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昙山閉關之處在普賢寺後山的千佛洞中。

說是千佛,便真有一千尊佛——佛洞乃是一方天然石窟,高近百丈,正西方一尊石雕巨佛,坐西面東,佛身巋巍,寶相莊嚴。南北二壁上雕有九百九十九尊諸佛法身,千佛千眼,靜靜望着立在佛前之人。

洞中有一百零八盞油燈晝夜不熄,卻也并非全然不見天日——洞頂有一自然生成的豁口,晝有燦燦日曜,夜有皎皎月華,如金橋,如銀練,照亮巨佛寶身。

普賢寺的僧人未在那洞頂豁口處設什麽遮風擋雨之物,數百年過去,那尊巨佛的眉目已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卻模糊也模糊得慈悲——千佛洞不接待香客,可難免有些不便回絕的貴客,能夠得緣進洞一觀,往往驚嘆巨佛宏偉之餘,又要痛惜它受這風吹雨打之苦。

陪同的知客僧卻只雙手合十,口誦佛號道:“世人難避風雨,我佛安能避之。”

昙山一撩袍擺,席地盤膝而坐,執禮入定,與面前那一尊巨佛法身相比,是再渺小不過的一個人影。

而這渺小的人影端坐佛前,在千佛千眼的注視下問道——何謂我佛?

當日一頭不知已修煉了多少年的異界神物曾與一位入魔的佛僧道:“你們這人間,無神、無仙、無佛、無魔,所謂修行,都是人的修行。”

而現下一位虔誠修行的佛子,竟也在這佛前,問出了同一句忤逆之言——這人間,可是真的有佛?

默問只在心頭,千佛洞中無聲無息,唯見油燈長燃,天光由明轉暗,又由暗轉明,如此不知幾個日夜。

不知日夜、不知寒暑、不知饑渴,入定的佛子宛如也變作了一尊石頭雕成的佛像,沉寂得幾已沒了呼吸。

然而下一瞬,僧人突然睜開雙眼。

他不再擡頭看向佛,如水墨勾畫出的眸子半睜半阖,雙唇輕啓,似在問佛,抑或自問——佛子的最後一問是:“鎮住那方印的……究竟是什麽?”

“你說,他現在正在幹什麽?”

挽江侯亦有一問,卻純粹是閑的——寺中晨修晚課,行止都有規矩,可沒人會用規矩來管他——昙山閉關前不讓他出寺,他便聽話地給自己禁了足,每日早起在竹林中折枝為刀,習武練拳,午後就抱着怎麽也睡不醒的貍奴坐在門口曬太陽。

“說來我還沒和他分開那麽久過——那十年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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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已是昙山入關的第十天,寺廟中別的沒有,和尚倒是大把,只是唯獨沒有他想見的那一個。

“他閉關時自是不會想我,那就只有我想他了。”

挽江侯邊說邊覺得自己吃了虧,又嫌棄貍奴睡得像頭豬,也不能陪人聊個天,便手閑地去揪它耳朵上兩簇長毛,揪了幾把方想起這小東西的本相是個什麽樣子,略感心虛地停了手。

“……你說他為什麽生得那麽好看?”

左右四下無人,挽江侯在暮春中撿起一片竹葉,便拾起了滿地春情,又憶起那日睜眼便見僧人踏着一頭神物沐光而來,背後旭日東升,火霞漫天,當真宛如仙人之姿。

“湧瀾,在想什麽?”

耳聽得熟悉的問語,邊湧瀾忙擡起頭,眼見僧人步出竹林,容顏似比入關前又清減了一分,舒袍緩袖間,不帶一絲凡塵的煙火氣,仿佛落進這人世歷劫的谪仙,步步來到自己面前。

“難不成,是在想貧僧?”

但當僧人向他伸出手,眼中含笑,戲言相問,仙人就變成了凡人——挽江侯無聲腹诽道,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神仙,卻又比誰都快地握住僧人伸出的手,借勢站了起來,笑笑地抱住他道:“我每天都在想你。”

昙山摸了摸他的頭,手勢中有一分無奈,剩下九分,都是縱容。

翌日二人啓程回京,無需再急着趕路,便如常人一般曉行夜宿。

梆子打過兩聲,更深露重,月上中天。

曾有人間城池亦名“長安”,乃是舊朝古都,本朝定都上京,長安城則改名為奉元。

古都煙雲猶在,風流未散,連一間客棧,都起名喚作“瓊臺”。

瓊臺高四丈,分三層,石木搭造,雕梁畫棟。

三樓天字上房中,竟有一方暖水浴池,池子不大,卻造價不菲——白玉為壁,池沿鎏金,這金鑲玉的池子俗歸俗了些,可也足見瓊臺奢華。

這麽俗的地方,自然是挽江侯挑的——他身上帶的銀票早被汗水糊成了廢紙,但奉元城中最大那間票號背後的東家是誰,除了當今天子,沒人比他更清楚。

“大師……”邊湧瀾上身趴在池邊,腰下沒入池水,有汗自武者緊實的背上滑落,淌過勁窄的腰身,隐入水中不見蹤影。

“……還痛麽?”僧人想是被人生生拽進了池子裏,身上衣袍未解,全然濕了個透,僧袍下擺在水中浮浮蕩蕩,掩住了衣下的情景。

“不痛了……”

