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邊湧瀾側卧而眠,睜眼時只見一地竹影——暮春的陽光斜照進屋中,窗外遍植慈竹,風起竹搖,便在床前投下一地竹影搖曳。

他眨了下眼,便見竹影中又多了一道颀長的人影——昙山走到床邊,微微傾身,為他把散了一臉的發絲理到耳後,淡聲道:“想來也該醒了。”

僧人的語氣仍是那般清淡,挽江侯卻笑了,突擡起手握住僧人未及縮回的手腕,語聲晏晏道:“大師,你是不是親我了?”

尋常人暈了三天才醒,總難免要琢磨琢磨,我是誰?這是哪兒?我這是怎麽了?

但有的人不僅不琢磨,還要寸陰必争地不說人話。

不說人話也罷了,偏還力氣大得像頭驢,半點不像昏昏沉沉暈了三天——挽江侯用的是個防備僧人一語不合,甩手就走的力氣,哪兒成想昙山本就沒要走,被他一握一拽,整個人直直傾倒,若非僧人見機得快,就勢撐住了床頭,便要正正壓在他身上。

“…………”

“…………”

床上人身子未動,頭卻不由轉了轉,微仰起臉看向僅在咫尺的佛子。

“…………”

“…………”

“…………”

“湧瀾,”對望半晌,昙山先開口,冷冷清清地問他,“你臉紅什麽?”

“……我沒有!”驢說。

僧人心中莞爾,笑意及不到面上,卻漫漫沁入眼底,也不再說什麽,竟就這麽站直身子,徑自轉身走了。

剩下挽江侯一個人,心神不屬地坐了起來,背靠着床頭左看右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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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擺設布置,此處應是一間寺廟中的禪房。

房中燃着佛香,窗外慈竹青郁,細聽還有潺潺流水之聲。

窗裏窗外俱瞧遍了,挽江侯才覺出身上清爽整潔,并無一絲不适——他那時痛得汗濕重衣,整個人跟從水裏撈出來一樣,現下身上卻覺不出一絲粘膩,且換了身細軟幹淨的裏衣。

此處若是一間寺廟,想必沒有什麽下人仆役,昙山怕也不會支使別人為他淨身換衣,那……

挽江侯一念至此,剛涼下去的臉又騰地燒了起來,呆呆坐在床上,終于像個暈了三天的人該有的模樣。

昙山跨進禪房便見這人發癔症一樣坐得筆直,面若桃花,呆若木雞。

“湧瀾,過來吃點東西,”昙山把手中端的食盤放在桌上,又遞了一套常服外袍給他,“吃完随我去和此間住持道個謝。”

“…………”

邊湧瀾魂飛天外地接過袍子,耳聽僧人續道:“此處在峨眉山中,寺中住持對溫養魂魄一道頗有研究,他早先為你看過,應是沒有什麽大礙。”

“…………”

“湧瀾?”

“…………”

“你可是有哪裏不舒服?”昙山見這人接過衣服就不動了,跟他說話也沒什麽反應,不由擡手試了試他的額頭。

“……沒什麽不舒服,”挽江侯悶悶開口,把和尚的手從額頭挪到了自己的眼上,兩眼一抹黑道,“就是得緩緩。”

“…………”昙山也不知他又在鬧騰什麽,見他面色雖紅,額頭卻也不燙,便不再管他,拿過外袍上的發帶,趁空為他绾起頭發。

和尚廟裏自然不會有什麽梳子,昙山以指代箅,細細理過身前人的發絲——佛子手指修長,那是一雙誦經念佛的手,執過木魚,撚過佛珠,現下卻自三千煩惱中徐徐穿過,手持發帶一圈一圈繞緊——束了一個七扭八歪的驢尾巴。

“你……”挽江侯緩了半天,似是終于緩出了門道,面上紅暈一分分褪了下去,不回頭地問道,“……你把印拿回來了?”

“嗯。”昙山随口應了一聲,也覺得自己束發的手藝不太過關,便又伸手整了整。

“你自己沒頭發,瞎擺弄我的幹嗎,”挽江侯似有些不耐煩,把發尾從僧人手中拽了回來,自己三兩下重新束好,口中輕聲嘟囔了一句,“……

我說怎麽無緣無故對我這麽好。”

尋回長安印之際,怕就将是分別之時——說話人的口氣并無絲毫責備,只有一分掩不住的心酸。

“…………”昙山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靜了靜,伸手在被中摸索了一下,拎出一只睡得熱乎乎的小東西,放到邊湧瀾懷裏,“貍奴好幾日不見你,便非常想你……它化為本相,真識耗損太過,現下還醒不過來,再過十天半月也就醒了。”

小獸四仰八叉地仰躺着睡在挽江侯懷中,是個最安心、最不設防的情态。

邊湧瀾低下頭,鼻尖輕輕蹭了蹭貍奴一起一伏的肚子,才發現自己竟這麽容易流淚——他想問他,貍奴會想我,那你呢?你會不會想我?

