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吻如業火,

灼痛神魂——邊湧瀾從不知道,原來這個冷冷清清的人,真正熱情起來時是這個模樣。

他與他有過歡好纏綿,自以為已深谙了他的力道,他的溫度,然而卻在這一吻中,驚得全然亂了方寸,待終揀回一瞬呼吸,竟破天荒地說了兩個字:“不要……”

“瀾瀾,你可知你說不要,也像在對我撒嬌?”

僧人語聲沉切,動作卻是輕柔,說話間衣裳暗解,羅帶輕分,兩人衣物不分你我地滑落在了一處,兩道人影亦不分你我地糾纏成了一條。

幕天席地,清輝如雪——莫說只是如雪,便是真雪,怕也在人影翻覆間化了個幹淨。

邊湧瀾身下墊着自己的袍子,只覺自己也像那衣袍一般,變作了薄薄一片——袍子好歹是片布,他卻變作了一片紙,被人攥進掌心,揉皺了又展平,展平了又揉皺,恨不得把一經一緯都抽出來,捏在指間細細撚過。

他說不要,卻也只有頭一聲是慌不擇言,再說下去,便也只是在向人低低切切地撒嬌了——這樣也不要,那樣也不要,可是這樣那樣,都是無窮無盡的快活。

情思如水,水本無形,流到山間,才随着山勢,描摹出山的形狀——他拉低他的頭,附耳輕輕告訴他,那山是什麽形狀。

“湧瀾……”

佛子不再是佛子,只變作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人,低嘆一聲,亦将唇附到他耳邊,随身下人竊竊私語,告訴他那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而自己,又有多快活。

似斷帛、似裂錦,綢般滑火般熱,飛瀑自九天直下般激越淋漓。

他不再說不要,他想要——想要而不得,他幾是淚眼朦胧地看着他,軟聲求道:“大師……度我……”

“度去哪兒?”僧人卻垂頭,細細吻着他濕漉漉的眉眼,一字一吻地駁道,“我的湧瀾,從此在我身邊,哪裏都不去。”

人間有雲,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佛不度相思,不毀姻緣,待到兩人倦極而眠,天地間卻突有奇景乍現——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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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在人間活了三十餘年,生平未曾有過一夢。

他本似生來就不會做夢一般,卻在這方異界間,終得一夢。

而一夢,就夢到了萬年。

異界天地間,突有靈氣化為仙葩。

似蘭似蓮,又如昙花般方開便謝——此界靈氣乃金仙所贈,百萬年後,已與這方天地融為一處,再回不到仙君身間,卻在感應到仙君神駕的一瞬,俱化為花形,萬花齊現,開謝為禮。

邊湧瀾醒來時天光已明,他整好衣冠,眼見僧人仍沉沉入眠,便自去溪邊洗漱。

此間草木常青,不衰不敗,可當邊湧瀾掬水淨過頭臉,卻在擡眼間,只見溪水上游一株盛放的花樹,飄飄搖搖落了一朵花下來,随着流水來到他的手邊。

邊湧瀾捧起花,走回兩人相擁睡了一夜的古木下,便見僧人也已起身穿戴齊整,卻似還有些晨起的愣忡,垂了眼不知在想什麽。

“喏,給你。”

突有輕風拂過,邊湧瀾立在曉風晨露之中,笑笑地遞給僧人一朵花:“你既送了佛珠給我,本侯自然也該給你備份回禮。”

話說出口,挽江侯卻又覺出一絲羞赧,也不知諸般荒唐事都做了個遍,他現下才來害羞個什麽勁:“……這花可不是我手閑揪的,是它自己落下來的,想來也是願意讓本侯借花獻佛。”

似辛夷,但非辛夷——此界沒有人間木蘭,卻也有花似辛夷之形,瓣瓣飽滿如紫玉,托在人的指間。

邊湧瀾眼見僧人微擡起眼,不知為何,似是猶豫了一瞬,方伸出手,接過了那朵花。

他不曉得他為何有一瞬猶豫,卻也無暇深想,滿心滿眼,都只有眼前的美景——僧人微擡的眸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意,多得似有了重量,沉沉地堆在眼中、墜在眼角,本就微垂的眼角被那情意墜着,像不能負荷般,令眸子再擡不起一分。

然後僧人笑了——這一笑,便真姿容豔絕天地,美如一尊真仙。

——“你本為仙,仙人不可妄涉塵事。”

一夢萬年,人間萬年之前,有金仙遙遙立于天外,眼見此界本已有生靈啓蒙開智,卻又注定生靈塗炭——人間界中竟又有一界初生,兩界不能同存,人間處處慘象,那些剛剛啓蒙開智的生靈,在天火、地動、洪水間苦苦掙紮,微渺如塵,卻又以塵埃之姿,欲與天地相争。

天有天道,仙有仙規,一方過路神仙,卻願為這人間逆天而行,翻手祭出一筆一硯,取心頭精血,蘸血為墨,在寶硯上書下“長安”二字,将那初生的一界封入硯中。

硯化為印,同神筆一起落入人間——仙人一筆定乾坤,卻也不願偏袒一界,便将金身靈力,盡數贈予那方印中天地——他合慈悲道位列仙班,道心亘古堅定,如此為之,還過不過得了天罰,不在他的神念之中。

“你既執意要救這個人間,便去做個人吧。”

天罰須臾便至,天道卻嘆了一句,只罰他墜入人間,可見天道也講情面,願為這至聖至善的仙人留下一線生機。

可墜入人間的,卻不止這一位神仙——初生一界中已生出一團天地真靈,真靈無神無智,卻似也有不甘之意,封印成時,偏有一縷掙了出來,同仙人一道墜入凡塵,又因無依無憑,本應消亡在這處凡塵之中。

