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昙山曾與邊湧瀾道,這天地間自有氣脈如數不盡的琴弦,但除了那道龍氣凡人還能借由修行人的神識一窺形貌外,所謂氣脈琴弦,挽江侯把眼珠
子瞪出來也看不到一分。
他看不到,僧人卻觀識無礙——他師門的推演之法,或只有拿“聞弦循音”作比,才能稍微與人解釋解釋——夏春秋在馬山處撼動過長安印,便如在琴上拍了一掌,餘音四散,撥亂琴弦的人往哪裏去了,昙山自是能夠跟着那一縷餘音追蹤而行。
只是幽州與江南遠隔千裏,一縷餘音追到此處,已然漫漫散開,難以辨出夏春秋具體去了哪處。
“那馬山鎮是二十六年前遭災的所在,按常理推測,他帶着印下了江南,說不準就是為了去其他遭災的地方看一看,”邊湧瀾沒一點近鄉情怯的感覺,大大方方道,“至于二十六年前江南有哪兒出了災禍,想知道還不簡單,問我爹呗。”
邊父還未到告老辭官的年紀,挽江侯卻也不想去府衙找他,直接回了自己家,唬得老門房見了鬼一樣扯着脖子通傳:“大少爺回來啦!”
郡守府占地廣闊,掃一眼便知已逾了制,但誰讓人家生了個寶貝兒子,反正這麽多年也再沒人不長眼地去參海陵郡守一本。
內宅婦人本輕易不見外客,但昙山是個和尚,倒沒那麽講究,邊母忙不疊地迎出來,待要行禮,便見挽江侯一擺手:“免了,您饒了我這一回,別讓這和尚看笑話。”
邊母是土生土長的水鄉女子,身量尚不及邊湧瀾的肩膀,想去摸他的頭,又不敢太過逾越,只拉着他的手,要哭不哭道:“怎麽又瘦了?都沒個人照顧你……”
邊湧瀾的膽子再大,也不敢問他親娘,“您看這和尚适不适合照顧我”,只能嗯嗯啊啊,随口應付幾句了事。
“涵兒已經會叫人了,我讓他們抱出來給你看看,”邊母雖保養得宜,看着不到四十,實則已經是做了祖母的人,敘過幾句家常,便讓仆婦去叫孫兒的奶媽,口中又念起她最挂心的事,“瀾瀾,不是為娘說你,你今年都二十六了……”
挽江侯生無可戀地聽了一會兒,轉頭向昙山道:“大師,要不我帶你四下轉悠轉悠,你幫忙看看這宅子的風水得了。”
“怎好勞煩這位大師……”邊母既不知自家兒子為何帶了位僧人回來,也不知該如何招呼這位風姿出塵的高僧,聞言卻亦望向昙山,說的是“怎好勞煩”,面上卻帶了期盼之色——這位高僧長得就讓人篤信,他算命、看風水都是極準的。
于是邊父回家時便見一群家丁挽着袖子,裏裏外外地忙活,問了一句才知道,他的寶貝兒子帶了一個和尚回來,那位“神仙似的大師”說小花園裏的池子最好不要留了。
邊父滿頭霧水,蹙眉踱進正廳,本疑心兒子被人騙了,可一眼望見喝茶的僧人,話還沒招呼一句,便覺得那池子确實不能留,正是要一刻都不耽擱地填了才好。
邊父是朝廷命官,雖未着官服,卻不肯亂了禮法,及到終能坐下來說正事,仆婦新沏的茶都涼了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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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二十六年前……”邊父望了兒子一眼,方續道,“除了囚龍江潮的異象,便只有笠澤湖周邊遭了災,我恰與當年的會稽郡守師出同門,他那段日子最是焦頭爛額。”
“怎麽不是臨安郡守抓瞎?”邊湧瀾琢磨了一下,問他爹,“要說遭災最重的所在,怎麽着也該是姑蘇方向。”
“怪就怪在此處,”邊父颔首道,“莫說笠澤湖自古從未有過這等怒濤平生的異事,只說那潮頭,不是奔東去的,卻是奔北去的。”
邊湧瀾與昙山對看一眼,轉天先不忙着調轉馬頭向北,而是自高處望了望海陵郡的氣脈。
邊母想見長子一面不容易,雖知這孩子有皇命在身,仍忍不住多留了他們一頓飯。
翌日午後出了郡守府的大門,挽江侯與僧人道:“你若想登高看看那老頭兒來沒來過此處,我倒是有個好地方可以帶你去。”
他口中的好地方乃是一處孤絕的斷崖,如非輕功高絕的武者,尋常人可是爬不上這麽陡峭的所在。
昙山拳腳功夫一般,輕功倒是不錯,邊湧瀾好奇問過緣由,只得一句“沒少随先師爬山”。
耗費了兩個時辰登到崖頂,二人并肩而立,遙望天地浩渺,日落長河。
即便邊湧瀾不說,僧人掃一眼此處地貌,也能猜到他為何偏要帶自己來此處——這斷崖斜斜伸向山外,寬不足兩丈,本應是個“一”字,卻似被什麽極鋒銳的物事削掉了一半,如今只剩半截。
