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都是假的!哈哈哈!都是

假的!”

人間一載,異界百年——兩千三百年過去了,來自人間的青年仍是雙十模樣,只是那雙不笑也似笑的桃花眼中,再無半點華彩。他揪散發冠,抱頭瘋笑道:“都是假的!我是誰,我是誰……”

“你是……”

貴為真龍的神物滿目惶然,突散去男身,化為女相,似是覺得這樣更為惹人憐愛一些,拉着身前人的手道:“你是我的孟郎……”

“你是誰?你又是誰?!”

“我是你的阿憐……你說過,你明明說過……”

女子眼中含淚,便聞天際陣陣雷鳴,隐有暴雨傾盆之兆——可她突又擡手抹去淚,再不肯作楚楚可憐之态,轉瞬幻為男身,緊緊抱住眼前人,一字一句地告訴他:“你明明說過,我永遠是你的阿憐!”

“對……阿憐……是我對不起你……阿憐……”

青年有片刻得了一絲清醒,便亦抱住身前人,木然地,反反複複地對他說:“阿憐,對不起……對不起……”

“…………”

男子欲低頭去吻他,卻又見青年将自己推開,癡癡笑道:“千年一場大夢……都是夢……都是假的……”

“哪裏假,我可以改,”真龍仍作男子之貌,卻切切拉着人問,“郎君,哪裏是假的,我可以改……”

“你是假的,我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夢……”

“…………”

他無言封住他的神魂,讓他陷入沉眠,不再作無用的分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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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睡着的時候,總比醒着的時候多,”真龍自回憶中拔出神思,笑與二人道,“可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好在有一日,那日他精神好了一些,我們便一起坐下來吃了頓飯,”孟憐邊說邊走,引二人到西子湖畔,一座臨湖而建的小築前,“飯吃到一半,我突感應到,鎮壓此界的封印有所松動,竟開了一個罅隙……”

“…………”

邊湧瀾與昙山對視一眼,心知那道罅隙,應是夏春秋當日在山中開印所得。

“我也不知道那道罅隙能開多久,便一瞬都不敢耽擱,将他送回了人間。”

“…………”

“我曾聽他說,你們人間的話本上,但凡生離死別,總要沒完沒了,寫上許多回,”孟憐搖頭笑道,“可原來真到了分別的時候,我都不及跟他說些什麽,也是不敢耽擱這一句話的工夫。”

“…………”

“不過那罅隙倒也開了有兩刻之久,我看着那道罅隙,也有一瞬想過,自己是不是也能随他去你們人間?”真龍再搖頭道,“可又知道,像我這樣的神物,哪怕拼着修為不要,也是去不了的……天道不允。”

“…………”

“于是便只能看着那道罅隙閉合——早知有兩刻鐘的工夫,我許是該對他說一句道別的話……不過其實也沒什麽想說。”

此番言語,若自凡人口中道來,自是至凄至哀,但自這活了百萬年的神物口中道來,卻平平淡淡,并無什麽哀思可言。

“這位神君,貧僧有一事相求。”

昙山突從旁道:“凡人魂魄本有輪回之道,可也有些凡人的魂魄,因故不能再入輪回,貧僧想将他們留在此間,抹盡前生記憶,了淨凡塵因果,神君可否看顧一二?”

“自無什麽不可,”真龍應允道,“不過你也不用非給我找點事做,他們能否融入此間,端看他們的造化吧——本座天劫将至,能不能過這一劫還未可知。”

僧人輕輕颔首,擡腕取下佛珠,揮手間便見百餘陰魂現出形貌。真龍随他揮手,便又見此間靈氣星星點點,融入陰魂之中,許給他們一個歸宿。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陰魂在現形剎那已盡數消去前生記憶,卻也曉得感恩,齊齊向三人叩拜為禮,方化為道道流光,沒入靈氣造就的街巷之中。

孟憐目光追随道道陰魂而去,最終駐留在街頭巷口,一處字畫攤前。

邊湧瀾看着這條真龍緩步走向那處攤前,卻不記得方才那裏有什麽字畫攤子——“老板,醒醒,開張了,”孟憐敲敲字畫攤主支起的木桌,笑着看向他道,“閑着也是閑着,來寫幅字看看。”

“這位公子,你要求什麽字?”

字畫攤主本支着頭打盹,聞言擡起頭來,便見容色如玉,桃花眼不笑也似笑,脈脈含情地看着攤前人。

“便求一幅……”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青年含笑問道,“以後我就叫你‘阿憐’可好?”

“……你是真不打算回去了麽?”

青年身前的女子銀發白裙,本是欺霜賽雪之貌,卻不知為何面生薄紅,偏頭問了一句,又覺自己化成女相沒什麽氣勢,心念一動,便頭一次在青年面前幻作男身。

“別以為你油嘴滑舌,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麽,”真龍倨傲道,“我以前也見過人的,你們凡人最是貪財好色,卻不知我界生靈不分陰陽……”

“好了好了,知道你變成男人也好看,”青年短暫愣了一下,愣完又笑了,笑着糊弄一條龍道,“你若願為男身,那我們做兄弟也好,”口中說着“做兄弟”,卻又擡手輕輕點了點龍的下巴,“既做兄弟,你便随我的姓吧——姓孟名憐,‘不如憐取眼前人’的‘憐’,好不好?”

