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南邊天熱得早,邊湧瀾與僧人往東南方向而行,眼見滿目春色,一日更比一日濃郁。

他不再問僧人為何跟着他,僧人也不問他要去往何處,兩人結了一段四時之緣,便似有了默契,想是都願把這段塵緣再續一續。

“大師,我說我不記得前塵往事,看你也不覺得詫異?”

轉眼到了端陽佳節,家家戶戶挂艾草,懸鐘馗,祈福納祥,辟邪除災。邊湧瀾坐在江邊食肆裏,剝了個粽子吃了,突出聲問了僧人一句,問話時也不擡頭,只把粽葉整整齊齊折好,放在桌邊。

“…………”

僧人不答話,見他手上粘了糯米,便自懷中取出素帕,倒殘茶打濕了,并不避諱閑人目光,拉過他的手,無言為他抹淨。

“…………”邊湧瀾笑了笑,倒也不掙,垂了眸子,眼波一顆顆數過腕上佛珠,亦不再言。

龍舟入水,口號嘹亮,囚龍江邊擠了一堆人看熱鬧。

邊湧瀾拖着僧人混入人群,摩肩接踵間,錯身到僧人身後,微垂下頭,把下颌輕輕放在他肩膀上,光天化日之下,附耳與他道:“大師,你一個出家人,可是心裏也有鬼?”

一句話說完了,邊湧瀾方待撤身,卻覺手腕被人牽住。

僧人不回頭,不看他,只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将人帶近一些,微微偏頭道:“沒有鬼,人倒是有一個。”

“戒殺戒盜,戒淫邪妄語,”邊湧瀾輕聲笑了一句,語聲與號聲、鼓聲、喧嘩聲混在一處,幾不可聞地問他,“大師,你不再琢磨琢磨?”

“琢磨過了……”他的指尖慢慢劃過他腕上佛珠,又再向下,握住了他的手,熙熙攘攘的人聲中,兩個人兩只手,十指默默糾纏,“……貧僧對你不守戒。”

百裏江面,十餘條龍舟你争我逐,岸上看熱鬧的百姓随船而奔,鼓掌叫好,喧嚣地把兩個人落在了後面。

邊湧瀾放開僧人的手,微微一笑道:“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山川浩渺,長河逶迤。二人立在山間一處高懸的斷崖上,整個海陵郡的景色便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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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湧瀾走前一步,刀不出鞘,遙指着眼前河山,問僧人道:“大師,你不問問我,這景色眼不眼熟?”

“…………”

僧人默聲不語,只見眼前人背向着自己,橫刀而立,袍袖當風,一個背影懸在這浩渺天地之間,是幾欲乘風歸去的潇潇灑灑,無拘無束。

邊湧瀾聽不見僧人答話,卻不回頭,只望着眼前日落長河之景,複又出言問道:“不如這一次你先來告訴我,你眼裏有什麽?”

“有山,有河,”僧人擡手,雙掌合十,便在這合十一禮間解去幻相,換回了本來面目,“還有你。”

“憶非憶,忘非忘……”崖邊的人終轉過身,也不詫異眼前人這便換了一個,只微微颔首,含笑道出故人名諱,“昙山,久見了。”

“…………”

昙山以佛相合十為禮,真佛一禮,凡人受不得,這一位卻自然受得。

“免禮吧,皆是因果,不必謝了。”

他已非人間君侯,言笑間卻有氣度天成,那是一方天地與生俱來的氣派——前塵往事,萬年輪回,最後留在天地間的,是一滴佛淚。

淚滴落地,山河同悲。

可山河無神無智,如何能作悲聲?

真佛封去一個人的記憶,将一縷異界天地真靈自他魂魄中取出,本是為他了斷兩界牽系,卻連真佛都未曾想到,佛身破散後的一瞬,與神識寂滅前的一剎,那一縷回歸本源的真靈驟然嘯鳴!

人都沒有了記憶,一縷無神無智的真靈自應更是什麽都記不得。

可那一聲嘯鳴,卻似滴墨入水,将一界天地盡染悲色。

亘古以來,諸天萬界,各界生靈若能得道,自可成仙。

但萬萬年,萬萬界,向來沒有天地本身得道成仙一說——天道不允。

天地若能成仙,合的道便是天道,縱是一方小天道,卻也不在規則之中,不在束縛之內,天道如何能允?

