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永延五年的晚春,這人間似是同二十六年前一樣,有那麽一絲不太平—

—有人聽說西南之地曾天生異象,山崩地裂,不過後來倒也沒鬧出更大的禍事。

後來只有一日,朗朗乾坤之下,這天下所有的凡人,都忘掉了一個彈指的光陰,忘了那一彈指間,他們看到了什麽,忘掉了一彈指的寂欲。

凡人只記有一場大雨,天下之大,卻處處都有雨水落下,又落了一刻便雨散雲開。

雨水止于一聲佛鐘長鳴——天下萬間佛寺,萬口佛鐘,竟于同一瞬不敲自鳴。

那一瞬間,人間只能聽見這一聲佛鐘長鳴,鋪天蓋地的雨水便在這一鳴間遽然止歇。

雨散雲開,凡人唯見長虹貫日,橫貫了這一整方人世,一整片人間。

那日之後,各地大大小小的寺廟,着實叫一個香火鼎盛,求神拜佛的人真是踏塌了不知多少根門檻。

人人都道,這人間怕是有真佛顯靈,于是趕忙趁機去廟裏上一炷香,求去病消災者有之,求家宅和順者有之,求財名福祿者有之,求姻緣好合者有之,還有那頂貪心的,跪在佛前求菩薩:“保佑我以後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啊!”

囚龍江南青山如黛,山腳處有一個小鎮子,名喚“喜旺”——喜旺鎮雖小,卻依山傍水,風水當真是不錯,吉利得就跟這鎮名似的,鎮上幾代人都沒什麽大病大災,雖也沒出過什麽大富大貴的人物,小日子也是過得喜悅怡然。

人日子過得好了,心思就善,有捕魚為生的鎮民,有日竟從江邊揀了個大活人回來——這人并不是失足落水,被漁夫救了回來,漁夫見到他時,他正坐在江邊,望着滔滔江水出神。

漁夫以為這小夥子是有什麽想不開的心事,怕他有輕生之念,忙停舟泊船,想要勸上幾句。結果一細瞧,又道是自己想岔了——只見那青年神情安寧,叼着一根蘆葦,靜靜看着江水,明明只是二十多歲的年紀,生得那叫一個鼻是鼻、眼是眼,俊得不行,卻讓人一眼看去,先注意到的,不是他風華正茂,容姿俊美,而是讓人覺得,怎能有人的神情這樣寧、這樣靜。

“小夥子!”

漁夫是個中年漢子,不僅心善,而且熱情,見他一個人坐在那兒,再怎麽寧靜,到底孤單了些,便出聲招呼道:“吃了嗎?”

正是晌午飯的光景,漁夫在船上熬了一鍋雜魚,帶着家中婆娘為他備的幹糧,還偷偷摸摸自己打了壺粗酒,當下搖搖酒壺,熱情地邀一個不認識的人道:“要還沒吃,過來一塊兒喝兩盅?”

青年坐在江邊石上,叼着蘆葦,望向江畔漁舟,突地一笑,也不等那船靠近泊穩,竟掠水飛渡,身姿蹁跹地上了船,竟還是個身上有功夫的。

Advertisement

“哎呦喂,”漁夫不懂武功,只能看出這小夥子的身法真是漂亮,一拍大腿,嘴中蹦出一個打說書先生口中聽來的稱呼,“這位……這位少俠!你叫啥啊?”

“不記得。”

這位“少俠”卻語出驚人,淡笑搖頭道,“我不記得自己叫什麽。”

不記得姓甚名誰,不記得年方幾何,不記得家住何處,不記得打哪兒來,不記得往哪兒去,酒喝了幾盅,漁夫也問明白了——這人就記得……他是什麽都不記得了,這事兒可咋辦?

看這小夥子康康健健,也不像是生了病,撞了頭的,漁夫跟他喝了幾盅酒,便覺得自己得攬了這個事,好心問他:“要不……你先跟我家去,好歹先有個地方住,萬一這一覺睡醒了,就想起來了呢?”

