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快馬加鞭,兩日後二人入了京城,片刻都不耽擱,直奔皇城而去。
一別月餘,京中亦換作暮春顏色。
保和殿前遍地金陽,挽江侯一步步走上石階,跨進殿門,眼見天子背身而立,卻不下跪,不稱臣,只似與尋常人打招呼那般随意道:“我回來了,別來無恙?”
“一路辛苦,”天子負手轉身,向昙山輕輕颔首道,“大師亦不必多禮。”
實際勿論他說不說這一句,僧人在這君前也只執佛禮——佛子跪佛,不跪君王。
“讓那老頭兒別藏着躲着了,出來吧。”
以邊湧瀾的耳力,入殿便聽得東暖閣內有一道粗重渾濁的呼吸聲,想來不會是夏春秋,而是那位不知該說他是膽小如鼠,還是膽大包天的西南王。
話音甫落,便見夏春秋随西南王自東暖閣中轉了出來——挽江侯亦知他前腳入了城門,怕是後腳就有人飛信通傳,這倆老頭兒是專在這裏等着自己,只是他們身後還立着一位目光渙散的年輕男子,卻是從未見過,不知到底是何身份,竟敢在聖駕前如此心神不屬,魂飛天外。
“這位大師,你先前與朕說過什麽,便再說一遍吧。”
天子看向夏春秋,語氣無波無瀾,面色也看不出什麽端倪,正是君王應有的七情不露之貌:“君前無戲言,這個道理,大師自然明白。”
“二十六年前,初秋時分,各地有異象頻生,其中……”
老僧亦手執佛禮,擡眼望向昙山,半句廢話沒有,盞茶功夫,已把事情細說分明。
“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當今天子雖沒什麽詩畫才情,聖賢文章倒确實是熟讀于胸,當下引典問昙山道:“大師可也有什麽想與朕說的?”
“…………”
僧人默然不答,挽江侯亦啞口無言,只覺腦中轟鳴,便再說不出一個字——他可從不知道,入那所謂的仙境還有什麽長生不老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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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他不知道,昙山恐怕也全然不知情——倘若僧人知道,便絕不會不告訴他;倘若自己知道,便絕不會讓僧人攜印回京!
夏春秋口中說的不是別的,那是長生不老——歷代帝王,拜佛訪道者、篤信方術者、勞民傷財者,求的是尋仙的機緣嗎?
求的是那機緣背後的千秋萬載,長生久視!
便是挽江侯再了解當今天子,他也絕不敢道,會有哪位帝王在這份長生不老的說辭面前毫不動心。
“君前無戲言,這道理老衲自然明白,”昙山垂眸不言,夏春秋卻從旁道,“我一個人的話,自難取信于人,但這位孟公子的生身父母,家中老仆,鄰裏街坊,聖上俱已親自見過,難道那麽多人都有膽量欺君不成?”
“…………”
“如這十餘人的話仍不能盡信,聖上自可命人走訪渝城,挨家挨戶問過——二十六年前,那滿城重賞尋人的告示,當是仍有許多人記得。”
“…………”
“師侄,交印吧——這印不是你的,不是我的,”老僧含笑,慢聲道,“這天底下的每一件物事,都是皇上的。”
僧人不語、不動,卻突聞殿中響徹一聲金鳴——挽江侯身上佩刀已非囚龍,不過是路上随便買的一口普通兵刃,但哪怕只是凡鐵,卻亦在武者心念甫動間,自鞘中長聲銳鳴。
“大膽!”
皇上還未說什麽,老王爺卻可算瞅準有個谄媚立功的機會,上前一步,怒指着挽江侯道:“禦駕前不卸兵刃也就罷了,你竟敢……”
“無妨,”聖上卻擺手,淡聲打斷他道,“朕的挽江侯在這裏,朕就沒什麽可顧慮的。”
帝王心術,別的不提,拿話擠兌人那是一等一的擅長——天子一句話,便擠兌得邊湧瀾一口刀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總算知道當日那個落款,原來是在這裏等着自己。
“小公子莫怕,若要開印,自不必非要取你的神魂,我這師侄随身那頭異獸……”
夏春秋口中又說了些什麽,邊湧瀾已是顧不得聽了——心亂到了極處,反而靜了下來,只全心盤算若帶昙山殺出宮去有幾分把握——他太了解面前這位帝王,心知殿內殿外,雖看上去全無防備,但恐怕人是埋伏在了殿頂。
既然以他的耳力,都聽不出埋伏了多少人,那便定個個都是百中挑一的好手。
“……莫要以為你們還能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又能逃到哪兒去?”
邊湧瀾再回過神來,便聽那絮絮叨叨的老王爺滿口阿谀之詞道:“聖上仁善,不與你計較,你還不趕緊放下刀兵,将功贖罪?”
“…………”
“你不為你自己想想,也要為阖家百口人命想一想,”西南王先前得了皇侄兩分好臉色,說話間膽子便大起來,一甩袍袖道,“難不成你還真當自己是皇親國戚?你敢跑,本王便敢拿你阖家滿門……”
“住口!”
天子一怒,便如萬鈞雷霆——這位人間帝王本是個斯文儒雅的面相,聲色不動時總難免讓人忘了,天子之怒是個什麽模樣——他只喝了兩個字,卻吓得西南王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到了地上。
不止他跪了,竟連邊湧瀾都跪了下來——聖上早有口谕,挽江侯禦前免禮,于是便連他自己都忘了,他已有多久沒有跪過這個人。
只是這一跪,他跪的不是君王——跪只跪一份養育之恩,一份手足之情,和一份只怕不得不于今日,恩情兩斷的決絕。
“湧瀾,你跪什麽?”
