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王爺,我說予你聽的布置,你可都聽清楚了?”

“清楚自是清楚,”老王爺應了一句,又猶豫道,“仙師,可真要搞出這麽大的陣仗?”

“穩妥起見,以防萬一。”

“要照你說,追着你的只是一人,”西南王滿臉不信之色,“單槍匹馬,何用千軍來防?”

“那是你不知他的手段。”

“仙師,兵馬調動可是大事,若我那侄子聽到風聲,疑我有了反心……”

“明日過後,你人都已不在此處,他疑你又有何懼?”夏春秋不耐地擺了擺手,只道這老王爺真是優柔寡斷,瞻前顧後,“還是你如今才來愛惜你留在京中的子侄?”

“這倒不是……”

“事已至此,多慮無用,”老僧打斷他道,“便是你不調動軍馬,單是我拿那位小公子的神魂來開印,今上知道了,也不會放過你我吧?”

“這倒也是……”

說來說去,這位不堪大用的老王爺口中除了“不是”,就是“也是”,夏春秋也懶得再聽他啰嗦,又囑咐了幾句,方才與吳淼淼一同上山準備開印法陣去了。

封印筆劃,正行為封,逆行為開——他們苦心琢磨了二十年的道理,說穿了也不過就這麽簡單。

但封印之所以能成封成印,靠的可不是一筆一劃,而是筆劃中的法力。據吳老板端詳觀識,這封印成了怕已有人間萬年之久,筆劃間的法力早已淡薄得近乎于無,也不知道這枚印,後來這些年中是靠什麽東西鎮着,竟遲遲不得自開。

“我那師侄修有一門功法,便連我也不知奧妙為何,許就是靠那門功法鎮住了這枚印。”

“這時候就別去琢磨什麽功法了,只知道咱們不是在和那原本封印中的法力作對就行了,”吳老板在山中石臺上走來走去,嘀嘀咕咕,“若是那原本的法力仍在,一百個你,加上一百個我,也撼動不了這印半分——真仙法力,哪裏是那麽好相予的。”

“這世上……”夏春秋聽他這樣篤定地說起“真仙”二字,不由出言相問,“真的曾有神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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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你以為這枚長安印是哪兒來的?”吳淼淼反問了一句,又擺手道,“有神仙也不是這世上的神仙,你們人間哪有什麽神仙,所謂修佛、修魔、修道家方術,都無非是用不同的路數調用山河靈氣罷了。”

“……你說的好,”夏春秋不以為忤,反颔首贊道,“這人間,本就該是一方神棄之地。”

長安印長寬不過三寸,一個巴掌便能托住,但要布下一方逆行之陣,夏春秋和吳老板可俱沒有這等方寸成陣的本事。

這方在山中開辟出來布陣的石臺長寬都足有十丈,臺面被打磨得平滑如鏡,其上鑲了近千枚寶玉,接引天地靈氣溫養了石臺十幾年,也就是憑着益州産玉,西南王才能有這樣大方的手筆。

布刻逆行之陣本就耗費心神,又分毫不能有錯,二人忙活了大半宿,天将拂曉才坐下來調息吐納。

老王爺惜命得緊,可不敢陪他們熬夜,命親信拿着虎符連夜調了兩千精兵守在山下,自己早早服了安神湯藥歇了,卯初時才坐着軟轎上了山。

“這老頭兒……是想把整座王府都搬過去麽?”

吳老板愣愣望着轎後跟了長長一列車隊,車上拉着口口鐵箱,也不知箱子裏裝的是些什麽。

“人間富貴,金銀財寶,自是難舍難分。”

老僧笑着搖了搖頭,起身走前勸了一句:“王爺,帶不走。”

“是真的帶不走,”吳淼淼見老王爺吹胡子瞪眼地張口欲辯,哼了一聲道,“要不是我在你們人間學了有恩報恩的道理,看在你為了這事又出力又花錢的份上,連你我都不想帶。”

“莫再說了,人到齊了,這便起陣吧。”

夏春秋行事可不像西南王那般拖泥帶水,說話間便命死士将挽江侯押上石臺,捆于陣眼處十字鐵架之上。

天際晨光隐現,老僧刻下法陣最後一筆,便見金光伴着青芒游走勾連,不過兩個呼吸後,但聞轟隆一聲,竟連腳下山岳都震了一震。

夏春秋雖早算不得佛門中人,調動天地靈氣的法門卻還是佛修路數,沛然金光中不見一絲邪氣,只因吳淼淼分了真識入陣,金光外又似燃了一層碧火,火光粼粼,頗有幾分妖異。

可不管眼前是個什麽樣的景象,邊湧瀾都看不清了——偏生痛得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他還要勉強張口,斷斷續續地罵道:“那個孫子……你祖宗問你……誰家砸牌位……是這麽個砸法……”

“我的祖宗,求您就忍一忍,”挽江侯罵也罵得弱不可聞,吳淼淼卻聽到了,差點又給他跪下,哭喪着臉道,“我只借那縷真靈用一用,保證不傷了您凡人的三魂七魄……”

只是便連吳淼淼都看不清楚,這一介凡人的三魂七魄竟并非是繞着那縷異界真靈生長,而是與那縷真靈同根同源,從那縷真靈根處化生而成——吳老板尋思着,他拔走了樹,不同根的藤蔓只是少了依托,不會真的枯死,可若樹和藤蔓是同根而生,拔走了樹,藤蔓便也活不下來了。