“…………”

仙人看着這一縷天地真靈,不忍它就此消泯于此間,便為它尋了一個生來無魂無魄的人間嬰孩,以最後一線神識,助它生出凡人的三魂七魄,而一介真仙神識,就此歸于沉眠。

嬰孩得了魂魄,便聞一聲啼哭——人間嬰孩,生來俱要放聲啼哭,可這孩子哭的,卻似和其他孩子不大一樣。

他有一瞬看到了一雙眼。

似有一雙眼睛,最後深深注視了他一彈指,一眼之中,有憫、有情。

他因那一眼慈悲之情而哭,哭完了,便忘了——三魂七魄俱全,生生世世為人,他便什麽都不再記得。

金仙法力可封印一界天地,卻連神仙也做不到讓兩界徹底相隔。

兩千年過去了,五千年過去了,七千年過去了,封印上的法力漸消漸無,筆杆峰腳下卻徐徐行來一老一少,一師一徒——金仙慈悲,神識都已沉寂,心頭精血仍不忘護佑這片人間,便自筆尖兩滴殘血化出兩具人形。

人形做這人間以為的慈悲之貌,兩位佛子并無仙人記憶,只記有一門封印之術,一門觀想之道,和一門生來就有名字的功法。

那門功法,喚作“衆生相”。

“你可知天道責罰,罰在了何處?”

夢中有一語嘆問,僧人醒來,便明悟了那個答案。

他合慈悲道位列仙班,卻以仙身幹涉人世,天道罰他,只因那超然世外,高高在上的慈悲,違背了慈悲的真意——天道便罰他歷經人世、見遍衆生,去看人,去懂人,去做人,去想一想……

你做了人,可還願意救人?

昙山微微擡眼,接過一朵花——他眼前沒有衆生,只有這一人。

三千年輪轉,他終于為了這一人,真真正正地,做了一個人。

終是做了人啊——他心中有喜,喜在這人自曉風晨露中走來,微紅着臉,笑笑地遞給他一朵花;

他心中有怒,怒在明了了天道留給他的選擇,這一個選擇,已等待了他萬年;他心中有哀,只因他接過那朵花時,便給了這已等待萬年的選擇,一個塵埃落定的答案;他心中有懼,怕的不是自己選擇的命途,怕只怕他放在心上,護在心間的那個人……他本願他一世無憂,一世快活,一世不知,悲苦為何……卻怕是,做不到了;他心中有憎,憎的正是這個他願舍身相護的人間……這個人間,配、嗎?

可他心中也有欲:他做了人,便終懂了人。

私欲、貪念,他的湧瀾啊……本應是永遠記得、永遠不變,時時在心頭,歲歲伴身畔;痛悔、嫉羨,早知有今日,他寧願他從未見過自己,從未記得自己半分……攜手白頭,那紅塵中得幸相伴一世的人間眷侶,是真于此時此際,得了神仙嫉羨;還有情與愛——他做了人,才曉得人間情愛,不說拿起、不提放下,不計前因、不問後果。

原來所謂情愛,只是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晨,他自他手中,接過一朵花來。

他看了、懂了、笑了,便接過一朵花,做了一個選擇,攀過了一線天壑——僧人拈花一笑,立地成佛。

“……湧瀾,來。”

佛對人說“來”,卻自走前一步,站到了人的身前。

他低下頭,深深切切地去吻他——邊湧瀾看着昙山低下頭,含笑吻上自己的唇,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心頭卻莫名閃過一絲慌亂。

他慌什麽?

他這樣問自己,便憶起那閉眼的一瞬,他竟似看到身前人眼中的情意,那樣沉、那樣重,便終化成了實形,化為了……

邊湧瀾睜開眼,定定看着眼前人,眸中再無半分情意,只有一片茫然。

他來不及問這不認識的人,你是誰?

便在下一瞬,身形于這方異界間,徹底隐沒不見。

真佛擡手,以金身為引,以業力為憑,雙手合十,含笑阖眼間,便做成了一件萬年前未能做成之事——打破此界封印之時,兩界若即若離,危如累卵,只待他做下一個選擇。

他若生而為人,仍願救人,天道便也願成全這份真正的慈悲,準他暫塑金身,舍一身,救萬萬人,第二次;他若不願救,卻也沒什麽責罰,萬年之前罰已罰過,自此無非兩界各安天命,再交彙時,存一界、亡一界罷了。

既已成佛,便是選了救世的慈悲——天道之下,這諸天萬界修成的唯一一尊真佛,含笑阖目,擡手合十,便以一己之力,将兩界徹底相隔,從此各自久安。

作此等逆天改命之為,注定是金身破散,神魂寂滅的下場——萬年前天道還能為真仙留一分情面,萬年後卻也對真佛愛莫能助。

然而重塑金身,與金身破散之間,他到底是這諸天萬界之中唯一一尊真佛——佛以佛身,吻了一個人,封了他的記憶,贈給他一份救世的功德,送他回了人間。

佛給兩界留了一個長安,給人留了一份功德,給自己,留了一滴淚——金身寸寸破散,連齑粉煙塵都不曾留下一分。

只有一滴淚,終于落到了地上。

淚滴落地,山河同悲。

作者有話說:生離死別,不用寫上許多回,一章搞定=v=大師笑也笑得很美,哭也哭得很美,這不是刀,是糖啊因為肯定會HE,所以中間的過程,也就不覺得虐了,總覺得哪裏有點遺憾(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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