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硬說起來,邊湧瀾也不知該說自己是被貍奴舔醒的,還是老實承認是被它吓醒的——這頭異獸未如僧人預料般睡上半個月就醒轉,而是一路睡回

了京城,左右不過一個巴掌大的小獸,揣在昙山僧袍袖中倒也不占地方。

可當挽江侯睜眼時,卻見一張血盆大口,口中長舌如蛇信分叉,在自己臉上來回舔弄。

“…………”

“昂!”

若不是這聲驢叫,他還真一時認不出來它……

貍奴不知為何化作了本相,明明是只昂然神物,口中卻仍作驢聲,巨大的獸首垂下來一拱一拱,想來是在撒嬌。

“貍奴,既已回了家鄉,便且自去吧。”

挽江侯按着獸頭站起身,便見僧人自貍奴身後轉出,輕輕撫了撫它的頭道:“緣起緣盡,無需執着。”

“昂……”

死活學不會貓叫,也不複猞猁之形的巨獸低低哀鳴,想再把自己塞進邊湧瀾懷裏,卻只撞了他一個趔趄。

“……聽話,去吧。”

挽江侯與昙山對看一眼,見僧人輕輕點頭,便知此處竟已不是人間,還未及想明自己如何來了此方異界,心頭已先湧上離情別緒。

“…………”

神物在人間栖居了二十六載,長伴佛子身畔,縱然心智只如幼童,卻也懂得了何為緣法,亦知現下就到了分別的時候。

它口中不再作嗚咽之聲,慢慢退後一步,又退後一步,圓睜的獸瞳中滿是不舍之情,伏身垂首,一拜、再拜、三拜,拜別了一場人間塵緣,而後回首縱身,足下湧起輕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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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物踏霧長嘯,幾個起躍,便沒入遠山,回歸自在天地之間。

“此處……”

“我與貍奴心意相通,如它所感無錯,此處确是印中異界。”

“你我如何……”

挽江侯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又聞一聲響徹天際的長吟。

吟聲未歇,已見空中雲翻霧湧,雲霧中隐含雷鳴,一只巨大的龍首自雲霧中探出,而後銀芒耀目,龍身、龍爪、龍尾一一現出形态,龍翔九天之外,落地即化人形。

“…………”

“…………”

“原來……”挽江侯怔怔看着面前一位銀發白裙,欺霜賽雪的女子,口中喃喃道,“……是條母龍?”

“…………”

挽江侯見女子細眉一挑,目現不豫之色,心道這玩意兒自己與和尚綁在一塊兒也得罪不起,忙十分讨好地找補了句:“原來是條這麽漂亮的母龍!”

昙山:“…………”

龍:“…………”

“……你們人間的生靈都是這麽油嘴滑舌的麽?”

無語片刻,女子突然笑了,一笑間又見銀芒閃過,光芒散後,女相已變作男身,仍是銀發白袍,欺霜賽雪,眉目間卻滿是冽冽英氣。

“我界生靈不分陰陽,男身女相,都是幻身罷了。”

銀龍化作的男子擺了擺手,長眉微揚,面色倨傲——如若說僧人的冷是漠然清淡,沒什麽人氣,那這神物的冷就是高高在上,目下無塵——它是天生地養,與天地同壽的神物,确實有此等看不起人的資格。

“什麽龍啊龍的,我有名字的,”這只神物雖滿臉寫着“不想跟你們凡人說話”,口中卻清清脆脆,自報家門道,“我叫孟憐,‘不如憐取眼前人’的‘憐’。”

“這位神君可是曾經見過凡人?”

昙山啓口,難得說了句廢話——連人間詩句都能講出一句來,要說這條龍沒見過人,那自是不能的。

“…………”

有名有姓的真龍不知何故,垂眸靜了片刻,方才重新開口,不答僧人問話,只對邊湧瀾道:“你也不用怕我,你凡人的神魂中有一縷此間天地真靈,我不會傷你。”

說完一句,才看向昙山,凝目打量道:“至于你,我看你倒是有點面熟。”

“貧僧習有一門封印之術……”

“不是那個緣故,”孟憐搖頭,“你與曾封印此界的法術确有淵源……可是當年那位金仙的後人?”