“……随便吧。”龍沒好氣地白了凡人一眼,卻吃虧在不曉得人間,嫁了人可也是要冠夫姓的。

真龍心念甫動之間,以靈氣幻化出的故人,自是全然依照神物心意,為他寫下一幅字——詩有兩句,字卻終只寫了半行。

但聞一聲清吟,天際雲翻霧湧,真龍化為本相,長身直入雲霄。

“邊湧瀾,”龍翔九天之上,又聞一語遙遙傳來,“你可知你魂魄中既有一縷天地真靈,你的喜怒哀樂,本座自能感到幾分?”

真龍神俊,鱗甲閃着冽冽銀光,巨大的龍身在雲霧間自在遨游,探首問凡人道:“本座以為他回了家,便終能過得快樂。可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心中悲意為何?”

龍吟又起,神物不待凡人作答,便又拔高千丈,隐入雲端不見,竟是不再等一個答案。

神龍既去,那随他心意化出的故人,便亦随之消散。

唯餘一紙白宣飄落,紙上龍飛鳳舞,是一手極漂亮的行草。

神物不知,這半闕人間詩詞,實則不是兩句,而是三句:半行“滿目山河空念遠”,與留白的“不如憐取眼前人”之間,卻還有一句,“落花風雨更傷春”。

挽江侯舉目而望,只見西子湖畔無風無雨。

花正好,春正濃,這景致自打造出來,便是依着誰人心意,不作四季輪回,花逐流水之态。

那本應是永永遠遠,千年萬年——正當時節。

龍飛走了,把兩個凡人扔在了一處假人間。

兩人在這假人間中盤桓了幾日,也終明白那孟公子為何說它假了。

許因此間靈氣純澈,化生出的人形,雖只粗開神智,卻也略打幾日交道便能覺出來,那可真是個頂個的好人,教都教不出一個壞坯來。

山上山下,無論“渝城”還是“江南”,倒是真于此間,應了那“天府之國”、“人間仙境”的美譽——這一處假人間中,家家安康、戶戶平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面上帶笑,不争、不吵、不罵,不求名,不逐利,無愛恨嗔癡之心,無生老病死之苦,日複一日過着恬然喜樂的日子。

——怡然喜樂,所以是假的。

凡人生而短命,沒有長生久視的心志,無論如何不想忘、不想變,也還是忘了、變了;人間有苦厄愁怨,若有一處無苦無憂的人間,那便自然是假的。

挽江侯與昙山信步走出這一方“仙境人間”,搖頭與僧人感慨了兩個字:“人吶。”

莫說那位孟公子在這裏住着住着就瘋了,邊湧瀾覺得,自己要在這裏長長久久地住下去,恐怕也得瘋——在了解人的人眼中,它假得讓人毛骨悚然。

一念至此,挽江侯自己也覺得不大吉利,遂不再多想,牽了僧人的手,與他漫步在人世沒有的美景之間。

此方天地雖擡頭不見日月,卻也有晝夜之分。夜間并非伸手不見五指,而是遍地生出清輝,山披銀紗,水泛瑩芒。應是因為此間靈氣充沛,入夜便現出華光。

走出了假人間,邊湧瀾反而覺得自在些,與僧人在一道淺溪邊駐足,背靠着一棵古木,眼見溪如寶帶,熠熠生輝。

“雖是不知如何才能回去,但不管要在此間留多久……”他将昙山拉至身前,微仰起臉,看着他道,“哪怕是一千年、一萬年,我也一定不會忘了你。”

“…………”

“大師,我對你的心意,永如此時此際,”他拉過僧人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永遠不變,永遠不忘。”

隔着兩層衣衫,昙山摸到眼前人的心跳,穩穩當當地,一聲連着一聲,串起一個承諾。

而佛子自己的心跳,卻突于此刻亂了一拍——古木葉間點點星芒,映亮眼前人的眉目,那眉目間的神情,是至深、至切、至純、至真——凡人口中,如何敢說“永遠”?可自眼前人的口中說出來,偏就真到了十分,仿佛真能許一個千年萬年,地久天長。

昙山垂眸,突然撤手,右手取下左腕的佛珠,又拉過眼前人的手,為他把佛珠戴到了腕上。

“便自此時……”

陰魂已得了造化歸宿,佛珠不冰不涼,只在佛子手中撚了三十餘年,帶着他半生歲月留下的溫度,交給了他的心上人。

佛子再不稱佛,便自此時,再無我佛——他對他說:“我的湧瀾,時時在心頭。”

作者有話說:誰能想到,我又在這個詭異的時間更新了……

大師和瀾瀾,四舍五入這就是領證了啊孟公子不是為了長生不老才留下的,他是真的喜歡龍呀孟家兩口子會HE的,回頭番外找補要看龍和人一直甜甜蜜蜜的故事,一定要去看《銅錢龛世》,我不允許有人沒看過玄憫大師和薛皮皮!薛皮皮那張嘴哈哈哈,想把他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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