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漠來客
一望無垠的西洲大漠之中,一行镖隊正緩緩向前行走着。
仔細一看,镖師們都穿着厚重的衣裳,甚至連腳上的鞋子都以獸皮包了一層又一層,用以抵禦大漠深處的嚴寒。
即便是這樣,一陣刀子一般的寒風吹過來,他們連人帶駱駝還是得抖上一抖。
這是大明帝都最富名望的白狼镖隊。他們此番遠離故鄉,深入大漠腹地,便是為了護送那大明帝親封的使臣出使西洲。
領頭兒的是個小老頭,只見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沙子裏,險些拔不出腳,不由地氣的罵娘。
說起來,他們好歹也是禦筆親封的使團,卻放着坦蕩的玉門官道不走,偏要來這遙遠的滇藏大漠。這般折騰不禁讓人浮想聯翩,大概有人會懷疑這頭領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過。
一路望去,這白狼镖隊裏滿打滿算也有六十多頭駱駝,并數十匹駿馬,卻沒一匹是給人騎的。
這些牲畜身上馱了不少辎重,都被一層烏黑猶如鐵鍋一般的毛氈子蓋着,外面看起來破破爛爛的,還有一股子腥臭味,人們都躲得遠遠的,更看不清裏面裝的是什麽。
就在這時候,一個身影輕手利腳地閃到一頭駱駝身邊,她一手捏着鼻尖兒,一手伸出去悄摸探向那包袱,輕輕掀起一個角來。
她一邊掀着毛氈,一邊探頭縮腦地四下張望着,像是生怕被誰瞧見。
“哇嗷……”一陣驚嘆聲随之而來。
只見那包袱裏竟裝着幾件令人目眩的金器,借着外頭的光,隐約能看見上面綴着的名貴寶石,即使在這晦暗無光的陰天也帶着難得的光彩。
“海月!”
那帶着兔皮帽子的小老頭不知從何處沖了過來,将那只小手從包袱上捉走。
那個叫海月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只見她眨巴着兩只圓溜溜的眼睛,悄悄打量了老頭一番,卻看見他鼻子下邊那兩簇凍成冰坨子的小胡子都被氣得吹了起來,并不像是佯怒。
她便委委屈屈地縮回手來,嘟囔了一句:“我就只看了一眼……”
這軟綿綿的音調飄進耳朵裏,老頭子的怒氣登時便消了大半。可他依舊可憐兮兮地端着面子,一張臉皺巴巴地,像一只紙攢起來的老虎。
這可笑的小老頭便是白狼镖隊的大頭領項元德——
整個燕京乃至整個中州大地都公認的第一镖頭。江湖人送一綽號“踏雪無影”,形容其做事幹淨利落,不留是非,是個公認的豪傑。
這項元德平素為人嚴厲,卻唯獨對這叫海月的小女娃娃極盡寵溺。
他無可奈何地向女孩低聲道:
“咱們走镖,最忌諱的就是惦記東家的貨物!此番得虧是被為師看見了,若是被旁人瞧去還免不了要編排你一番。更別說……”
老頭的聲音又矮下去三分:“更別說這是禦賜的寶物!”
海月摸了摸鼻子,故意将話題岔開道:“師父,既然是這麽稀罕的寶貝,為何不讓那些大将軍送呢?若是叫他們去送,只怕也沒人敢劫這镖車罷。”
老頭擡起頭來,一雙豆大的眼睛瞬間蒙上一層憂慮:“他們哪能來呀,唉…...你不懂……”
這女娃娃所言的确在理,這使臣奉命出使外域,原本就該由正規軍護衛在側,本輪不到他們這江湖镖隊。
可如今西洲動蕩,這使臣出使的名頭是借兵,誰又敢如此大張旗鼓?
