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聞弦循音,昙山追的不只是印,更是人——夏春秋許是研究出了什麽收納長安印的辦法,否則也不會竊印幾日後才讓昙山發覺——但這老頭兒既
在馬山腳下撥亂過氣脈琴弦,這麽個魂魄俱全的大活人,就無法全然避過僧人的觀識推演。
實則只要與昙山打過交道的人,如若僧人全心觀想,總能大致推出這人去了何處。
然而現下昙山站在一條人來人往的青石街道上,無論如何推演,都算不出邊湧瀾去了何處。
一日之前,夏春秋取出那枚印讓吳老板細細端詳,長安印重勾連上天地氣脈,昙山便立時有所察覺。
二人本就正向北策馬疾行,當下連夜趕去灣蕩鎮的所在,入鎮已是辰中時候,天上飄着蒙蒙細雨。
江南多雨,便是下雨也礙不到百姓忙碌一日生計,鎮上有人入、有人出,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哎呦,對不住對不住,雨天路滑,沒留神腳下。”
邊湧瀾正與昙山牽馬入鎮,突見擦肩而過的人一個趔趄,便順手扶了他一把。
這人戴着鬥笠,做短衫打扮,背上背着一個竹簍,竹簍散發着成年累月積攢下的藥香,挽江侯見他腰間還別着小刀短鍬,便知這是個正要出鎮采藥之人。
“山上路更滑,你還是多留心吧。”
邊湧瀾好心說了他一句,待人走遠了些,方問僧人道:“這滿鎮的人,都是活的吧?”
“都是活人。”
“那我就放心了。”挽江侯裝模作樣地拍拍心口,想是再不願重歷一遍馬山鎮上的舊事。
昙山入鎮便知夏春秋的人和印已俱不在此處,但眼見雨愈下愈大,兩人便未急着趕路,先找了個茶棚避雨,打算吃過午飯再動身。
茶棚下目多耳雜,邊湧瀾不能與僧人說正事,便只随意閑聊道:“你可知道這笠澤湖最有名的是什麽?哦,你知道不了,這笠澤湖最有名的是湖中銀魚,其他地方可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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笠澤湖中的銀魚素有“魚參”的美譽,每條不過兩到三寸,通體銀白,細嫩無骨,或燴羹,或烹湯,或幹炸,或清蒸,無論怎麽個做法都是鮮美無匹,曾有文人墨客吃過便寫下“銀花脍魚肥”的詩句。
只是這魚離了笠澤湖水,以其他凡水養之都活不久,想嘗一口最新鮮的滋味,要麽親自到湖邊來吃,要麽就需像挽江侯一樣,靠命好——先皇在時,每到六月,會稽郡守必命人快馬加鞭,人馬輪換,不分晝夜地護送幾桶笠澤湖水供養的鮮魚進京。只是太子即位後,慣常克己,便免了這個規矩。
既知這鎮子沒什麽異樣,挽江侯便滿腦子就只剩下吃,笑着與僧人閑話道,中午須要點一道魚羹嘗嘗。
“現下正是銀魚懷卵的時候,可沒什麽人去撈,怕撈絕了,”添茶的老頭從旁接過話頭道,“小公子若真想嘗上這一口,只能去魚市碰碰運氣,總有人難免會撈上一桶,擺在魚市想賣個高價,這個時候過去看看,許還來得及。”
“好,那就去碰碰運氣,”邊湧瀾起身拍拍僧人肩膀,又看了一眼閉目裝睡,想是不願出去淋雨的貍奴,含笑道,“你連魚都不能吃,就別跟我去聞魚腥氣了,在這兒喝茶等我,我去去就回。”
結果這一去就去了半個時辰——先前在客棧中,這人也有口稱“去去就回”,卻大半個時辰不見人影的時候,是以僧人倒還等得安然,慢條斯理地喝茶聽雨。
只是雨由小轉大,又再轉小,昙山見邊湧瀾還不回返,便問明魚市所在,起身去尋他。
魚市裏不見人,回到茶棚,仍不見人,僧人心知此事有異,卻不像常人般沒頭蒼蠅地亂找,只立在街頭,右手掐訣,開了心識推演。
一推,不得;再推,依然不得。
