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邊湧瀾握着刀走出皇城,走出京師,一路向北。

山南漠北,海闊天高,從此他哪裏都去得。

這人間,這天下,總有魑魅魍魉,總有奸邪毒惡,總有幫不到、管不了,總有苦難伸、冤難訴。

也總有人願以一人一刀,平一事是一事,救一人是一人。

——青年手中有刀,便守住了他的道。

流年暗換,又是春天。

邊湧瀾出了江城,向北行了半日,有一地名喚黃陂,又名木蘭故裏。

木蘭鄉有木蘭山,人間三月,正是辛夷花開的時候。

春暖花開,小兒嬉戲。邊湧瀾路過一群鄉生土養,自在瘋跑的孩子,見他們一陣風似地跑遠了,方笑了笑,回身便見不遠處一間野寺,廟門口種着一株辛夷,滿樹春花開得燦爛。

鄉下小廟,破得門都快塌了,不知供的是哪路菩薩,雖無甚香火,佛像卻也不太髒污,應是去年凡人百姓一窩蜂地求神拜佛時,有村民把這廟灑掃了一番。

求神拜佛,求完了,拜過了,卻也沒見有什麽用處,諸般煩憂之事,該受還是得受。

去年熱鬧過一段日子的廟,今年重又冷清下來,案上不見有人上香納供,積了不厚不薄一層塵灰。

野寺無僧,唯有邊湧瀾與佛像雙目相對,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說一個字。

“哥哥!等等我!”

突聞稚聲笑語,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随着笑聲沖進廟裏,邊湧瀾回過頭,只見剛才那群瘋跑過的孩子又跑了回來,在廟門外玩笑打鬧,其中有個小姑娘,拐腳進了廟,眼見廟裏還站着個不認識的大人,卻也不大怕生,咧開嘴沖他笑了笑。

笑是笑了,小姑娘卻到底有點害羞,不願和外人說話,當下不再搭理邊湧瀾,帶着鬧出來的滿頭大汗,跑到菩薩像前,把手中幾支攥得蔫頭耷腦的小野花放到了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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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平日就常在此處玩耍,小姑娘放了花在佛前,卻也不行禮,不求拜,不向菩薩許什麽願望,嘻嘻笑着沖佛叨咕了一句什麽,就又轉身咚咚跑遠了。

邊湧瀾耳力好,那孩子小聲叨咕了什麽,他自是聽得清楚。

待一群小兒都你推我搡地跑走了,他方慢慢走出廟去,并不摘那辛夷樹上開得正好的花朵,只彎身在樹下揀了一朵剛落的,尚還不大萎敗的木蘭,執着花重新走回佛前,把那朵落花與小姑娘留下的野花擺在一處,輕聲說……

他輕輕開口,與那既不求佛,也不許願的小姑娘一般,只輕輕地對佛說:“祝你快樂。”

春日晴好,邊湧瀾踏着春陽走出一間野寺,卻見那方才還空無一人的辛夷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位佛僧。

佛僧年紀輕輕,風塵仆仆,穿着一身再簡樸不過的灰色僧衣,立在滿地落花上,雙手合十,擡眼看向他。

春風徐過,花影搖曳。僧人本是個平平常常,乏善可陳的面貌,卻也因着那一樹花影,平白沾了幾分紅塵顏色。

“…………”

邊湧瀾腳步微頓,回看了僧人一眼,并沒什麽同人寒暄的心思,徑自往前路去了。

“…………”

走了小半個時辰,邊湧瀾卻突然回過頭,瞥了眼身後幾步之人,沒奈何地問道:“這位大師,你一直跟着我幹嗎?”

“貧僧……”僧人停步垂眸,又擡起眼,手執佛禮道,“貧僧無廟無門,四方雲游,看施主也是一人,想着路上有個伴也好。”

“你們修行人,應是最不怕寂寞,”邊湧瀾卻是笑了,回身看着他問,“大師,你的佛念到哪裏去了?”