青年竟也不推辭,幹幹脆脆地點頭道:“行啊,謝謝。”

然後這一住,就不止住了一天——一覺睡醒,青年也沒想起來自己是誰,卻在這喜旺鎮上,就此住了下來。

鎮民心善熱情,憐惜他生得這樣俊,可偏什麽都不記得,也不疑心他是什麽大奸大惡,躲避官府通緝的要犯,七手八腳地為他在鎮上找了處閑置的空房,送他被褥家什,讓他能有個安頓的地方。因自江邊把人揀了來,大家就喚他,“江公子”。

如此過了幾日,江公子就變成了小江——這年輕人雖說什麽都忘了,話也少了些,人卻非常和氣,因寄居的空房在鎮上一位喬姓大娘家中,便每日幫喬大娘打水劈柴,修補好了茅房漏雨的棚頂,又順手堵上了西間的耗子洞。

喬大娘生了三個閨女,都嫁了出去,前年老伴去了,平日雖有鄉親幫襯,但到底晚景寂寞,這下樂得每日臉上都挂了笑,頓頓要做上一個拿手菜——自己吃飯可以将就,但小江既在她家搭夥,那定是不能虧了他的嘴。

不僅喬大娘喜歡他,鎮上幾乎人人都喜歡上了這個小夥子——他初來此地,一副姿容不凡、知書達理的模樣,聽說還會功夫,卻不自矜身份,誰家有點什麽事,都願去幫個手。

鎮上正有人家娶親,要起新房,他看到了,一個人便把新房上了梁,直讓老木匠啧啧稱奇,一來奇他力氣大,二來奇他明明沒蓋過房子,卻什麽都一學就會、一點就透。

要說泥瓦木工是粗活,學得快也就罷了,可喬大娘扯了布說給他做身新衣裳,他也能看一看就看出門道,那針腳比尋常女兒家縫得還細密,也是有意思。

鎮上人各有營生,日子過了半個月,獵戶上山,漁夫下水,藥郎采藥,全都願帶着他,不圖別的,就圖他那張嘴,簡直是說什麽有什麽,要什麽來什麽——不管是山裏多難覓的野獸,水中多難捕的大魚,又或是多稀罕難找的草藥,帶着小江去,他說有收獲,便定有收獲——幾次下來,唬得揀人回來的漁夫睡前躺在炕上跟自家婆娘唠叨:“我這是不是把江神揀回來了?小江這命也太吉利了點,又啥都不記得,沒準就是江裏的神仙……”

“哪有這麽好說話的神仙,”他婆娘笑了一句,卻也奇道,“不知這孩子原本生在什麽人家,這運氣得是祖上積了多大的德。”

不止鎮上大人喜歡他,孩子們也喜歡他——小鎮只有百十來戶,子孫運卻挺旺,鎮上小兒下到三歲,上到十三歲,天天跟在這位“特別好看的哥哥”後頭,吵着要聽故事:有日這位江公子去鎮外繁華些的縣城裏轉了一圈,買了些書回來,鎮上人識字的不多,不曉得他看的是什麽書,卻也聽那有幾分墨水,還考過鄉試的老童生道,小江可不得了哦,那是有過目不忘、過耳成誦之能,若願做學問,考個功名還不是輕而易舉。

只是看這位江公子,卻沒有一分一毫做學問的心思,過目成誦的本事,全用來給孩子講故事聽了,可見對功名沒有半點興趣。

所以說了,這位命特別好的江公子,可當真是學什麽會什麽,看什麽懂什麽,想來自能幹什麽成什麽——無論是想出名還是想發財,鎮上人都覺得,若是小江願意去做,定是什麽都能做得成。真應了漁夫婆娘那句話,這得是積過什麽德,才能有這樣的運氣,簡直是天生菩薩眷顧,許給他四個大字:心想事成。

只可惜他既不求名也不圖利,偏願在這鎮上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偶爾喬大娘見他在院裏曬太陽,安安靜靜地也不知在琢磨什麽,手中握着兩塊碎石,看那模樣,若拼成一塊,便像是一方半個巴掌大小的石印。

“小江,你可是想起點什麽來了?”

喬大娘也曾這樣問他,卻見那孩子翻手把碎印收進了懷中,右手輕撫過左腕上的佛珠道:“沒有,什麽都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算了,你願意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大娘去給你切塊瓜吃。”

喬大娘到底是年逾七十的老人家,有句俗話道“人老成精,物老成怪”,她大字不識一個,卻也懂得看人,于是問過一次,便就不再問第二次——這孩子雖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但那安安靜靜的模樣,讓人看着難免替他傷心。

活到如今這把年紀,喬大娘別的不曉得,只曉得人活得久了,便什麽都能過去,什麽都能忘記。

記不得傷心事本是份福氣,只是話說回來,哪怕像她一般,活到七老八十,什麽都熬過了,熬忘了,半夜三更躺在炕頭上,打記不清楚的夢裏頭醒過來,仍有心口發疼的時候。

陳年舊事,故人身影,什麽都能忘了,卻還記得痛。

喬大娘未嘗沒想過給小江撮合一樁親事,鎮上與她一般心思的人怕也不只她一個,卻沒誰真問到小江跟前來——不是因為對他不知根知底,而是覺得這十裏八鄉,村野之地,實在找不出一個配得上他的姑娘。

且又說不準,哪天人家就自己想起點什麽,或是人家的親戚爹娘找上門來了?