僧人面上終帶了急色,卻只能急、不能亂——昙山複又閉目細細推了一遍,他與邊湧瀾可不止“打過交道”那麽簡單,他不信這人去了世上哪處所在,是竟連自己都推不到的。
然而推不到就是推不到——昙山放下右手,只覺心中塌陷般地一空,空完卻又是一愣:他睜開眼,垂眸之際,無意掃過自己的左手,便見小指上,竟不知何時系了一小段紅線。
紅線非是實物,而是與那數不盡的氣脈琴弦一般,乃是一條因果線,尋常人無論如何也見不得。
那段紅線一頭栓在僧人的小指上,一頭延進虛空,卻延出不到一丈便斷了。
昙山知道,這是因為他與那個人之間,本不應有這種因果。
幾十年,幾十面,自己說了好,方才會有這麽一小段紅線。
“昙山,人生幾十年,便只見幾十面,也是一輩子——你許給我的,是一世之約。”
但當僧人心中念起這句話,便見一段因果紅線猛然暴漲出數丈,直直指向鎮外。
“……邊湧瀾,是一世之約,我答應你。”
昙山在心中一字一字,道出這句他未曾與人,也不可與人說明的承諾,每在心中道出一字,便見紅線長出一丈,為僧人指明他欲尋之人的方向。
雨轉小後,街上的人又多了起來,路過僧人身邊,總不免多打量他兩眼,只道這位大師一身僧袍站在雨中,雖戴着鬥笠,微垂着頭,看不清形貌,但真自有一番“萬丈紅塵半點不染,凡塵俗欲片分不沾”的氣派。
然則無人可知,這位“紅塵不染”的高僧立在街頭雨下,心中沒有佛——他在全心全意地,認認真真地,去愛一個人。
愛一個人難嗎?
若願意拿起便不難。
此時此刻,佛子心中的漫天神佛俱都一尊一尊退了開去,幾是恭敬地,為一介凡人讓開一條通路,讓這位凡人一步一步,走到佛子身旁。
他念起他的手,他的吻,他心口的火熱溫度,蔓蔓灼着他的掌心。
他念起他散下的發絲,每一絲都是美的,美又美得脆弱,便讓人想捧在掌心,珍之重之。
——他不是不忍心見他心碎,是不舍得。
你可舍得他流淚?可舍得讓他也嘗一嘗求不得的悲苦?
若他真敢吻在你的唇上,你可舍得不吻他?
客棧月下,崖頂風中,你可有一瞬也曾想過……你也願意去吻他?
漫天神佛是一尊一尊退開了,卻還要不依不饒地聲聲責問:——你已皈依吾畔,如何能動私情?
然後刀影閃過——那一介凡人走到佛子身邊,不回頭,不轉身,不去看神佛一眼,只拔出一把刀,反手斬下,漫天神佛便俱被這一刀斬破,一尊一尊,碎成煙塵。
——滿朝文武皆知挽江侯有三絕:性子潇灑恣意,談吐不拘一格,刀法精妙無雙。
邊湧瀾的刀法确實好,好到一刀斬下,便将佛子斬落紅塵。
昙山再擡起眼,便見那道紅線已延亘出數百丈,正正指向西方,是再也淋不濕、燒不毀、斬不斷——兩情相悅,一世之約,方成姻緣。
方才成就了,千裏姻緣一線牽。
“你……我……”
五日後,夏春秋帶着徒兒日夜兼程趕回西南之地,剛踏進自己的私宅,便聽下人通報,您有位友人已在府裏等了您幾天。
便是夏春秋平生從未一驚一乍,待見到吳老板,也是難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緩了兩口氣才指着客房床上道:“我是讓你小心追蹤之人,不是讓你把人捉了來,你捉他幹什麽!”
“小友莫急,你聽我說,”吳淼淼是真的不着急,啰啰嗦嗦道,“你走後轉天,我琢磨着你說的也對,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就裝作上山采藥出了門,沒成想走到鎮口,正迎面碰上你那師侄和這位小公子,我就佯作滑了一跤,湊近看了看……”
“你揀要緊的說!”
“你急什麽,要緊的這就來了,”吳老板一指床上被道道鐵索捆得像個鐵粽子似的邊湧瀾,“這人魂魄中有一縷我老家的天地真靈,你和你那師侄都看不到麽?”
“……你說什麽?”