痛似是痛的——挽江侯手撐在池邊,指尖緊緊摳住池沿那道微凸的鎏金線,像要把人家的金子摳回家一般,口中卻還要逞強道:“我只是想說…

…”

他背向着僧人,眼中看不見他,卻要忍痛與他道:“……大師,我不能一日不見你。”

昙山并無言語,只聞水聲輕響,波光映出粼粼的燭火——房中四壁架有銅雀燈臺,火燭光芒映入水中,也映在了衣上——邊湧瀾褪下的衣袍胡亂堆在池邊,燭火投下的影子攀上衣襟,缱缱滑入衣內,似是眷戀這衣上未散的溫度,在衣物間輾轉悱恻,時深時淺。

水聲漸急,泠泠淙淙,似亂彈的琵琶,胡撥的琴弦。

私語不成句,情聲不成曲,這人世間的快活,本就是這樣促急慌亂。

“那便日日見吧……”

水聲止後方聞人語,僧人語聲輕若紙鳶,似還被一縷春風托在雲間,手卻是穩的,穩穩将人擁入懷中,在他耳邊道,“……所見無不是花,所思無不是月。”

“…………”不學無術的挽江侯眨巴眨巴眼——他沒聽懂。

“邊湧瀾……”

昙山垂眸見他一臉茫然,心中又是莞爾,連名帶姓地叫他,語氣卻是親昵。

他低聲為他解出這句話中的禪意:“日日是好日。”

奉元城中熱鬧繁華,挽江侯拖着僧人多盤桓了兩天,便見票號的大掌櫃親自找上門,跪拜為禮,又畢恭畢敬地遞給他一個火漆密封的信筒。

信筒只得半個小指長短,一望即知專作飛鴿傳書之用。

邊湧瀾将人打發走了,方與昙山笑道:“看來皇上的小舅子的錢也不是那麽好拿的。”

他邊說邊将信筒拆開看過,将那短短一截紙箋遞予僧人,複又笑言道:“大師,你可知我最怕皇上幹什麽?”

昙山接過紙箋,掃一眼便将內容看全——紙上只得四字:“速歸。文青”“我最怕他不拿自己當皇上,”挽江侯斂去笑意,伸手點了點紙上落款,“每次他對我不自稱孤寡,往往沒什麽好事。”

“我與今上一處長大,兒時沒少拉着他玩鬧,”昙山垂眸不語,便聽挽江侯續道,“據說小時候,我聽了些嬷嬷講的傳奇異志,便非要拉着他扮神仙,讓小太監演妖怪,天天折騰得宮中雞犬不寧。這些事我本記不得了,他卻記得清楚,且還要提醒我別忘記。”

“今上勤政克己,偶有閑時,也會寫兩筆歪詩,畫兩張鬼畫符略作消遣,”敢把天子墨寶稱為“歪詩、鬼畫符”,可見邊湧瀾的膽子大到什麽地步,“想來他自己也知道,他那詩畫是真不怎麽地,便也不給旁人鑒賞品評,省得聽那些虛頭巴腦的溢美之詞,偶爾有自己覺得還過得去的,便落一枚‘文青先生’的私印,留起來存個念想。”

“我曾問他,‘文青先生’是個什麽典故,他卻反問我,‘你不記得了麽?小時候你可還為寡人起過一個仙號,叫做文青真君。’”“及到後來,有什麽他想讓我做,我卻不願去做的事,他便總要說,‘湧瀾,滿朝臣子,朕只信你一人。但這不是朕的皇命,是文青哥哥要你幫一個忙。’”邊湧瀾不多解釋那些“皇上要他去做,他卻不願去做”的事是什麽,只搖頭笑道:“帝王心術便是如此,可他也不容易,我不怪他。”

“湧瀾,”昙山方才垂眸不語,不單是在聽邊湧瀾念叨一些陳年舊事,也是在以心識推演夏春秋的去向,“……夏春秋現下人在京中。”

“我猜也是如此,”挽江侯面上不見詫色,只冷笑了一聲,“但那老頭兒不了解文青——文青這個人,把他的江山看得比什麽都重,‘定國、安邦、平天下’,他是一心想做一位流芳百代的盛世明君,哪怕仙境為真,他也不見得樂意去,那仙境裏可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

“昙山,本侯可以項上人頭作保……”

“不必,”僧人淡淡看了他一眼,學了他的口氣道,“你說點吉利的。”

“吉利的就是我們一起回京住下來,”邊湧瀾牽過僧人的手,握緊笑道,“不管人生還剩幾十年,我們天天都要見面,攜手白……哦,你沒頭發,共白頭恐怕是不成了。”

食髓知味,便春宵苦短。

挽江侯把他那個什麽都敢說的脾氣從床下帶上了榻間,昙山縱容他輕聲軟語,绮言求歡,識海中看到欲山千仞,高不知幾百丈,仞上閃着點點寒芒。

生而為人,因欲生執,因執生苦。

佛子願受這一苦,也是他的修行。

欲山千仞,僧人舉步登上,不見步步生蓮,唯有一條血路。

一條血路,卻走得十分痛快,無比安然。

作者有話說:下一更應該是周二吧,如果周二沒更就是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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