老頭晃了晃腦袋,像是忍痛講起往事一般淺淺談起:
“自從四年前秋末的饑荒開始,這颉漠之亂便禍起青海,逐漸成鼎沸之勢。
戰事起初原本是可以鎮壓下去的,可皇帝老兒手底下那幫屍位素餐的老将們,竟無一出挑的,最終導致大明四次西征屢屢告敗。
不過皇帝老兒也算識趣兒,知道打架打不過便想要另辟蹊徑……”
話音未落,海月頗有些興奮道:“所以傳說中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九鸩國師便出馬了?”
“沒錯。恰逢此時,禦座前九鸩國師上書谏言,道是必須盡快向西洲各盟國借兵,與明軍東西夾擊,方能解此危局。
明帝一拍大腿連呼’甚妙’,可巡視了一遍自己手裏的将官,有哪個敢帶着屈屈百騎深入那荒無人煙的地界,穿越叛軍的萬裏封鎖,只為了送一封薄薄的國書?……”
講到這兒,小老頭的臉上顯然露出幾絲得意洋洋的神情。
“…...這時候,那位惜字如金的九鸩國師又開口了。
他道:‘高手在民間。’”
項元德想到這,臉上的得意陡然退了,緊接着牙根便一陣發癢。
就因為九鸩國師這五個字,便促成了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祭酒镖局宗師忍痛割愛,怒送白狼镖隊出走華陽關的故事。
“師父……你又咬牙根了……”
“真不知那皇帝老兒是如何想到借镖局之力護送使臣……難道,就因為九鸩國師的那五字箴言?”
還真不是他項元德膽小怕事,可這一路上,實在是太苦了。
因為青海、甘肅被叛軍封鎖,他們這一路只能繞行滇北莫度府前往西洲。
這樣一來,路程便多了三倍不止。
自尚陽五年冬到如今三月開春,他們離開燕京已經十四個月又二十五天。
想到這裏,小老頭那雙豆子眼裏的怒意更甚,心中甚至将那九鸩國師的祖先問候了個遍。
見他口中又開始絮叨了起來,海月眨了眨眼睛,一溜煙地跑遠了。
因為跑的太快,她戴的頭紗從腦袋上滑了下去,掉在沙漠裏。
從遠處看過去,仿佛一團花盛開在那裏。
還沒等她師父反應過來,海月便回過頭來大喊了一句:“師父——我去前面探探路!”
項元德慌忙攆上她的腳步,大聲招呼道:“嗨...海月,莫在沙漠裏亂跑!”
可他話音未落,海月就已經蹭蹭蹭地跑到了遠處。
老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忙喚了身後的大徒弟項沖跟上海月,并吩咐所有人原地休息。
他一屁股坐到一匹壯實的駱駝旁邊避風,慢悠悠地從布兜裏探出一個水葫蘆和一張破舊的羊皮紙,細細地看了起來。
此番走镖既是皇帝禦诏,兵部的藏館裏自然多得是好地圖随便他挑。可他卻偏偏花了重金向一個禿瓢商人手裏買了一份羊皮紙。
不為別的,只因為那商人聲稱自己常年往返滇藏境內,知道一條不為人所知的蹊徑。
只見項元德眨巴着兩只豆大的眼睛,擔憂地望向沙漠遠處。只見漫漫黃沙,幾乎與天際連成一片,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穹頂。
這時候,隊中有一青年男子翩然踱到他面前,躬身道:“項镖頭。”
來人高冠束發,一席緋色衣袍,手持王杖旌節緩緩走來。即使是大漠之中不加修飾的形容,那清雅出塵的容貌也足以令人側目。
項元德忙起身回禮:“景大人。”
這位連他老頭子都要行禮的人,便是這次出使西域的使臣兼兵部左侍郎,景唐。
景唐因為出身尊貴的原因,平素待人多是冷淡,但他對項元德的态度倒算是謙恭。
他擡眼看了看項元德手中的羊皮紙,開口道:“項伯,依您來看,我們還需多久可以抵達烏斯藏?”
