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欲海如鏡,不起波瀾。
僧人立在海上,寧靜地望着眼前這方水鏡——臨水照影,他在海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這片欲海從未像此刻這樣順服過,它敞開懷抱,接納了他的影子,也接納了他。
愛欲私情,紅塵人間。
——來。
便在這一瞬間,僧人驀然發現,他那門久久未能再得一線精進的功法,竟于這一瞬,晃搖欲動。
“……湧瀾,天晚了,我們回去吧。”昙山壓下心頭異樣,牽起身前悶頭不語的人,并肩走回來路。
“大師,你本是一個方外清修之人,”一路無話,直至已能遙遙望見寺院山牆,邊湧瀾突停下腳步,放開僧人的手,開口說道,“如若有朝一日,你後悔了,哪怕現下進到這寺中就後悔了……”
以這位君侯不管不顧的脾氣,僧人本以為他會說,如果你敢後悔,本侯定要提刀追殺你至海角天涯,卻未想到,他只低聲道了一句:“如若你後悔了,我也絕不會怪你。原本罪就在我,是我太貪心。”
有道人活一世,哪裏有什麽真正的潇灑自在——求不得是憾,求得了,卻又有愧有疚。
檻內檻外,僧俗有別。幾十年幾十面,發乎情止乎禮,這才是最好的下場。
待到真于不知何時将佛子拖入紅塵,那伸手的人,卻又覺得心口悶痛,方知恣情縱欲,罪在何處——便是有罪同承,他也覺得對不起他。
“…………”
昙山是個生來冷清的性情,不擅吐露心意,也不擅勸慰之言,半晌無語,再開口時,話意仍是清淡,語氣中卻帶了深的、沉的溫度,便如數九隆冬,端一碗熱湯在手,指尖尚未暖起,入手的重量已熨帖心肺。
僧人擡起手,撫過身前人輕抿的唇,對他說:“湧瀾,笑一笑。”
這人世間總是有喜有憂,有人笑,就有人哭——位高權重,榮華等身的西南王,恐怕是眼下這人世間最愁苦的一個,愁得幾乎要流出兩行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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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自诩天生貴胄,手握精兵數萬,夏春秋有求于他,“仙師”本事再好,也多少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但經此一役,生死關卡走了一遭,這位腦子不清楚的老王爺才看明白,在真正的佛魔手段、妖神之事面前,自己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沒有半分掙紮的餘地。
夏春秋帶他從不知哪處的深山中走出來,迎上四處搜尋他的兵馬,老王爺才找回一點底氣,卻再不敢對老僧有半句忤逆,一口一個“仙師受驚了”,恭恭敬敬地命人送仙師回府洗漱歇息,自己卻火燒屁股一樣回了王府,臉都不及擦一把,便急急召了心腹謀士關門密談,共商脫罪大計。
主上昏庸,謀士也不是什麽有能之輩,說來說去,只道今上如若問起這事,只推到“被妖人所惑”上便算了。
西南王再昏庸,也覺得這說辭搪塞不過去,正自皺眉苦思,又聽另一謀士道:“又或說有山賊作亂——王爺調兵圍剿山賊,不僅無過,而且有功啊!”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老王爺擺擺手,也覺得這法子有可行之處,“只是這說法總要抓些山賊交差……哪裏來的山賊?”
“王爺治下封地萬頃,總有些無親無故的流民乞丐……”謀士附耳過去說了幾句,便定下了一個漏洞百出,卻也沒什麽更好法子的計策。
夏春秋在府中閉門不出兩日,細細推算昙山和挽江侯的去處——他所習得的推演之術不如昙山精湛,但一個大致去向還是推得出的——這兩人竟未往京城方向而行,看那方向,倒像去了峨眉山中。
老僧也曾以附識之法操控鳥獸往那方向尋了尋,自是尋不到什麽,倒是見到王府戍衛四下抓些街頭流乞,不知在搞什麽事端,卻也無心去管,量那老王爺也翻不出天去。
兩日之後,老僧去王府面見西南王,剛邁進正廳,便見這老王爺正在怒發沖冠地罵人:“本王讓你抓人,抓的是那些死了也沒人管的乞丐!你瞪大你的狗眼看看,這人哪處像個叫花子!”
他罵完了奴才,又竟以親王之尊,向廳中另一位站着的青年男子賠笑問道:“這位小公子,你是何處人士?家在哪裏?本王這就命人送你好生回去,都是一場誤會。”
只見廳中那兩個人,一跪一站,跪着不敢出聲的是抓錯了人的王府戍衛,站着的那位年輕公子,倒确實不像什麽乞丐——他看上去至多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雖有些蓬頭垢面,衣衫不整,但那衣服即便髒污破損了,也看一眼便知不是普通的料子。再看這人的臉,亦是蓬頭垢面不掩面如冠玉的姿容,一雙桃花眼本應是個不笑也帶笑的情态,可惜此時雙目無神,口中含混低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王爺且先息怒,來喝口茶。”
老僧面上突浮起一個笑,勸了西南王一句,又和藹地問那跪着打擺子的戍衛道:“莫怕,這人你是從哪兒抓來的?為何要抓他?”
“王、王爺……這人真的是個乞丐!”戍衛也知不分辯幾句,自己不曉得要挨多少板子,忙趁機為自己伸冤,“我們就是見有個破廟裏窩了好多乞丐,便一起抓了來……天黑沒看得太清楚,王爺恕罪,王爺恕罪啊!”
“那你看清楚了還不放人!帶回來幹什麽!”