“是人非佛,便總難免寂寞,”和尚面貌普通,一雙眼睛倒是長得挺好,笑意沁到眼底,便似淺溪流水,閃出粼粼波光,“施主想往何處去?貧僧自無不可。”

“……你可以,我不可以,”邊湧瀾轉身擺手,“我跟一個和尚就伴幹嗎,大師且自去吧。”

話是這麽說,他卻也沒有拔刀趕人,只是不再理身後的和尚,安步當車,默默往木蘭山的方向行去。

邊湧瀾翻山是想抄近路,他那腳力,縱使并未提起輕功趕路,也不是尋常人跟得上的。

可這和尚跟得上——爬山涉水,他都能跟上,只是不知為何,一介出家人偏要死皮賴臉,非跟在別人身後不走。

邊湧瀾路過山中深澗,在河邊汲了一囊水,沒好氣地與僧人道:“大師,你也太煩人了些,莫要以為我好說話,你再……”

只是無論好話賴話,他都沒能說完——幽谷深澗,流水湍急,河上架了一座吊橋,本是方便山民來往,此刻卻突然跳下一個人來。

邊湧瀾目力好,話未說完,身形已如電疾掠了出去,人影方才入水,便已被他撈了出來,足點急澗中的礁石借力,一個起落便回到了岸上。

“…………”

落水的是位婦人,約麽四十來歲,面上十分木然,似還沒回過神,既無驚吓之色,也沒什麽得幸被救的喜意。

她本是一心求死,被人救回來,又有什麽好高興的。

“大姐……”

邊湧瀾身上半濕半幹,見這婦人渾身濕了個透,方欲除下外袍給她披上,又見那位明明身無長物,連包袱都未背一個的僧人,不知打哪兒取出一件僧袍來,為婦人披在了身上。

“小夥子……你現下救了我……”

婦人身披僧衣,卻得不到半分空門清淨,心中早打了一個死結,木然與救命恩公道:“……也是沒有什麽用的。”

“我大女兒,難産死了,未留下一男半女……小兒子前年成的家,想着家裏窮,怕生了娃不好養活,便随他爹去城裏讨個活幹……”

婦人面上已無悲意,平平淡淡幾句話,向恩公交待了家中慘事:“他爹惹了惹不起的人,被人打死了,他一時氣不過,想為給他爹讨個公道,失手殺了人,被砍了頭……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婦人的淚早已哭幹,只認了命,漠然道,“他媳婦是個好孩子,不能跟着我守一輩子寡,我送她改了嫁,已了了心事,可以去了。”

“……大姐,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邊湧瀾說完,卻聽婦人道:“哪有家……我沒有家了。”

話是這麽說,可到底人沒了,屋子還在——怕的也正是屋子還在,本是一家四口,守着一間小院,雖是清貧了些,然而一日三餐,粗茶淡飯,留下過多少歡聲笑語。

“大姐,我孑然一身,沒有地方可去,借你這兒暫住些日子行不行?”

“………

…”

“你不用怕被人說閑話,”邊湧瀾這時倒想起了跟着不走的和尚,只覺他終于派上了用場,拉過僧人道,“他也沒有地方去,也得在你這兒住下。”

“怕人說閑話……”女子一路默然無話,現下卻竟笑了,苦笑着搖頭道,“我連活都不想活了,還怕什麽閑話。”

于是邊湧瀾帶着一個和尚,便就在這木蘭山腳住了下來——婦人娘家姓姚,夫家姓李,被叫了半輩子“李家的”,如今只被這非親非故的青年喚作,姚姐。

“姚姐,我看你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邊湧瀾住了幾日,便自在地當是自己家似的,抱着一束不知打哪家讨來的秧條跨進院門,揚聲問道,“我們一起種架葡萄可好?”

“…………”

婦人手中舉着一只縫了一半的袖管對光打量,聞言跨出屋門,默默走到青年身前,比了比長短,道了句:“倒是正好。”

恩公有求,求一個住的地方,還求她為自己做一身衣袍。

但她又如何不知,他真正想求的是什麽?

他救得了她跳河,救不了她上吊,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便求她暫且先再活一活,活一天算一天,萬一活着活着,就回心轉意,願意再活下去也未可知。

“小邊,”婦人收了縫到一半的袖管,點了點頭,“便依你,種架葡萄吧。”

葡萄不是什麽精貴的物事,沒半點嬌生慣養的脾氣,不挑水土,哪裏都能養活。

三月插條,已是有些晚了,但晚了不要緊,葡萄長得快——那秧條上的葉子,都不是一天一個樣,種進濕土裏,過一會兒去瞧,有那指甲大的小葉子,葉邊就發了紅,再過一會兒去看看,便見一片舒展的綠。