“我那式觀潮得悟的反手刀,有個名字,叫‘斬因緣’——不是那個‘姻緣’,”挽江侯面上并沒有什麽得色,只似十分懷念,走到斷崖的截口處,向下看了看,“便是連我自己都沒想到,那一刀劈下去,竟将此處懸崖劈掉了一半,所幸此處荒蕪人煙,沒有惹出什麽禍事。”
“…………”
“……行了,我知道也許砸死了什麽山中野獸,反正哪怕砸斷一棵樹,你這個和尚都要不樂意,”挽江侯看僧人不說話,只以為他是愛惜生靈,便學和尚雙手合十,對崖下拜了拜,“我錯了,罪過罪過,祝你們這輩子投了個好胎。”
“貧僧并無此意,你留神腳下。”昙山搖了搖頭,心知自己方才片刻恍神,只因不免想了想當年之景——挽江侯現下刀不出鞘,腳踩着崖口,懸而又懸地立在浩渺天地之間,頭發被發冠束得整齊,衣袂卻被烈烈山風吹得上下翻飛,頗有幾分能夠“扶搖直上九萬裏”的潇灑,只是當年那劈山斷崖、意驚神鬼的一刀,到底是無人有緣得見了——僧人發現,便連自己,竟都心生一絲憾意。
“你知道為什麽那式刀法叫這個名字嗎?”邊湧瀾走回僧人身前站定,望向他道,“因為我不認命。”
“…………”
“常人道‘一見如故’,我十年前見到你,便覺得這話有些道理,”挽江侯笑了笑道,“但這麽多年過去了,是‘一見如故’,還是‘一見傾心’,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
“後來在這裏俯瞰江潮時,我偶爾會想起你的眼睛。”
“…………”
“我連你長什麽樣子都忘記了,卻還記得你的眼睛,”說話的人擡起手,似要輕碰一碰僧人微垂的眼角,卻最終沒有越矩,“我總覺得,你是深深看過我一眼的。”
“…………”
“那一眼中,有憫、有情,”邊湧瀾又走前半步,與僧人站得更近了些,幾是咄咄逼人地問道,“我不認命,卻想忘難忘,你說怎麽辦?”
“湧瀾,我修‘衆生相’這門功法,識海中鎮壓着千萬凡塵俗欲,”昙山不躲不退,只看向眼前人,明明白白道,“十年前,我功力未至此境,因為主修眼識,那諸般俗欲妄念,或能從我眼中得見一、二,故而無論你看到了什麽,都做不得真。”
“……那你可知道,你現在眼中有什麽?”
“…………”昙山雖未答話,卻不動聲色地感知了一下自身識海,确無什麽動靜。
“你眼中有山、有河,”問話的人卻突然笑了,滿臉寫着“你心虛什麽”,猝不及防地湊前輕吻了一下僧人的側臉,“……還有我。”
“邊湧瀾。”昙山也是覺得拿這孩子實在沒什麽辦法,連名帶姓地叫他,已算是警告他莫再這麽皮個沒完。
“叫瀾瀾,”有人偏敢蹬鼻子上臉,雙手一擡,搭在僧人肩上,扳住他的身形,十分沒規矩地笑道,“我娘都肯叫我瀾瀾,你叫得這麽生疏像什麽話。”
“…………”
“我打小那麽可憐,寄人籬下,有家也回不得,”挽江侯這時候倒想起來自己比這和尚年紀要小一些,非常可以賣乖撒嬌,便情真意切地向人訴苦,“這麽個有娘也像沒娘的孩子,受了那麽多年委屈,你叫他一聲小名怎麽了?”
“湧瀾,你這個脾氣……”昙山卻不信這個邪,幾是無奈道,“真不是受過委屈的孩子養得出來的。”
“這倒是,先皇對文青嚴厲,對我卻是極好,”挽江侯也不在意被人戳穿了自己的謊話,厚着臉皮認道,“我确實從小到大都沒受過什麽委屈。”
“…………”
“來,讓本侯看一看,你舍不舍得讓我受委屈?”
挽江侯不管再這麽作天作地,和尚便是不罵人也要收妖了,兀自盯着僧人的臉,自問自答道:“看過了,你不舍得。”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昙山心知身前這人說的無錯,他不是不忍心,而是不舍得。
不修佛道的人或許參不出“不忍心”與“不舍得”之間的差別,但僧人如若自欺欺人,再以“菩提九問”正心鑒性,那聲聲佛問,恐怕就過得沒那麽輕易了。
“昙山,人生幾十年,便只見幾十面,也是一輩子。”
挽江侯斂去玩笑神色,負手而立,縱不自持身份,也是一派君侯氣度,便聽他正色道:“本侯看你最好還是心裏有點數——你許給我的,是一世之約。”
作者有話說:文裏的地名結合了從秦到明的各種叫法,行政制度是郡縣制和分封制并行,日期都是農歷,不過都玄幻文了,有歷史bug就別太在意了哈(有錯別字一定要告訴我,我的手就像被門板夾過一樣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