“也不能說是魂魄中有一縷真靈,而是他的三魂七魄都是繞着那一縷天地真靈生長,”吳淼淼伸手比劃了一下,“假如那縷真靈是一棵樹,他這凡人的三魂七魄就是繞樹生長的藤蔓,藤蔓生得太茂密了,你們許見不到那棵樹,我卻看一眼便自然能夠知道,就像你們人間的嬰孩,不曉事時也能認得自己的娘,那是天生的血脈親近。”
“…………”
“你那徒兒去了一趟我老家,魂魄中确萦繞了兩界因果氣機,可若拿來開印,遠不如這一縷天地真靈管用,”吳淼淼見老僧皺眉沉吟,只以為他沒聽懂,再詳釋道,“我老家天地間的靈氣遠比人間充沛,但能稱得上真靈的,恐怕就像你拿一整個東海的水,煎出一小碗藥來,你可聽懂這天地真靈有多稀罕了吧?也不知道這一縷是什麽時候跑到這人間來的……”
“我那師侄對這人着緊得很,恐怕正是因為知道此節,”老僧微搖了搖頭,想到那只曾活吞過自己母蠱的異獸,“他身邊有一只形似猞猁的小獸,似乎……”
“不是似乎,就是我老鄉,可那孩子連句囫囵話都說不出來,若以人間孩童作比,還是個兩三歲的小娃娃,”說到這裏,吳老板突似想到了什麽,正色警告道,“我們有這人用來開印就足夠了,你莫要再去打那孩子的主意——我們那裏跟你們人間不一樣,每一條得開神智的性命都金貴得很,絕無自相殘殺的道理,哪兒像你們凡人,”吳淼淼觑了夏春秋一眼,嘟囔道,“別當我是傻子,原本若是賠上你那徒兒也開不了印,你肯定會把主意打到我身上,連人的性命你們都不在乎,別的生靈的性命你們就更不在乎了,是不是?”
夏春秋笑了笑,不說是,也不說否,只道:“你等了我幾天?怎麽趕到我前頭來了?”
“三天多,想不到吧?”吳老板自得道,“你們人間的天地靈氣我雖輕易調用不了,但若願耗損一點真識,蒙蔽氣機、縮地成寸的法術還是能使一使的。你別看我這個不着調的樣子,做事情可謹慎得很,既然敢把人捉來,就不會讓你那師侄找上門。”
“不好說,我那師侄性子冷清,心無外物,若真不知這人有什麽蹊跷,比起找人定還是會先尋印,現下恐怕仍緊追在我身後,”夏春秋負手道,“左右不用等什麽天時,我這就去面見王爺,告訴他明天就能成了應允給他的好事——有這人為陣眼,開印的把握可有七分?”
“我要說有十成把握你肯定不信,但八、九分定是有的,”吳淼淼點點頭,“你不是我老家的生靈,不知道天地真靈意味着什麽——真靈雖本身沒有神智知覺,但我老家能化生出活物,全靠天地真靈所賜……唉,反正我們只要封印得開片刻就夠了,明天可千萬要留這人一命,真靈既栖身在他的魂魄裏,萬一把他害死了,我這就是弑父殺母的大罪。”
邊湧瀾躺在床上,全然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怎麽暈過去的,只道一睜眼便躺在床上,周身上下被鐵索捆得結結實實。
他被下人好生伺候了兩日,卻沒人敢跟他多說一個字,直到閉目聽完這一番對話,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帶至此處——心高氣傲的挽江侯,是絕不肯承認自己是被妖怪捉來的。
“娘,不,爹,我知道您醒着,”妖怪很懂孝道,說到“弑父殺母”四個字就悲從中來,返過身,對着床撲通跪了下來,學人磕了頭道,“是我對不住您,您不要怪我。”
“…………”
“也不是,論輩分,您可算是我的祖宗,”磕完了頭,吳淼淼又算了算輩分,覺得是自己高攀了,忙找補道,“祖宗,我不傷您老人家的性命,要說過錯,最多算把您的牌位砸了,您可千萬不要記恨。”
“…………”
挽江侯也聽明白了,這跪在床邊給自己作揖的東西恐怕不是人——他在床上翻了個身,冷笑了一聲,懶得和它打言語官司——誰要和一個不是人的東西,比誰更不會說人話。
作者有話說:哈哈哈吳東西啊吳東西,遠程紅外精确制導技術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