“…………”

“罷了,當年封印成時,我只略有神智,過了百萬年,記錯了也是有的。”

“曾封印此界?”怕也只有昙山這等性情清冷之人,才會不去追究自己是否真有神仙血脈,卻準準抓住了那個“曾”字,“現下可真封印已破,兩界相隔?”

“未必如此,”孟憐如實道,“我是天生神物,卻百萬年未應天劫,如今只隐有所感,恐怕天劫将至,想來此間封印已破,至于是不是真與人間相隔,我也不清楚。”

“沒應過天劫好啊,”挽江侯自打離了人間,就變得分外不會說人話,“看在從未遭過雷劈的份上,你也不必太過記恨有封印鎮了此界百萬年。”

“你可是怕我傷他麽?”真龍斜目看了僧人一眼,一語便道破邊湧瀾的心思,“此界封印成時,雖已有一團天地真靈初生,卻也山河荒蕪,并沒有如今這般充沛的靈氣,”他遙遙一指遠處一座直入天穹的高峰,“那峰頂有一方靈池,此間靈氣,便自那池中生出,源源不絕,滋養了此間山河百萬年。”

“那方靈池……”

“便是當年那位封印此界的金仙所賜,”真龍見挽江侯一點就透,也願多給他一分好臉色,颔首釋道,“封印一界天地,哪怕天道責罰,尚不會讓一位真仙身死道消,但他既把金身靈力都留給了此界,本座料想他是難逃寂滅破散的下場,又如何還會記恨他。”

“…………”

邊湧瀾一時無語,腦中不免遙想百萬年前,到底是什麽樣的神仙才擁有封印一界之能,又感慨于連真仙也逃不過寂滅死劫,順便琢磨這神仙死都死了,自家這位大師到底還是不是神仙後人,一個腦子根本不夠他用的。

“既已知曉本座名諱,你們凡人也該有點禮數,姓什麽叫什麽……”真龍本欲讓他們報上名來,話說到一半,卻又轉言道,“你們既自人間來,可曾見過一位……算了,聽說你們人間有千萬生靈,你們想必是沒見過他。”

“…………”

挽江侯聞言擡眸看了孟憐一眼,心說好巧不巧,你問的那人我們恐怕還真見過。

只是看這條真龍的神色,想必與那位姓孟的年輕公子有舊,故人那般下場,便連不好好說話的挽江侯,都不願直言相告,給人……給龍添堵。

“你們得以身入我界,想是各有機緣,”真龍擡手一招,便有雲霧成片,“可你們終究不是此間生靈,本座便帶你們去那方靈池處看看,或能找到什麽回去的法子。”

騎龍而行是想都不要去想,孟憐肯帶他們騰雲駕霧而行,已算給足了凡人臉面,待終落到靈池畔,挽江侯已與這條龍聊得熟稔。

依真龍所言,百萬年間,此間封印曾不止一次松動過。每當兩界生出罅隙,總不免有凡人得入此間,但罅隙閉合時,此方天地自然會将人吐出去——孟憐用的就是一個“吐”字,好像凡人是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入不了此方天地的口中,咂摸一下味道,就趕緊吐了了事。

“可是……”

邊湧瀾想道,可是也曾有凡人,據說在這裏流連了千年之久,不老不死,但又轉念一想,那人實在不便向真龍提起,便又止口不言。

“如何?你可能感受出這池中靈力與你有什麽關聯?”

孟憐見昙山彎身掬起一捧靈力化成的池水,不由出言相問。

“并無。”

僧人搖頭,眉頭輕蹙,也不知在想什麽。

“發愁無用,”真龍當年匆匆一瞥,雖是已然記不清那位金仙的形貌,卻也當真是看昙山有些眼熟,便也願意寬慰他一句,“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能回去了,本座自有地方安置你們,不必擔心在此間缺食少穿。”

許是魂魄中藏有一縷天地真靈之故,挽江侯自打入了此界便覺神清氣爽,倒真沒想過吃什麽喝什麽,現下聽孟憐如此說道,不由有些好奇:“安置在哪兒?此處還有什麽神仙洞府不成?”