又想問,要不你把貍奴留給我,有它陪着我,興許就沒那麽想你了。

但終是什麽都不肯再問,默默按下眼中熱意,拿過外袍穿戴整齊,笑了笑道:“走,我們去謝過此間住持。”

寺名普賢,莊嚴古樸,前殿有香客人語,後殿卻只聞鳥鳴禪聲。

昙山許與此間住持有舊,又或天下佛子本就不分你我親疏,那老僧人慈眉善目,待人極是和氣,先道不必多禮,又一字一句為邊湧瀾講解溫養魂魄之法,最後笑言道:“小施主無需多慮,你這魂魄本就較常人凝實許多,命格更是萬中無一的富貴吉祥,老衲看你此生定平安康健,無苦無憂。”

邊湧瀾方要道謝,又聽老和尚道:“小施主莫當自己是客,寺中可随意走動,不妨事。峨眉山中清淨,靈氣純澈,若無要事不如多住幾日,把身子徹底将養好了再啓程。”

挽江侯一時無言,只覺這話自己不便作答,卻見昙山颔首行禮,代他應道:“便勞煩了。”

峨眉天下秀,物華天寶,凝翠疊綠。寺中有一溪活水,逆水而上,出了後山門,便見曲徑通幽,一條小路石階和緩,蜿蜿蜒蜒,也不知通去哪兒。

兩人一前一後,相隔半步,沿路走了片刻,便已身在山中。挽江侯離了山路,循水聲來到溪邊,随着溪流漫無目的而行,眼見滿目青翠,山花爛漫,偶有小獸躍出林間,到溪邊飲水嬉戲,許因在這不殺生的人間仙境裏呆久了,見了人也不大驚慌。

“湧瀾,你身子還未好全,莫要走得太遠。”

昙山陪他走了大半個時辰,見天色将暮,終于出聲勸了一句。

“我沒什麽事,只是躺松了筋骨,有些氣悶。”

邊湧瀾走了一圈真氣,只覺身上沒什麽大礙,身随意動,翩若驚鴻地掠了出去,在溪中撈了尾活魚上來,掂了掂,又輕輕放回到溪中,可見也是手閑。

“夏春秋那老頭兒也不知是死是活,”挽江侯想到落入人手的囚龍,冷哼一聲道,“待本侯回京……”

他本想說,待到回京向天子禀明西南王的所作所為,再帶齊兵馬去找那兩個老頭兒的晦氣,卻又想到昙山多半不會和自己一起回去,剩下的話也就不想說了。

“他還活着,這峨眉山中他不敢來,待你……”

昙山想道,待你回京後,并無需挂心此事,他既曾是我師門中人,貧僧自會善後,卻也不知為何沒有把話說全。

暮色漸起,溪上浮出薄薄的水霧,兩人隔着一丈之距,片刻相對無言,卻又在下一刻,同時擡頭看向天邊——普賢寺的晚鐘敲響了。

梵鐘不急、不徐,沉穩端穆地,一聲連着一聲,從山下遙遙傳來,乘着晚風薄暮,遙遙攀上天際,回蕩在群山之中。

十八響後,鐘聲暫歇,昙山重垂下眸,開了心識觀想,望向自己的指端。

紅線尚在,卻不複千裏之遙,延出一丈便到了頭,系在另一個人的指尖。

鐘聲再起,亦是十八聲響,聲聲都似佛問,問他最虔誠的孩子:“你可願放下?”

五日不眠不休的追行中,僧人心中未曾片刻有佛——他不敢有。

只怕念起了佛,便放下了人,斷了一條因果紅線。

但現下這線已用不到了——佛說:放下。

不愛一個人難嗎?

若願意放下就不難。

梵鐘時起時歇,反複六次,每次十八聲,共計一百零八響。

離得遠了,鐘聲并不十分洪亮,卻因山中回音,入耳更為深沉綿長。

挽江侯不禮佛,從未向菩薩許過什麽願望,卻也知道這一百零八響的意思——一年有十二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這一百零八聲鐘鳴,便是願人間一年輪回,地久天長。

佛家慈悲,不僅願人平安,也願人快樂——傳說人活一世,有一百零八苦,便亦願以這一百零八聲鐘鳴,度去世人煩憂,只留歡喜在心頭。

邊湧瀾靜靜立着,垂眸聽完一百零八聲暮禱梵鐘,眼底又在不知不覺間蒙了一層水汽——天長地久、平安喜樂,哪裏是那麽容易就能得來的。

他不怪天,不怨地,不責備什麽人,只道是自己太貪心。

“湧瀾……”

鐘聲徹底止歇,便連回音也再聽不到一分,天地間唯剩下一方暮霭,和兩個相對而立的人。

邊湧瀾擡起眼,便見僧人穿過暮霭向他行來,一身再簡樸不過的灰色僧衣,卻似隔開了萬丈紅塵。

“湧瀾,我想對你好一些,不是你想的那個緣故。”

可是僧人卻開口,站在他身前,輕聲低語,一字一字地告訴他:“我想對你好一些……只因為我想對你好一些。”

雙手交握,十指糾纏,一段姻緣紅線,短到不能再短,便由線化結,結在兩個人的指端。

邊湧瀾怔怔地看着僧人牽起他的手,十指交握,而後傾身而前,在他唇上,落下一個輕吻。

——佛問他最虔誠的孩子,問了一百零八遍:“你可願放下?”

佛子便一遍一遍,一遍比一遍堅定地,告訴他的佛:不願。

作者有話說:好了,這就走上HE的康莊大道了。開坑前想了很久,要如何讓大師這樣的修行人去愛一個凡人,結論是,沒有點特殊的原因是不可能的……==于是才有了“千裏姻緣一線牽”的設定。不過大師早晚有一天會明白,他拿參佛那套去愛人是不行的。愛不提拿起放下,不計前因後果,不和你講什麽道理。所以離大師真正完球還有四萬字吧,科科。又及,存稿基本沒有了,本周是二四六更新,其他時間不用等,啾啾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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