可便在那一剎那,亘古以來,萬萬年,萬萬界,頭一次竟有一方天地,以一聲響徹穹宇的嘯鳴,掙脫了天道桎梏。

人間萬年流轉,生三魂,塑七魄,通七情,識六欲,這一縷歷經人世的真靈回歸本源天地,竟為這一方天地帶來了一份獨一無二的因果氣運,便如嬰孩初生,發出了第一聲啼哭——從此天地有情,有情則開智,開智即為仙!

天地成仙,神主缺位,卻仍以一界天地之威,護住了一位真佛魂魄,助他重塑金身。

人間一載,異界百年,耗費百年重塑金身的真佛回到人間,伴一個人走過四時光陰。

封印早已解去,憶非憶,忘非忘,是因情掙脫桎梏,也是因情陷入囹圄——因為哪怕什麽都不記得,也還記得愛。

所以哪怕什麽都忘記了,卻忘不了痛。

這一份苦執,佛度不了,只能待人自己勘破。

佛以佛身,伴人走過四時光陰,默默待他勘破太上忘情之道——鐘情而不囿于情,若問苦執何時得解,卻只道是人間四時,潤物無聲。

天際突有七彩霞光,不似虹橋,卻如江瀾,波濤翻湧,席卷千裏。一方碎印在天現異象的一瞬合二為一,化寶光沒入神主身間。

這方天地本就是他,他本就是這方天地。

一界天地真靈與凡人的三魂七魄同根而生,一半因有情而成仙,一半因忘情而得道,便終斬破天道留下的最後一道枷鎖,以一界天地之姿,登上屬于他的神位。

神主歸位,揮手斂去漫天霞光。

左右都不是人了,說的頭一句話,自然也不是什麽人話——“你看看,”他擡手指了指眼前真佛,“這就叫有人成仙靠修行,”又指了指自己,“有人成仙靠命好,也不必太過豔羨。”

“…………”

昙山無言,話沒說一句,先忍不住笑了。

“你若怕我怪你,就早該變回這張臉,”不好好說人話的神君看着這豔壓雲霞的一笑,色令智昏道,“反正看着這張臉,也發不出什麽脾氣來。”

“湧瀾……”

昙山伸手将他拉入懷中,輕吻他的眉眼,低聲嘆道:“我自然知道……我的瀾瀾,其實沒有怪過我一分。”

百年修行,他的神魂在異界天地中飄飄蕩蕩,借靈氣滋養重塑金身。

近百年的光陰,他路過花,花便為他盛開;路過樹,樹便為他婆娑。

他路過水,水便湧起清泉,路過珍禽異獸,便聞禽鳴獸吼,戀戀相送。

哪怕什麽都不路過,只在哪處多停片刻,天際便要聚起彩霞。

那是一整片天地向他訴說的情意,因至純至真,故無悔無怨。

——他本是天外金仙,至聖至善;——他本是天地真靈,至純至真。

人間萬年,一者守住了善,一者守住了真,便皆位列仙班,并肩一步踏出,便踏破虛空而去,從此諸天萬界自在穿行,與日月同輝,與穹宇同壽。

七彩雲霞席卷千裏這樣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凡人的眼去。

後來這天生異象的所在,有父母官開山修道——好巧不巧,又是那位海陵郡守——這位父母官将山間一處高懸的斷崖,起名為“登仙崖”,據說是有夜得神君托夢,道其塵緣已了,這便成仙而去,讓他不必挂念。

朝中不免有人腹诽,一次兩次,怎麽什麽好事都是你兒子的?連成仙都能拿來胡說,可真是……真是皇上都不發話,也沒人敢說什麽。

棧道初成,斷崖上立起一塊石碑,待看到那“登仙崖”三個大字,就更沒人敢再多言一二——朝中無人議論那題字落款的“文青先生”是誰,可那字是何人手筆,卻都是認得的。

也有凡人百姓言之鑿鑿,說是親眼見到了仙人踏空而去,且一見就是兩位——凡人嘛,自然是想怎麽編就怎麽編,諸般傳說,全按着自己的心思來臆測編撰——于是傳來傳去,便傳成是有人間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愛侶,靠一份人間至情感動了上蒼,攜手成仙而去。

故而這一處登仙崖,往後幾百年間,求姻緣的反倒比求仙緣的更多一些,便又是後話了。

作者有話說:太上忘情不是無情,後記裏說,這章也不是終章,還有個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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