項元德定了定,平白嘆了一聲道:“那禿瓢兒……那西洲商賈給的地圖上說,滇北大漠延綿不過七百裏,方至天陵河流域。可是自滇北莫度府之後,我們走了又何止千裏之遙。”
景唐擡頭看向天空,只見風沙逐漸褪去,西天露出紫紅色的夕陽,正北方的雲層裏隐隐有北辰星出世。這些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們走的方向絕不會出錯。
他喃喃道:“或許,是風沙向南侵襲……”
項元德聽了他的話頓時一驚。
“景大人的意思是,不是我們走錯了路,而是這裏的沙漠他娘的把河埋了?”
景唐微微颌首,似乎默認了這一點。
這時,項沖神色匆忙地跑回來,有些焦急地說:“師父,海月不見了!”
項元德聽了這話,登時便跳了起來:“順着足跡找下去也沒有嗎?”
“都找了,起先便順着足跡找了,可後來刮了好大的一陣風,睜不開眼睛……再後來便再看不見足跡了。”
景唐略略掃了一眼遠處,騰出的手不由地探向袖中。
他摸了半晌,也沒摸索到什麽。他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緩緩站起身來,一邊往回走一邊故作不經意道:“這裏多流沙暗河,一個小姑娘出去亂跑,多半是找不回來了。”
項沖聞言,不由地按着怒氣道:“這位大人也太不把人當回事了,這是何等關頭還在說風涼話。”
項元德急的跟什麽似得,哪裏肯理會旁人,便擺了擺手道:“你帶上兩個體力好的夥計,我們幾個一起順着剛才的路再找一遍。”
“師父,我去就行了,您老在駝隊歇着,這兒擋風。”
“我還歇什麽歇,你連個小師妹都看不好,以後還怎麽接這個衣缽!”項元德的胡子又被吹的動了動,看起來十分滑稽。
可項沖卻被吓得不敢再說話,他連忙喊了幾個體力尚好的漢子重新順着剛才的路尋去。
天色晴朗了不少,卻又刮起了狂風,偶爾還夾着幾絲雨滴,使得傍晚的寒意更重。
項元德四下尋找着,眼裏出現了少有的慌張。他這唯一的小女徒弟,是他老友的遺孤。若是出了任何閃失……
他不敢再想,只管扯着嗓子喊海月的名字。
朦朦胧胧地,遠處仿佛有一小團影子使勁往他們的方向走來。風愈發的強烈,而那身影卻佝偻着,頂着風前進,幾乎快匍匐在地上。盡管寸步難行,可她的腳步依然十分穩健,一步一步地向衆人靠近。
“是師妹!”項沖驚喜地叫道,随即便沖了上去。
等他走近了,才看見海月手裏抱着一個鼓鼓囊囊的水袋,還有幾簇青蔥的野菜。
“師父——師兄——這前面有水!”
海月年幼的時候是個十分漂亮的小姑娘,一張圓滾滾的臉蛋像年畫上的胖娃娃,再加上那一雙貓一樣圓溜溜的眼睛,端的是個小美人坯子。
可是現在看過去,只見她的臉蛋被風吹的有些發紅發皺,髒兮兮的挂滿了沙塵。她這幅樣子,甚至讓人分不清她是男孩還是女孩。只那對眼睛依然清清亮亮的,像兩顆透光的琉璃珠。
項元德心疼地用絹布輕輕擦了擦,又掏出豬油膏塗滿了她整個小臉蛋這才罷休。
“海月,下次莫要再這樣亂跑,這地方,小心有狼把你叼去吃哩——”
女孩扮了個鬼臉,“師父,我的眼睛好的不得了,有狼崽子在遠處的沙丘上我便……”
“若是有狼崽子,就憑你那細胳膊,能逮得住幾只……哈哈哈”
項沖看見海月沒事,心裏總算松了一口氣,便拿她開起了玩笑。
“誰說我要逮狼崽子了!”
女孩瞪眼,把水袋向青年砸去,只聽啪嗒地一聲,水花四處濺開,将青年淋了個透心涼。
“哈哈,好久沒有洗過澡了。”
衆人聞言,都哈哈大笑。
女孩趕緊撿起來水袋,晃了晃,還好剩了半袋水在裏面。
“師父,喝水!”