滿鎮人都喜歡小江,卻也都覺得,這人總不會真在他們這鎮上安家落戶,這麽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只是滿鎮人也沒誰能夠想到,待這位江公子真離開時,會惹出這麽大的陣仗——七月初的一日,家家戶戶早起剛洗漱完,便聞鎮外馬蹄聲聲,銅鑼開道:那是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的排場,沒見過那麽大的官,也沒見過那麽多帶刀配劍的兵士。

可勿論大官還是兵爺,卻都在喬大娘的院門口都跪下了——一百多人齊齊下馬,齊齊下跪,對立在院門口的那位江公子齊聲拜道:“恭請君侯回京!”

“那就走吧。”

那位江公子卻只靜了片刻,便閑庭信步一般從這一百多人面前走過,揮手道:“起來吧,莫擾了旁人清淨。”

七月初十,中吉,大晴。謝喧齋外草木蔥郁,百花鮮妍——京城裏已是盛夏景致,皇宮禦書房中卻不如何燥熱,冰盆袅袅冒着白煙,同靜燃的檀香混在一處,不聞半分人語之聲。

“瀾瀾!瀾瀾!”

突聞語聲聒噪,卻是陳公公輕手輕腳,奉命捧着一只鳥籠挂到了廊下。籠中一只當今天子打小養起的鹦鹉,許是見到了什麽熟人,興高采烈地撲騰着翅膀,邊作人語,邊用鳥喙去啄籠門,一副迫不及待想撲出去的模樣。

“你看,連它都記得你,”天子一身常服立在廊下,對身前人道,“朕小時叫你瀾瀾,它聽多了,便一直只叫你瀾瀾,這麽多年了,再改不過來。”

“…………”

“你說你都忘了,可是真都忘了?”

君前無人敢不答話,但這天子駕前之人卻竟敢一昧沉默,半晌只搖了搖頭。

“是不記得?還是不想記得?”

這人不答話,不下跪,不稱臣,天子口中卻聽不出絲毫怪罪之意,只溫言續問道:“朕與你……那麽多年的情分,你都不願記得麽?”

“…………”

“若真想不起來,就在這裏慢慢想吧,”聖上轉身進了書房,不回頭地補了句,“跪着想。”

“你說……”

天子口中無怒,面上無怒,心中卻是動了真怒,怒到明明慣常克己,這日卻在謝喧齋中自斟自飲,外頭那人跪了多久,他便喝了多久。

酒喝到最後,想是真的醉了,天子一手支頭,一手執杯,問悄無聲息随侍在旁的老內侍道:“你說他……”

卻又久久再無下文。

“他不記得,也不願留下……”過了足有一炷香的光景,天子方續上前文,問陳公公道,“你說,是真的嗎?”

“……老奴不知。”

陳公公不敢不答天子問話,便只道不知。

“朕也不知道,雖是不知道,卻有一千個法子把他留下,”天子醉也醉得口齒清楚,含笑問道,“……可我留他幹什麽?”

老內侍終是不敢言語,雙膝一彎,跪到了地上。

沒人陪這位孤家寡人聊天,他便在心中自問自答:留他幹什麽?或可留他求一個長生不老的妄念——那位長庚寺的僧人雖是遍尋不得蹤跡,但他未嘗沒有聽聞,他的挽江侯與那位僧人所交匪淺,留人在宮中,總也是條線索;留

他幹什麽?或可留他求一個春花秋月的陪伴——代代帝王,皆稱孤道寡,他卻在今日前,從未真覺得自己是什麽孤家寡人,他自小便有湧瀾陪他,留人在宮中,總也是份溫情;留他幹什麽?或可留他求一個不能言說的念想——因為不能言說,便連在心中自問自答,都不能再多言一分。

“安邦、定國、平天下,”天子再開口,卻突然說起舊事,“湧瀾打小不喜歡讀書,我便笑話他,連兵法都不肯讀,以後可不敢叫你帶軍領兵,白瞎了你一身好武藝。”

“…………”

“你知道他是怎麽回朕的?”老內侍默跪無言,皇上卻也不是真要他說什麽,只兀自笑道,“他那年才十三歲,卻對朕說,‘殿下,日後你有文臣為你安邦,有武将為你定國,還有我可為你平天下。’”“…………”

“後來朕鑄了這把囚龍給他,”天子撫過一把特為那人尋回來的寶刀,“賜刀那日,我說了什麽,你總該記得吧?”