長活了,長高了,就該上架了——三人一起上了山,邊湧瀾足一點便站到了樹上,揀那碗口粗的樹枝砍了根下來,随手扔到樹下,低頭望見僧人仰着臉,眼中含笑地看着自己,便也不由自主地對他笑了笑。

姚姐拎着一個竹籃立在一邊,看了他們一會兒,俯身摘些野菜蘑菇,回去熬鍋素湯喝。

刨坑、豎柱,葡萄還是個小孩子,無需十柱八梁,給它四根碗口大的木棍,再架上橫梁,便足夠它一年攀長。

小孩子吭哧吭哧,努力長得飛快,四月已見滿架綠葉,巴掌般舒展開,傍晚三人在院中坐着納涼,它便也要一起納涼,葉片映着斜晖,在晚風中搖過來,擺過去,宛似在向人招手,高高興興地打招呼:“涼快呀!”

人要吃飯,葡萄也要吃——姚姐看小邊和那位法名“無名”的小師父,都是一副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模樣,卻沒想做掏糞施肥的粗活,竟也能做得來,不見半點為難的模樣。

葡萄施肥,講究的是一個原汁原味,糞都不用摻水,一桶倒下去,那味道可不大好聞。邊湧瀾皺眉屏息,口中卻還要轟和尚道:“你是屬蒼蠅的麽?湊我這麽近幹什麽?”

“……湧瀾,”僧人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與他玩笑道,“下次不好好說話的時候,還是先想想再張口吧。”

時近五月,上過肥的葡萄,這便要開始使勁澆水——葡萄澆水,那不是澆,而是灌——《圖經》有雲,“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貨之,欲得厚利,暮灌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稱其苗為木通。”

姚姐沒種過葡萄,也不知道這書上的之乎者也說的是啥,卻眼見這滿架喜人的綠意,是真的喜歡水。

僧人兩桶水灌下去,簡直能聽到葡萄喝水的聲音,咕咚咕咚的,不一會兒就從根通到了梢,有修剪過的切口處,轉眼就滴滴答答地落了水珠,一滴連着一滴,像流不完的眼淚。

婦人突覺面上濕意,抹了把臉,才發現這人活下去,竟還有眼淚可流,像幹涸的古井,重又冒出水來。

“先師曾在廟中種過一架葡萄,此物最是喜水,”僧人借住在姚姐家,每日也沒見他誦經念佛,現下卻雙手合十,口中不聞佛理,說的只是萬物生長之道,“便似人有心竅,葡萄藤秧中空,方俗名木通。”

“…………”

“空了便填滿,通了便流淚,”僧人一手執禮,一手取了方素帕交至她手中,淡聲勸慰道,“萬物自然,想哭就哭吧。”

眼淚是苦的,葡萄卻是甜的——葡萄種下,當年并結不出果實,故此果子有多甜,人還嘗不到,只嘗到這葡萄打出的卷須,竟帶有一絲甜味。

就像小孩子到了年紀就開始瘋長,葡萄長着長着也沒了章法,幾天工夫就抽出一根新條,要任由它這樣瞎長,是結不好果子的。

鉸枝掐須,那新生的卷須最耗果木精氣,有多少是多少,三個人六只手,全給它掐了,姚姐舍不得扔,便拿一只粗碗,滿滿裝了一碗。

“你們嘗嘗,這須子似有點甜,不如腌一腌,做碟小菜就粥。”

姚姐儉省日子過慣了,當下端着碗去了竈間,餘下邊湧瀾和僧人站在葡萄架下,踅摸着葉間還有沒有殘須餘孽。

“你嘗嘗,是甜的嗎?”

邊湧瀾眼尖,又掐去一小截卷須,自己不入口,卻沒規沒矩地把那截嫩芽塞進僧人口中,拇指若有如無地撫過他的唇瓣。

“…………”

僧人垂眸,滿架葉影遮去他耳尖攀上的熱意,細細嚼過咽下,方點了點頭,低聲道:“……是甜的。”

又過了幾日,葡萄終于開花了——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實則自然會開,只是花朵太小,淡黃微綠,不在葉間仔細尋一尋便找不到。

葡萄開花了,梨樹也開花了。

姚姐說鎮口有幾株梨樹,每年開花都很好看,“孩子小時,我總要跟他們說,花好看,別去摘,往後是要結果子的。”