挽江侯被道道鐵索捆在架上,這般密不透風的捆法,本不可能掙紮出什麽動靜,然而不到半刻之後,卻見道道鐵索瑟瑟抖動,交擊出細碎又锵然的聲響。

相傳古早以前曾有“活剝人皮”的酷法極刑:将活人頭頂割開十字刀口,再以水銀灌之,分開皮肉,人痛到極處,便從頭頂刀口處竄出來,留下一張人皮。

這般酷刑早廢止了不知多少年,只在史冊中偶有記載,用以警示後人莫要再造殘忍殺孽。

因着再沒有活人受過如此折磨,是以挽江侯也無從比較,他現下的痛,到底能不能趕上傳說中的極刑之痛——他只知道那源自神魂本源的痛意一剎重過一剎,而自己抖得厲害,抖得全身骨架幾欲脫體而出——似有七尺長釘将他整個人從頭串到腳,再将那跟釘子一毫厘、一毫厘地往外抽拔,卻仍不足以形容有多痛。

習武之人有內力護住心脈,邊湧瀾吊住一口氣,強撐着不暈過去,只怕自己現下痛暈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他有想見之人,有未盡之約,是真的不想死——于是便既不肯暈,也不願叫,只是再含不住滿口鮮血,一股一股順着嘴角流下。

夏春秋不在乎被抽魂開印的人痛不痛,凝目望向天際,突地眉頭一皺,沉聲道:“怎麽來得這樣快。”

“快了快了……”吳老板倒是想讓他的老祖宗少受點罪,尿急一樣原地跳腳蹦跶,只聽得一個“快”字,便連聲附和道,“這就快了……”

“你聽山下動靜,我那師侄若是追着印來,定不會這麽快找到此處,”老僧轉頭望向山腳,耳聽到象鳴長嘶,語氣倒沒什麽責怪之意,“你那蒙蔽氣機的法術可使得不怎麽樣,他定是追着人來的。”

“我……”吳淼淼方才張口說了一個字,後面的話卻全然聽不清了。

天地間突只聞一聲響徹群山的獸吼,那不是此間之物能有的吼聲——昙山看到象陣。

西南王雖不擅兵法,但到底身負鎮守西南之責,手下自有擅長因地制宜,練兵布陣的将領,為他訓出三百戰象,此時盡數布于山腳地勢平坦之處,象兵持矛端坐,嚴陣以待,雖眼見百丈之外只得一人,不免覺得此番陣仗實在有些小題大做,卻仍是依照號角口令,擺出了一個沖鋒的姿态。

貍奴自僧人肩頭跳下,落地時已化作原身大小,此等異事雖令預備沖鋒的象兵一陣嘩然,但兵士身下的戰象卻不見分毫怯意,頭頭揚鼻向天,齊齊發出一聲象鳴咆哮。

有道虎為百獸之王,但虎不是——莫說象群沖鋒所向披靡,便把一只壯年公象拉出來與一只猛虎單打獨鬥,猛虎也讨不了半分好去。

戰象尚且不懼猛虎,一只猞猁異種更不在它們眼中,齊聲嘶鳴是警告,更是威脅。

僧人五日不眠不休追至此處,面上有一眼可見的疲憊,但雙眼卻分外清明,眼中竟是一派漠然之色。

他右手輕擡,按在身旁的巨獸頭上,卻不是一個安撫的手勢——眨眼間白芒暴漲,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宛如一輪熾白烈陽,刺得三百象兵俱以手遮目,只覺身下戰獸一瞬比一瞬更為躁動不安。

白芒散盡,但見百丈外傲然伫立着一尊異獸:蛟首、虎目、獅身、蜥尾,頭生巨角,仰頭一聲長吼,天地間便只剩下這一道吼聲。

這尊異獸不過一丈來高,合着粗長的蜥尾也長不到三丈,光看身量比最大那頭象王還小上一圈。

可這天地間,誰能稱王不是看身量——不應現世的神物,甫現人間,它就是王。

三百戰象莫說結陣沖鋒,當下連站都站不住,一頭接着一頭跪倒,長鼻伏于地面,口中仍作象鳴長嘶,卻不是威脅,而是俯首稱臣——不僅對獸,也對獸背上立着的那個人。

昙山長身立于異獸之上,仍是一派漠然神色,左手執禮,右手一揮,佛杵便憑空現于掌中。

三百戰象身後仍有兩千兵卒結成戰陣,陣前一排重盾,四百弓箭手分列三排掩身盾後,箭已上弦,弦已滿弓——他們得的是一個無論看到什麽,俱須固守到底,否則親族連誅的死令。

僧人手執佛禮長身直立,百丈之遙,軍士看不清那人面上神色如何,只道應是個和尚,但若是尋常僧人,身上哪有這麽重的煞氣!

他腳踏的坐騎已是找遍人間再見不着第二頭的兇物,但那人身上的煞氣,竟還壓了腳下的異獸一頭,越過百丈之遙,直似狂風卷地,撲面襲來。

不是似風,而是當真有風乍起。

昙山佛杵一指,便有疾風平地而生,卷起僧人衣擺,烈烈飄揚處,與其說是兇煞,不如說是孤絕——他的神色那樣冷淡,高高在上地看着眼前戰陣,如同仙人看着人間,凡人看着蝼蟻。

“貍奴。”

便連話語都聽不出分毫人氣,僧人啓唇,清清淡淡地吐出兩個字:“去吧。”

作者有話說:貍奴的本相可以想象一下麒麟(但不是麒麟瑞獸,貍奴寶寶還是挺兇噠)反正不是懸疑文,我忍不住要劇透一下…………………………………

…………………………………………………………………………………不想被劇透的快點叉……………………………………………………

……………………………………………………大師是神仙血脈,好不容易寫了一個不是人(?)的攻,終于可以想怎麽帥就怎麽帥了,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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