天子怒完,卻又笑了,親身走到邊湧瀾面前,彎腰去攙他。
“朕的挽江侯,從來不必下跪。”
他向他伸出手,口裏說的,是一個帝王所能給的,最重的允諾。
重到要讓禦史言官聽了去,怕是要立時撞柱死谏。
只因天子道——“朕的挽江侯不必下跪,因為這江山,在朕心中,本就有你的一半。無論人間仙境,無論千秋萬載,無論長生不老,有朕一分,便有你一分——湧瀾,君無戲言。”
“長生不老……”
皇上親身去攙,挽江侯就是不起,卻聞那自打進了殿就一聲不吭的年輕公子突然開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多了“長生不老”四個字,竟于此刻忽然回神,喃喃說了句:“長生不老……你們不懂。”
“長生不老,你們不懂!”
一句後又複一句,這位孟公子不知何故,突然狀若瘋癫,疾步沖向殿外,那速度可不是尋常人能有的身法,一個人影眨眼間便沖出門去,無論是跪着不動的挽江侯,還是垂着眼幾似入定的昙山,都是攔不及攔。
利箭如電,先是一支,而後便如雨下——殿頂上果埋伏有百餘戎龍衛,眼見殿中有人沖出,手最松的一位沒繃住勁,一箭射出,正正貫入那人肩頭。
須臾間剩餘的衛士也看清楚了,沖出來的不是主上,亦非那位君侯,便再沒什麽好猶豫的,百餘人幾乎同時松弦,有紮中的,有沒紮中的——沒紮中也不過是因為,一個人才有多大點地方,實在紮不進那麽多箭去。
許是當真在仙境中過了千年,只見這位年輕公子不單身法不似凡人,便連命都比凡人硬上許多,這麽多箭紮進去,竟還一時未死,且像不曉得痛般,不回頭看上一眼,只仰首向天,舉目望向九天之上,口作一聲長呼,仿佛把全身的氣力,都用在了這烈烈一聲長呼之中。
他向天際呼喊道:“——阿憐!”
“…………”
邊湧瀾這下倒是站起來了——他想去救人,又如何還能救得及。
“是貧僧明白得遲了。”
挽江侯一動,便聽僧人驀然開口,說是“遲了”,動作卻不再有半分猶豫。
——“師父,何謂圓滿?”
——“到時你自然曉得。”
昙山不曉得。
他不曉得自己這門功法是不是已邁過了最後那一線天壑,卻雙手合十,再分開時,掌中具現出了那一枚長安印。
印現即離手,無依無憑,浮于半空。
僧人閉目執禮,口中言語卻并非是什麽經文佛法,只是普普通通一句——“原來這世間,無神、無仙、無佛、無魔,唯有人。”
諸般明悟,皆上心頭。
當日以生魂入陣時,僧人便隐有感知;千佛洞中修行時,已了悟了九分;剩下一分,正得自這金銮殿中,天子駕前。
這世間無論男女老幼,無論貧富貴賤,人人都有欲、有貪、有念——佛子代代苦修,可誰知真正鎮住了那枚長安印的,既不是苦修的佛子,也不是流傳的功法。
一位佛僧,一門功法,如何能與一界天地相争?
佛僧與功法只是依憑,如藥引、如容器,所引所盛的,正是這世間最深、最重的,萬萬人的欲望。
僧人開目,掐訣,結印,身後便有佛影虛現——佛影不大不小,正是一人形貌,面上且喜、且怒、且哀、且懼、且憎、且欲,七情六欲俱混在一處,幻作好一幅衆生相!
便在這一彈指,殿中靜了,宮中靜了,滿城靜了,天地靜了。
天下無人不靜,皆于這一彈指間,看到了他們最深的欲求,也看到了伴欲而生的白蓮。
生而為人,因欲生執,因執生苦,卻又因苦而生。
原來真正鎮住了一枚印,一界天地,許人間一個長安的——是這一整個世代流轉、欲火長燃、苦海無邊的,萬丈紅塵。
天下人只靜了一個彈指,殿中卻久無人聲,竟是半晌無人回神。
昙山緩步走到夏春秋面前,見這入魔的佛僧頭一個睜開雙眼。
“原來那門功法……是這樣一個用處。”
老僧唇邊慢慢浮起一個笑,兩道經年歲月留下的法令紋便更顯得深刻。
他雙眼定定望住僧人,似是想再說些什麽,卻終閉口不言。
閉口不言,含笑阖目——夏春秋竟不用昙山動手,亦不再說一個字,雙手緩緩合十,珍而重之地,行了此生最後一個佛禮,自絕心脈而亡。
滿殿沉寂中,突聞一聲輕響——那枚長安印,竟就此碎為兩半,卻不曾墜落于金磚之上。
印碎人散,待天子終睜開眼,凝目看去,便見殿中只剩三人。
長安印,與挽江侯,與那名年輕的僧人,皆不見影蹤。
作者有話說:我昨天回家就睡着了,所以在這個詭異的時間更新……下章周四更,可以開新地圖了夏老師為什麽自己領便當了番外說,放在正文裏有點影響節奏我這也是算在一篇玄學文裏,高高扛起了唯物主義哲學觀的大旗……無神無佛,唯有自渡,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