項元德樂呵呵地接過水袋,喝了一口。
“真甜呵……”
小女孩笑彎了眼睛,道:“走,我帶你們去那湖邊。”
老人想了想,見日色西沉,在湖邊歇下恐着風寒,便喚了項沖順着海月指的方向去打水,自己則帶着她向營地走去。
回營地的路上,海月不停地跟項元德描述着那夕陽下閃着金光的河流。
這一老一少走在夕陽西下的大漠裏,形成一幅絕美的畫卷。
海月正說到高興的地方,卻看見遠處有個一閃而過的身影。
因為離得遠,也看不清那人的臉,項元德臉色一冷,立刻把海月護在身後,先是言笑晏晏地向着來人作了個揖,接着摸向了袖中的短刀:
“這位公子,從何而來……”
那人這才看見他們兩個,眼睛一亮,大聲招呼道:“啊哈,終于找到了。是我啊!小曾!景大人身邊的小曾!”
項元德看清了年輕人的面容,這才放下了警惕。
“是曾侍衛.....怎麽?迷路了?”
年輕人有些窘迫,支支吾吾地道:“我家少主擔心海月姑娘,派我送了司南…我找不到你們就……”
小曾随即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遞到他們面前。海月好奇地接過盒子,打開來看,只見裏面是一個小巧的磁鐵勺子,用錦布小心地包着,底下是一小塊十分光滑的大理石板,上面刻滿了方位。
“師父,這東西怎麽用啊?”
項元德樂呵呵地把勺子取出來,小心地放在大理石板之上。勺子轉了幾圈,慢慢悠悠地停在一個位置。
“這邊——”項元德伸出左臂,指向遙遠的東方。
“——就是燕京的方向。”
海月抱着小盒子,陷入了沉思。
才一會兒的功夫,她便回過神兒來,神情嚴肅地問道:“可是,如果你有司南,怎麽還會迷路?”
小曾楞了一下,一副大徹大悟的表情:“我...忘了。”
項元德在旁邊樂呵呵地看着他們,心裏想着,景唐這孩子其實心善,就是說的話總不讓人心裏頭舒坦。他搖了搖頭,領着海月和小曾一步一步地向營地而去。
到了營地裏,小丫頭便将頭發散了下來,露出滿頭烏黑柔順的小辮子,瞬間變得極為靈巧可愛。項元德将司南遞給海月,示意她去還給景唐。她不情願地晃了晃腦袋,一轉眼看見不遠處景唐靠着駱駝睡着了。
海月站在原地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決定去把盒子還給他。
當她走近了一看,只見景唐正閉目養神。他雙頰瘦削,模樣清冷英武,竟沒有絲毫文士的樣子。
海月四下打量了一番,這才發現他随身攜帶的旌節不見了蹤影。海月心裏感嘆道,這個人若擯棄了犀利和傲慢,再扔掉他那蠢的無可救藥的長棍,那該有多麽英俊潇灑,讨人喜歡。正當這時候,景唐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卻立刻被他湮沒在了冷漠的眸色之中。
海月見狀,立刻癟了癟嘴巴,準備扭頭往別的地方走去,卻仍然沒躲得過那令人讨厭的聲音。
“原來是項伯的傻徒弟找回來了。”
海月忍了忍心中的怒火,繼續遠離他。
“女人,根本就不适合冒險。”
他淡淡地甩下這句話,從衣衫下面取出他的旌節,向隊伍前端而去。
總有些人,從你遇上他的那一刻起,你就覺得他是老天爺派下來懲罰你的。這就叫——冤家路窄。
“你憑什麽瞧不起女人!!!”海月掏出準備還給他的司南,想砸到他頭上,卻終究沒下得去手,随手便擱在了駱駝腦袋上。
那匹駱駝睜開呆滞而憂傷的大眼睛,極為惱火地抖了抖腦袋,司南眼看就要“啪嗒”一聲摔到地上,卻被一只淩空伸出來的手接住。
