老婆說了會兒閑話,戍末一家人便如常熄燈歇了下來。
但見子時剛過,吳老板突像詐屍一樣坐起身,猶豫片刻,反手按上自己眉心,很是艱難地,仿佛憋屎一樣憋了半天,手指甫一離開眉心,便見兩點青芒自他神庭穴中飄了出來,鬼火般一點沒入床上婦人眉間,一點被吳老板托着,來到孩子睡的小屋裏,沒入床上小兒的印堂穴中。
“有我的真識護你,別的不說,保命是肯定保得住的,”床上小兒夢中咳了兩聲,便聽吳老板又輕聲找補,“興許也一輩子不會生病了。”
“爹爹……”小女孩也不知是被當爹的吵醒了,還是自己咳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喚了一聲。
“爹爹在,你繼續睡。”
“……爹爹,你不睡覺,是要去幹嗎?”孩子睡得迷糊,問話倒還清楚。
“什麽都不幹,”當爹的為她掖了掖被角,頓了頓,又輕聲補道,“哪兒也不去,你睡吧。”
孩子重睡過去,吳老板不敢再出聲吵她,只在心中道:閨女啊,你爹我本是個連公母都不分的東西,為了和你娘生你這個寶貝疙瘩,可是費了老勁了,你以後可一定得聽她的話。
他本想再摸摸她的頭,但終只是學人嘆了口氣,收手回身去了。
作者有話說:好了,我知道這章沒有瀾瀾和大師,可是剛進組的吳東西(全稱“吳淼淼這個連公母都不分的東西”)也很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