“……老奴記得。”

“可惜……”

天子放下酒杯,放下又拿起,突擲杯于地,便聞一聲清響,清清脆脆,粉身碎骨。

“聖上息怒。”

老內侍口中說着息怒,語氣卻也沒什麽驚惶之意,只膝行一步,叩頭道:“老奴鬥膽,和聖上說一說老奴不入耳的身世。”

“老奴六歲跟着家裏人來京城,本是投奔親戚。”

天子不說允,也不說不允,陳公公便伏地說了下去:“後來家中薄財反被親戚騙光了,我爹上了吊,我娘養不活三個孩子,我便自賣入宮,給弟妹求了條活路。那年老奴八歲,年紀已有些大了,能熬過來是九死一生。”

“再後來我想出頭,就央求一位能說上幾句話的侍衛教我武藝。那侍衛心腸好,跟我說,他練的剛猛功夫我學不得,若硬要學,早晚有場大罪要受。”

“可老奴一個閹貨,也沒什麽挑挑揀揀的餘地,既是實在想出頭,便還是要學,僥幸活到這把年紀,渾身的關節都不中用了,這一日日的,也就是活着受罪。”

“只是活到這把年紀,老奴卻也沒有一日後悔——當年入宮不後悔,當年學武也不後悔,這人活着,總無非四字,有舍有得。”

千傾宮闕,有些秘聞,旁人不曉得,陳公公卻清楚。

那方長安印背後幹系着怎樣一個妄念,這妄念又要天下百姓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他心中自是清楚不過。

心中清楚,卻又磕了一個頭,最後亦只說了四字:“——皇上聖明。”

“……既是關節不好,就起來吧,”天子笑了一聲,卻也不知在笑什麽,“一個兩個都跪着做甚。”

他拿起桌上囚龍,舉步走向門外,雖說醉了,腳步卻也不見虛浮,走得很是穩當。

“你可知……”

拉開書房門前,天子卻又停下,不回頭道:“你應是知道——十年前那位僧人開堂講經時……那一日你也在。”

“…………”

“你可知那日朕看到什麽?”

“……老奴不知。”

聖上搖頭一笑,伸手拉開房門——到底是被龍氣眷顧的天子命格,十年前長庚寺中看到了什麽,他記得;十年後金銮殿上看到了什麽,他也記得。

——因為記得,所以舍得。

聖上持刀出門,揮手讓挽江侯平身,待他站直了,方将囚龍遞給他道:“這刀你可還認識?”

“…………”

“接刀吧,它本就是你的。”

——“今日朕把刀賜你,便是準你代朕天下行走,代百姓平不平之事,你可願意?”

——“臣領旨!”

當日對答仍在心頭,天子複又搖頭一笑——後來他的挽江侯,刀尖鮮血,可也沒有幾滴,是為天下百姓流的。

都是為了皇家流的,都是為了皇位流的,都是他的挽江侯,其實不願去做的事。

“自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朕的挽江侯,”天子把刀擲予身前人,看他擡手接住,方含笑道,“刀給你,你想去哪裏,想做什麽,自今日起,再與朕無關。”

他望着持刀人的眼,看着他眼中神色,不肯信他什麽都忘了,卻也終願舍一個長生妄念,還這人一個海闊天高。

代代帝王,皆稱孤道寡,既為天子,便終不能免俗。

——他舍得。

“湧瀾,你以後若是想起來了……”

說是舍得,卻又在那人轉身邁步的一刻,出言喚住他。

——你若是想起來了,就回來看看我。

心中字句無聲劃過,天子不再稱朕,亦不再把這句話說出口。

最終只道:“去吧。”

甄兒,你可曉得,人活一世,哪裏有什麽不悔?

天子單名一個甄字,老內侍從小看他長大,伺候了三十年,極偶爾時,會偷偷在心中喚他,甄兒。

——我後悔入宮,後悔學武,諸般不悔,到老了,卻都難免悔不當初。

今日我勸你一句舍得,待我死時,想必也會後悔。不悔欺君大罪,只悔對不住你。

陳公公未遵聖命起身伴駕,只跪在書房中,又默默磕下一個頭。

這人間事,總是有悔有憾,可明知有悔有憾,卻仍有必須說時,必須做時。

他這一輩子,連個囫囵人都算不得,卻也算是說過一句人話,做了一件人事。

老內侍默默磕下一個頭,心中代天下百姓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者有話說:有的品種的鹦鹉是很長壽的,能活六十來歲,大師你叫瀾瀾的次數還沒有一只鳥多,你甘心嗎?皇上哥哥會有番外,最疼他的陳公公思維回路都不完全跟他在一個頻道上,這就叫孤家寡人呀,給個番外甜一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