“小師妹生氣歸生氣,總不至于毀了這好東西。”一個調笑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海月回頭一看,不情願地作了個揖。
“荀師兄。”
荀徹穿了一身深紫色武服,将他常年習武的身材襯的十分挺拔瘦削。他的頭發被随意地綁起,額頭上還有幾簇頭發淩亂地垂在發帶兩側,襯的一張臉極為妖冶俊美。
他修長的手指擺弄着司南,眼睛裏透着好奇,模樣竟像個未出世的少年。可是細觀他那骨節分明的手背,上面竟斑駁着大大小小的傷疤。那些傷疤順着他那深紫色的綁帶交錯重疊着,一直延伸到腕間。
雖說荀徹也是同門師兄,但海月卻并不喜歡他。荀徹性情古怪,心思陰郁,極少同別人打交道。而且在他的眼裏,始終有海月捉摸不清的東西。
“紫金司南,這是個禦賜的好東西,你可要收好了。”
海月接過荀徹遞給她的司南,再次仔細地觀察了起來。果不其然,下面寫了一行小字:通寶典冊。這是宮廷大內制作精良器械的機構,專為皇室效力。
“荀師兄怎麽認得?”
荀徹的臉色陡然冷了下來,眼睛裏透着難以捉摸的陰郁。
“我從前見過。”
海月見他冷下臉,不禁打了個寒顫,卻又被身後的響動吸引了注意力。
原本出去尋水的幾個人這時才回到營地。幾個夥計似乎受了些驚吓,一直喘着粗氣。
倒是項沖冷靜了許多。他快速地越過衆人,低聲跟項元德耳語了幾句。老人神色微微有了些變化,卻依舊波瀾不驚地回頭吩咐道:
“項寧!你帶上兩匹馬,護送使臣大人和海月先躲去後面沙丘。”
海月聽到師父的命令不由地一愣。她身旁安靜坐着的小師兄項寧便立刻站起身,不由分說地将她從地上拎起來。
海月心裏頗為不樂意。她焦急地大喊:“師父!師父!海月可以跟你留下嗎?”
項元德一反常态,嚴厲地斥責道:“海月,聽話!跟你師兄一起走!”
海月被吓了一跳,只得順從地上了項寧的馬,一路遠去。
項元德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眸中有什麽在隐隐翻滾着。他沒多停留,收回了視線,沉聲詢問道:“沖兒,你方才看見的一共有多少人?”
項沖道:“一共一百多人馬,像在追什麽人。他們前面有四五個騎馬的人在逃,追上一個便殺一個,連話都沒有問。”
項元德略一颌首,大喝一聲:“輪子盤頭。”
衆人齊刷刷地應道:“是!”
衆镖師以三人為一隊,将所有的镖車都聚攏在一起,圍成一個圓圈,擺出禦敵的陣勢。
項元德立在最前面,直對着河流的方向,眼睛凝聚在遠處。這個年近七十的年邁老人,此刻宛如一個戰神一般,沖着西方日暮而立。
遠處的金光灑在大漠裏,照出一大片赤紅的血色。
整個镖隊一片寂靜,只偶爾能聽見駱駝的喘氣和銅鈴聲。
漸漸地,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黑夜裏的沙漠,充斥着一股神秘而危險的味道。
原本一片安靜的沙漠深處,漸漸傳來沉悶的轟鳴聲,宛如地獄裏魔鬼的嘶吼。那是低沉的嗚咽夾帶着砂礫捶打岩石的聲音,像從地底深處馬上就要噴薄而出的炎魔。
那聲音近了,近了…….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整片大地仿佛都被這聲音震的搖晃。
來了。
他聽到一陣沉悶的馬蹄聲,而後借着一點光看見遠處升騰而起的沙塵,繼而看見星星點點的火把。随着風塵拂面而來的,是隐隐約約的一股血腥氣。
這些镖師的眼力極佳。趁着這段時間,他們的眼睛早已适應了黑暗。雖然看不清來者的面容,但項元德還是看清了領頭的人是個長發的男子。他五官深邃,穿着一件深色衣裳,上面繡的花紋隐約有些發亮,大概是絲線織成的。
