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世人多知天朝北方有屬國瓦剌,舉國上下,不分男女老幼皆能弓擅馬,但細考起來,“瓦剌”二字不僅有“草原百姓”之意,還有一個“森林之

民”的譯法。

但要說真正屬于森林的子民,還要看向西南莽莽群山之中——苗民古稱苗蠻,血脈中流淌着夷族的勇猛擅獵,便見戰陣之中,四百交錯站立的弓箭好手俱是精壯的苗民漢子,異獸身形甫動,第一輪箭雨便已瓢潑而下。

普通弓箭射程超不過六十丈,但西南精兵用的乃是重弩,三排弓手有先有後,箭不僅快,而且準,非但準,且還層疊有序,弦松箭出,陣前百丈就是一方人鬼退避的禁地。

異獸不動則已,一動便是足不沾地,直躍出三十丈,身在半空已迎上密密麻麻的箭雨。

僧人穩穩立在異獸背上,袍袖當風,執禮的左掌輕輕一翻,掌中具現一尊銅佛,佛像轉瞬化作十八僧影,虛虛渺渺浮于半空,每道僧影都有成人大小,卻不做僧袍打扮,而是人人精赤着上身,肌肉贲張,宛如銅鑄,俨然是武僧形貌。

十八武僧甫一現身便已各踞其位,正是佛門戰法中馳名遐迩的十八羅漢陣:“——喝!”

武僧招式沒有半分花巧,一聲斷喝,十八人如一人般齊整,沉步、沖拳——便見迎頭密密麻麻的箭雨,被一道如山罩頂、似海嘯卷的氣勁皆數排開,箭未落地已化作齑粉,為騰躍的異獸辟出一條坦蕩通途。

貍奴吼過一次便再不出聲,全副氣力都用在了足下,躍出三十丈後再一點地,竟還能跳得更高、更遠,再落腳時已準準踩在了匍匐在地的象王背上,明明是只龐然巨物,卻也沒将那只戰象踩出個好歹來,只似揚威般,借這一踏之力撲入象陣後的人群。

“莫傷人命。”

僧人面色冷清得仿佛這人間所有的生靈俱不在他眼中,口中卻淡聲吩咐了一句。

影随身動,十八武僧的虛影緊緊跟在巨獸身後,不再結陣迎敵,而是一化二、二化四,七十二道虛影落地便化為實形,手中俱執佛棍,招式間并不傷人性命,只将欲要上前拼死糾纏異獸的兵士打斷手骨,拎起扔開,為貍奴清出發力騰躍的空敞,送它兩個起躍便穿透戰陣,轉瞬沒入山林。

“我的祖宗诶,你這師侄的修為可比你強多了,”吳淼淼遙遙瞥了一眼山腳處的動靜,也不管他的祖宗正被他綁在陣中受罪,越緊張越話痨地嘀咕,“照這個架勢,沒準你們人間什麽時候也能修出一尊真佛……”

“別啰嗦了,那只異獸交給你,老衲倒想會一會……”

“會個屁,跑啊!”吳淼淼突然眼中一亮,要緊時候半句廢話沒有,驀然現出本相,長尾一卷,便将夏春秋和西南王兩個老頭兒卷到了尾巴裏,騰身直沖雲端而去!

老僧全無防備,被卷到半空時還如墜雲裏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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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到身周景象如何,通往石臺的山道上卻還站着許多給老王爺押財運寶的仆衆,便見百餘凡人瞠目結舌,齊齊擡首望向天際——夏春秋曾疑心吳老板的本相是只蟲子,實則不能說錯,也不能說對。

吳淼淼化身本相時亦有青芒耀目,一道青芒沖出了數百丈高,才讓凡人得以窺探它的全貌:那是一條背插骨翼的巨蛇,蛇身上卻又生出數不清的蜈足,骨翼一振便拔高百丈,直直投向天際湧現的黑雲之中。