她頭一次主動提起舊事,面上有哀意,卻也靜靜地浮出一點笑來。

都說梨花如雪,但看過便知,其實并不像。

梨花那樣透,那樣明,細看一看才知道,那其實是月亮的顏色。

三人站在花樹下,都不講什麽話,只默默看着風過花間,吹響一樹月光。

夏天來了,長而靜,連蟬鳴都是靜的,聲聲串起仲夏灼亮的日光,漫天的霞影。

說是當年不結果,但想是覺出有人實在想吃,葡萄竟也辛辛苦苦,卯足了勁兒結出了幾串小果子來——可見有人這“心想事成”的運氣,真不是随便說說。

“太酸了,吃不得,等來年吧。”

邊湧瀾搖搖頭,滿臉“這株葡萄不行”的嫌棄,氣得一架枝葉婆娑,窸窸窣窣,大約是在罵人。

沒有葡萄可吃,姚姐卻買了瓜來,打井水鎮涼了,剖開切塊,笑與二人道:“這瓜甜得很,來吃兩角去去暑。”

“好歹結了兩串果子,也算沒白疼你,”邊湧瀾揪了揪葡萄葉子,安慰它道,“往後你想怎麽長就怎麽長,給我們遮個涼也好。”

滿架綠意由青轉黃,待到葉子落盡,光禿禿的,就到了下架的時候。

邊湧瀾與僧人合力把葡萄架拆了,看那立柱橫梁還未糟朽,便摞進柴房留待來年再用。

姚姐執着鐵鍬挖土,雖是個婦人,但是幹慣了活,力氣自是大得很,挖出坑來,埋了葡萄老條,又把土拍平夯實——葡萄頂耐活,埋在土裏貓上一冬,來年挖出來,澆個水,一日就能展葉抽枝,又是一架活潑潑的綠意。

秋盡冬來,細雪紛落,家家戶戶殺雞剁肉,辭舊迎新。

去年除夕,婦人與不願改嫁,想為她送終的媳婦相對垂淚,鎮上別人家的鞭響,掩住了這一家的哭聲。

今年窗紙透出燭火暖光,也透出一聲笑語——邊湧瀾笑着揶揄僧人道:“大師,你這擀面皮的手藝還不如我,是一直這麽笨手笨腳的麽?”

雪靜靜下着,院中落了薄薄一片白,葡萄睡在土裏,聽不到一點聲音。

直到二月春風又起,三人鏟土起窖,把去年埋下的葡萄藤從土裏挖出來,便見藤上竟已偷偷生了幾枝芽苞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舊藤放在澆過水的濕土上,過一會兒去瞧,就見葉邊已發了紅,再等上一會兒,又見一片舒展的綠。

“姚姐,今年……”

“我知道,你們這就要走了。”

自然而然地,婦人就知道,今日便是分別的時候。

她笑着打斷青年告別的言語,眼中有不舍,卻再無凄意。

“大姐……你可有什麽想說的?”

婦人斂去笑意,随兩人走到院門口,并不再遠送,也不說什麽“一路平安”的祝詞,只點了點頭,神情安寧地與他二人道:“我曉得,不管明年還是後年,什麽時候再路過,記得回來看看,大姐給你們剪葡萄吃。”

人影漸遠,她目送他們的背影,直到望不見了,方回身掩合院門。

——人間四時,活着吧。

** ** *

所有關于種葡萄的內容和梨花的比喻,版權都屬于汪曾祺先生(詳見《葡萄月令》)

關于蟬鳴的意象屬于張愛玲女士。

放在正文裏講是因為怕盜文網站不盜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說:大師:我可以。瀾瀾:不可以,先清心寡欲五千字再說。

種葡萄确實是個flag,但是個好的flag。我要用十二萬字向你們安利一下汪曾祺,有時微博粉絲會私信我說一些自己的苦惱,我不擅長勸慰人,就安利她們去看汪曾祺。汪曾祺先生真的很好,是在最苦的時候都能寫出一點生趣的人。最後本章送給微博ID“林江北哦”的小姑娘,寫完這篇文(還有一章和一個尾聲就完結啦)我沒什麽別的長進,大抵就是以後再去佛前進香,不會再對菩薩許什麽願望。生而為人,苦海自渡,若真舉頭三尺有神明,只祝你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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