他們之間隔着大約百步的距離,項元德卻依舊能感覺到領頭者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劍一樣紮了過來。
殺氣。渾身上下的殺氣。
他項元德走镖這麽多年,出生入死,縱橫綠林。這種味道,是他最熟悉不過的了。
對方的人馬越來越密集,漸漸收攏成一個半圓,與镖隊對峙。黑暗中,镖隊衆人皆有些心神不寧,那是一種對未知的恐懼。
但項元德依舊站穩了腳步,他清了清嗓子,向前跨了一大步,大聲吶道:“在下項元德,自東陸走镖而來,路借寶地,多有打擾,望貴部多多包涵。”
對方似乎有些猶豫,領頭之人握拳示意部下停止前進。他孤身上前幾步,項元德見他似有和解之意,自是站在原地巋然不動。
“你們,從東邊來?”那人的漢語顯然有些生硬,項元德便立刻明白這并不是叛軍的隊伍。
項元德便繼續道:“是。初來寶地,多有得罪。”
就在那人快要走到他們面前的時候,突然他身後的部下有人指着項沖大喊了一聲:
“闊讓!”
對方首領的馬一驚,前蹄頓時揚起,他整個人便随之向後一挺,揚出手中收斂多時的彎刀。
說時遲那時快,項元德自是知道一場惡戰再也免不了了,便轉身大聲喊道:“亮青子!”
随着他這一聲令下,身後的镖師齊齊亮出兵器,準備迎戰。
只見對面上百騎兵黑壓壓地一片,仿佛沙暴一般向他們席卷而來,幾乎頃刻就要将他們撕碎。
項元德率先騎上戰馬,帶領一隊镖師正面迎擊敵人。只見他抖出雙鞭,用盡全力截住那迎面劈來的彎刀。只聽“锵”地一聲,巨大的撞擊力将雙方都震得偏離了開幾分。那人雙眸一冷,自身後又拔出一把彎刀,使蠻力向老頭橫掃而來。
項元德暗道一聲不好,遂雙鞭交叉,全力頂住來人的攻擊。奈何對方正直青年,正是看準了自己老邁,才屢屢使用這樣的蠻力壓制。
他奮力提起一口氣,找準時機将對方的雙刀挑開,接着,又以雷霆之勢橫掃對面,砸向那人的胸腔。
只聽雙鞭砸在肉體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而那人卻安然無恙地端坐于馬上。
項元德雙手一顫,腦中一片空白。
怎麽會。
他擡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向對面那人,還未觸及到他的目光便感覺胸腔一涼。
衆人酣戰,無人注意到這位江湖第一镖頭已被如此輕而易舉地斬落馬下…...
吶喊聲,刀劍碰撞聲,還有慘叫聲,混雜在一起,在夜晚平靜空曠的沙漠中回蕩,一直傳到了極遠的地方。
項寧和景唐一行人,在隐約聽到殺伐聲之後不約而同地止住了腳步。
“師父?”
海月不可置信地看向項寧,下一刻,項寧便利落地将海月橫空抛給了在幾步之外的景唐,扔下一句:“照顧好她。”
只餘光間淡淡地回顧分毫,他便策馬疾馳而去。
雖然項寧扔的極準,可景唐接的就并沒有那麽準了。
海月落入景唐懷中的一剎那,景唐感覺自己的右臂有一陣劇烈的疼痛。可是即使是這樣,他依然用手臂死死地箍住海月,不讓她墜落馬下。
沒想到,海月卻使勁往他身上一縮,順着他臂彎中的縫隙滑了下去。她朝着項寧遠走的方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喊道:“項寧…...你等等我啊。”
項寧遠去的身影卻并未停歇,任憑海月在沙漠中哭喊:“你等等我,等等我……”
直到漸漸沒了力氣再追,她才慢慢地蹲了下去,在遠處變成一個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