時近卯中,東方本已浮現晨曦曙光,但當黑雲猛然湧現,便如濃墨般洇染了天際,這人間晨曦即刻随之一暗,竟像東升的旭日也要被那黑雲打壓得難再升起一分。

那翻卷洶湧的黑雲自然不是什麽祥雲,而是劫雲——兩界交彙,罅隙翕張,便是此方人間的災劫。

災劫首當其沖地應在了布陣的山峰上,但見一座高峰自山頂起轟然崩塌,地動山搖之際,塊塊巨石合着數不清的泥土斷木,隆隆有聲地滾落山下。

貍奴負着僧人,縱躍穿行在亂石之間,卻只如履平地。

然而縱使異獸心智只如人間幼童,也感到那片劫雲中的熟悉之意,邊跑邊擡首望向天際,口中嗚嗚低鳴,好似孩童哭啼。

“想去便去吧。”

昙山淡聲說了一句,自獸背騰身而起,落地疾奔向山腰石臺所在。

“嗚……”

貍奴慢下步子,又嗚咽了一聲,圓瞪的獸瞳滿是不舍地看了一眼天,又轉而盯着已快看不見的人,終未化光撲向那方讓它倍感親切的所在,而是緊追兩步,垂首挨蹭了僧人一下,将他重新負于背上。

夏春秋在石臺左右布有數十死士護陣,眼下老僧人雖不在了,死士卻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俱忌憚着身中的蠱蟲,眼見山搖地動間有一人一獸須臾間撲上石臺,也決斷不了是該打還是該逃。

昙山卻視他們如無物,長身立于坐騎之上,左手結印,右手執杵,重重頓入虛空——這般天地異動的非凡熱鬧,便是邊湧瀾痛得神智模糊,也被吵得勉強提了一口氣,慢慢睜開眼:……這是回光返照了吧?

吉利了一輩子的挽江侯,只覺自己臨死前的回光返照都異常的大吉大利,祥瑞齊天——佛杵頓入虛空,本應無響無聲,卻聽雲霄之上傳來一聲佛喝,東方本已黯下去的晨光,便在這轟然一喝間光芒大盛,半輪旭日挾霞光火彩躍出群山,霞光磅礴,如火如虹,席卷向西方濃墨劫雲。

佛子身後,戰佛法身伴霞而生,三頭六臂,怒目獠牙,是真正的修羅道主,八部戰神。

修羅法身虛影轉瞬沒入僧人身中,借戰佛之姿,號武神之靈,以人間之名,作光暗之争!

僧人的魂魄卻抛下了自己的肉身,竟以神魂飛掠入陣,緊緊擁住一個受苦的魂魄,幾乎是虔誠地,在他額頭落下一吻。

邊湧瀾雖能勉強看清天地間的異象,卻見不得生人魂魄,只在被佛子擁入懷中的剎那,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被那個人抱住了。

那是來自神魂的感知,是魂魄與魂魄的糾葛纏綿,親密得世間沒有一句形容能夠言表一二。

所有的痛楚便在這一剎那盡數退去,無苦無厄,無痛無怖,所謂極樂,不過如是。

長安印本懸于陣眼處嗡嗡鳴動,卻在僧人以神魂入陣時便漸漸安靜下來,兩個呼吸後,那天際黑雲驀然一收,比乍現時更為飛快地消散了。

護陣的死士早被修羅異象吓得四散奔逃,有膽子大些的,邊跑邊還擡了下頭,聽得天際一聲痛苦長嘶,因為離得太遠,聽上去倒不十分吓人。

西南群山無邊無際,數百裏外深山林中,突聞一聲巨響,古木倒折無數,煙塵散盡,只見地上一個大坑,坑中盤着一條半死不活的巨蛇。

蛇身上本生有兩對骨翼,右側那一對卻似被什麽極利之物一斬而斷,蛇首也似被什麽東西削了小半個頭去,若是普通巨蛇,傷成這樣定是早死了個透,但這背插骨翼的東西,自然不可能是什麽凡物。

片刻之後,盤着的蛇尾動了動,頹然松開,便見夏春秋拎着吓得只剩一口氣的西南王,從蛇尾後繞了出來,渾身上下竟沒有什麽傷處,只是面色陰沉不定,似憾似怒。

“……小友,你哭喪着個臉是做什麽……若不是我當機立斷……你們倆也活不下來……”