“…………”孟憐一臉“你想得還挺美”,很是像人地翻了個白眼,又伸手招來雲霧,帶二人去到靈池山腳,散去雲霧道,“如何?與你們人間像不像?”

說是山腳,卻還未至山下——但見一座人間城池,石磚青瓦,惟妙惟肖矗立在二人眼前,城門上“渝城”二字龍飛鳳舞,除了這字與人間那座城池略有相異之處,其他入目的景致,竟已似回了人間。

別的城池若想一覽全貌,要從上往下俯瞰,但只有這座渝城,要自下而上仰望:人間渝城是一座山城,二人擡頭仰望,便見屋舍木樓鱗次栉比,山城街道錯落有致,滿城滿街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生靈,竟都是凡人模樣。

“如住不慣這裏,山下還有百裏江南——”挽江侯随真龍語聲回身望去,便見山下煙波浩渺,如詩如畫,正是一眼望不盡的江南寫意。

“……他老家在渝城,外祖家卻在揚州,”孟憐也不去解釋那個“他”是誰,只輕嘆了一句,“他說此間寂寞,我便在這靈氣最盛之處,為他造出了這些人間景致。”

“…………”

“也不能說是我造的,我哪兒知道你們人間是個什麽樣子——這座渝城,這片江南,這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倆一起造的。他來說,我來造,哪裏造得不對了,他便指出來,我再改……反正時間長得很,我們不着急。”

孟憐默默望着山下美景,靜了半晌,方與二人續道:“你們可知,人間一載,此間怕就過了百年。凡人如能留下,便自韶華長駐,不死不滅……本座以一身修為助他留在此間,卻未曾想到……想不到讓你們凡人得一個長生不老,原來竟是如此痛苦之事。”

“頭一個百年,我帶他看遍此間景色,都是他從未見過的奇景。我們過得十分快活,有我的修為護他,他便不吃不喝也沒什麽,可是百年之後,他便開始想念人世滋味……”

“你們人間的‘咕咚鍋’是什麽味道?你們可在此間渝城中嘗一嘗,是不是和印象中一模一樣……他說是一模一樣的,我們修修造造了五百年,來來回回改了上千次,總該改得一模一樣了吧。”

“想不想去看看西子湖?他老家雖在揚州,卻也很愛那座湖,我們便又用五百年,造出了這片江南……”

話音甫落,孟憐已帶二人騰雲來到西子湖畔——“第二個千年,我們只造人。沒有人的城和風景,如何能像人間?”

“你們看到的凡人,俱都不是人,而是此間靈氣所化。靈氣化人并無神智,不說不動,我們便按照自己的心思,告訴他們該說什麽,該做什麽,然後看着這些‘人’,每日每夜,說一樣的話,做一樣的事。”

“再後來他就不大認得我了——或為男身,或作女相,我與他相伴了日日夜夜,百年千年,卻到了最後,無論我如何用修為護住他的魂魄,他都已經不大認得我了。”

“我想用你們凡人的話說,這就是瘋傻了吧——他曾告訴我,你們凡人的壽數過不去百年,卻又願望着長生久視……可不試一試又哪裏知道,凡人心志,根本經不住千年磋磨。”

“不過你們凡人,或許真得了天道眷顧——此間生靈化形開智,少說要耗費千年光景,可我造出的這些人,不過數百載,竟似已有了一點神智,會說一些我們沒教過的話,做一些我們沒安排的事。”

“那時我以為他會好起來……他也确實好了一些。”

“可又過了三百年,”孟憐一笑,看向二人問道,“你們猜,他與我說了什麽?”

“…………”

二人無言以答,唯聽真龍一字一句道:“他對我說——都、是、假、的。”

作者有話說:誰能想到我在這個時候更新了……端午盡量日更貍奴寶寶殺青了,我們來最後盤一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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