“王爺,這人是個瘋的,問什麽都不說,只會胡言亂語,趕他都不走……”戍衛心中叫屈,只道他們後來也覺得這人恐怕不是個乞丐,也不知怎麽就流落到了那間破廟裏,和一幫臭氣熏天的叫花子睡在了一處。只是無論怎麽問,那人都只說什麽“千年”、“做夢”,根本問不出他叫什麽,家住在哪兒,抱着湊數交差的心思帶了回來,卻沒想到給自己惹了這麽大的禍事。
“千年一場大夢……”
似是在佐證戍衛并未扯謊,那呆呆站着的年輕男子,口中言語突然高了幾分,卻來來回回說不出別的,反複只得一句:——千年一場大夢。
“這位小公子……”夏春秋走前幾步,站到那青年男子身前,語氣慈愛地問他,“孩子,你夢到了什麽,怎麽就夢了一千年?”
“一千年……不止一千年……”那人渾渾噩噩地望着老僧,口中言語仿佛哀泣,雙眼卻幹涸得如同兩口枯井,“夢……不是夢……不能是夢……
阿憐……”
“阿憐又是誰?”
“……是夢……阿憐是夢……千年一場大夢……”
老僧問了兩句,也知道西南王為何願意賠個笑臉問話了——他也是沒辦法,跟一個瘋子生氣沒什麽用,只能哄。
“老衲早便說過,王爺真是個有福之人,”夏春秋不再多問什麽,卻轉向西南王笑道,“你本是洪福齊天之人,可真要斷了成仙之念?”
“…………”西南王已親眼見過這世間真有仙法、有妖神,且都是真真正正上過天的人了,如何能斷了尋仙得道、長生不死的妄念?可他又怕,怕這位“仙師”,怕那些遠非凡人能夠掌控的異事,他哪裏敢再信他!
“老衲看你的命格,至多還有七、八年的壽數,”夏春秋眼見他面上掙紮之色,又含笑問道,“你可真願老死在這人間?”
“王爺,你可還記得,當年我曾讓你派人四處尋訪,只為找一找,二十六年前你治下遭災的所在,有沒有像我那徒兒一般,得入仙境而返之人。”
西南王不答話,老僧便顧自說了下去:“二十六年前,渝城突遭雷劫,死的人不多,你怕是忘了——城中有一富戶姓孟,半夜突有天雷劈中了他的宅邸,劈死了兩個守夜的丫鬟,而他的長子,卻自此不知所蹤。”
“…………”
“哦,看你的神色,怕是真忘了——也是,孟家縱然豪富一方,也不敢哭鬧到王爺眼前來。不過當年孟家可是在滿城貼滿了告示尋人,哪怕只能提供一個線索,也肯賞銀百兩。可惜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仙師,難道……”
“王爺若信不過我,自可讓人取了孟家報官留下的卷宗來比對。卷宗中夾了那份尋人告示,上面的畫像,可是繪得惟妙惟肖。”
“這位小公子,你可姓孟?”
老僧問了那仍喃喃胡言的青年男子一句,得不着答案也不在意,轉頭向跪在地上,支着耳朵聽得入神,連害怕都忘了的戍衛道:“便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多帶些人手,走一趟渝州,”夏春秋含笑吩咐他,“記得一定要把孟老爺和孟夫人一并請來,宅中上了年紀的家仆,鄰裏久居渝城的老者也都一并請來,請不來就綁來——別忘了跟他們說,是喜事:王爺為他們把失蹤了二十六年的公子找回來了,便讓他們來認個親吧。”
“二十六年前……這……他這看着有沒有二十歲……”
老王爺繞着那瘋了的人轉了兩圈,目瞪口呆地指着他,手指頭都抖起來。
“孟公子失蹤那年正是二十歲,”夏春秋颔首笑道,“二十六年過去了,他回了這人間,卻仍是畫像上的容貌,我才一眼便認了出來——王爺,仙境是真的,去了仙境便能長生不老也是真的,如今你可信了?”
“我,我從未不信仙師……”
“罷了,你信不信都無妨,”夏春秋微微擡首望着東北方向,入目雖只得西南王府的廳堂,他卻似看到了千層宮闕,金銮碧瓦,“待人帶到了,認過了親,你我便攜孟家老小一同去京城走一趟吧。”
“去……去……”西南王再糊塗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
“天下之主,人間帝王,”夏春秋轉頭看着他,語氣和藹地問道,“長安印已落入他人之手,我不去找今上做主,找你有用麽?”
“我那皇侄……你不知道他,”老王爺卻似有些猶豫,“他那個人不愛聽人話,打小就念叨什麽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哪裏是……”
“眼見為實好啊,”夏春秋一指渾渾噩噩的孟公子,“還有比這麽個大活人更實在的麽?”
“…………”
“王爺不願也有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嗎?”夏春秋雖不知西南王想出了個“圍剿山賊”的馊主意,卻也知道他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去抓什麽乞丐,一語便點破了他的心思,“你為今上獻上的這份功勞,可是天大的罪過都能抵了過去,來日成仙的機緣,今上念着血脈親情,定不會少了你一份。”
“……好,就按仙師的意思辦,本王這便開始準備!”
幾句話後,老王爺也突然想明白了——面聖之後,尋仙的機緣還有沒有他的份先不說,總不至于一不留神就送了命去。
他好歹是個欽封的王爺,比起糊弄皇上,還不如拿他當根主心骨——他實在是怕了這位“仙師”,在這份懼怕面前,連那位與他沒太多親情的皇侄都顯得親切許多了。
“好一個因因果果,相循相生……”
夏春秋不再與西南王啰嗦,踱步出了廳門,擡頭望向明日高懸,悠然神往地嘆了句:“原來那日功敗垂成,卻也不是枉費了一番功夫……确是因果相循,天道誠不欺我。”
作者有話說:夏老師的便當這就熱上了。再跑一跑劇情,下章好好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