吳淼淼早在化作本相時就舍了人身,只是異獸精魂,在這人間根本維持不了原形太久,一句話的功夫,巨蛇已化作一團青芒,飄飄忽忽懸在老僧身前。

“你可是怪我……唉,算了。”

這異獸以為老僧沉着臉不說話,是怪它逃得太急,結果只差一剎,功虧一篑。

以這小友的脾氣,必是想說,若是留下來先解決了那小和尚,勝負恐怕還要兩說。

可是夏春秋又哪裏知道,異界生靈俱有真識化光的神通,貍奴不如吳淼淼修行深厚,尚且想走都能走得及,若是吳老板不管他們兩個凡人,不以本相飛天而行,現下早在老家逍遙了。

便是最後一剎,眼見罅隙關合,吳老板若真不管他們的性命,也未必不能化光一搏,興許就能走得成。

可它終究只是轉頭側身,舍了小半個腦袋和一對骨翼,險而又險地自猛然閉合的罅隙邊滑了過去,護着他們落到了這處林間。

只是傷勢至此,神物已知自己是個注定要身死道消的下場,也不願再分辯這些勞什子,最終只學人嘆道:“唉……你們人間雖有諸多讓我不解之處,但我也跟你們凡人學了有諾必踐、有恩必報的道理……我不欠你們什麽了……”

“…………”

“你們也不欠我什麽……也許只是我不舍得……”

“莫再多言,”老僧突然沉聲道了一句,擡手便要将委頓于地,也不知是裝暈還是真暈的西南王斃命掌下,“你先借這老頭兒的軀殼用一用,待我……”

“不可!”

青芒卻猛地竄到了老僧掌下,阻他枉造殺孽。

“我以為我舍得……卻到臨了才發現……”

青芒忽暗又明,二十六年的人間歲月便在這一明一暗間恍然飛逝。

“你們人間是真的熱鬧啊……”

十歲的小兒立在街頭,穿着娘親一針一線給他做的新衣裳,看到幾月前才遭了大水,幾乎家家服孝的鎮子,人們又勉強打起歡顏,見面互相道一聲:“過年好啊。”

“玩的也好玩,吃的也好吃……”

有街坊鄰居不知這小兒軀殼中已換了一個不屬于此間的魂魄,只是心疼這命大活下來,卻死了爹的孩子少人幫襯,家裏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見着他便要分給他一份。

“而且你們長得都挺好看,當然還是我老婆最好看……”

神物不知凡人美醜,只是覺得此間許多生靈都跟自己這軀殼長得差不多,全是一模一樣叫人的東西,便就都好看——在它老家,沒有一個生靈長得跟它一模一樣。

可及到結了一段人間姻緣,挑開蓋頭的一瞬,它又覺得,這蓋頭下的姑娘是人間生得最好看的一個。

“不知道妞妞的咳嗽好沒好,以後聽不聽她娘的話……”

“你……”

夏春秋的手掌被這團漸漸黯淡的青芒攔着,遲遲落不到西南王頭上,最終長嘆一聲,極輕微地,似怕碰壞了什麽一般,輕輕撫了撫掌下青芒,低嘆道,“是我……”

“不是,是我自己不舍得,”青芒仿佛安慰般蹭了蹭老僧的手掌,打斷他道,“是我臨了才想明白……原來這人間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便連一粥一飯,我都不舍得。”

“…………”

“小友,我既稱你為友,便真當你是我的朋友,”青芒輕嘆一聲,最後勸了一句,“……莫再執着,不值得。”

真識耗盡,魂飛魄散,這不知修了人間多少歲,異界多少年的神物最後去得潇灑,就此自散于這片本不屬于它的熱鬧天地之間。

作者有話說:恭喜吳東西的戲份殺青(遞fafa)它的本相可以想象騰蛇,不過也不是騰蛇,沒見過這麽財迷又慫的騰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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