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遠走東平
項海月昏過去了。這裏原本就空氣稀薄,尋常快走兩步都覺得氣短,更別說她這樣邊哭邊跑了。
在昏迷之中,她似乎依舊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那些可怖的聲音,由遠及近,轟得她頭腦嗡嗡作響。
她醒過來的時候還未睜得開眼睛,只覺得自己正躺在一個人的懷中,身體随着那人騎的馬有節奏地起伏着。
那人的懷裏有一股梅花香,極淡卻極好聞,像是融進他骨子裏一般如影随形。
周遭空寂無聲,幾乎只能聽到馬蹄踩在沙子上傳來的悶響,還有他們粗重的呼吸聲。
她終于睜開了眼睛,瞥見上空發青的天色隐隐透着幾絲晦暗。
海月有些脫水了,她伸出小舌來費勁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勉強想撐起靠在那人胸膛的腦袋,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按回原位。
“別動!”
那人嚴厲地呵斥道,受傷的右臂卻被牽動了一下,疼痛使得他的眉頭輕皺,未被旁人察覺。
海月沒看見他的這一細微的變化,只顧轉頭往回看了一眼,只看見小曾一個跟在他們身後。
這片廣袤的大漠裏,沒有人煙也沒有聲音,一切都安靜得可怕。
海月忍了忍湧上鼻頭的酸意,問道:
“唐刀子,我師父呢?”
景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丢下一句:“不許再哭了,你已經脫水了。”
他才擡頭看了看天色,就此勒緊了馬頭。
“少主,我們去哪兒?”
景唐蹙起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來,他答道:“我們已經逃出一百多裏路,再走三十裏,應該能到東平。繼續走,不要停。”
“可是項镖頭他們……”
景唐向小曾投去一個鋒利的眼神,霎時間便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
“為今之計,也只有如此。”
海月聽着他們的對話,不由地咬緊了下唇:“唐刀子,你知道我師父他們,怎麽樣了麽?”
景唐繼續撥轉馬頭往東而去,眼睛片刻也不曾在她臉上停留。
“不知道。”
海月的眸子陡然暗了,拳頭攥得極緊,卻沒再追問,只安靜地待在他懷中。
景唐見自己懷中的女孩兒安靜了許多,不由地微微垂下眸子,盯着海月瘦削的肩膀,陡然想起昨晚她哭暈在沙漠裏的場景時,心中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滋味。
就像是一個人赤腳走在一片沙地,砂礫磨得腳掌生疼的感覺。
這時,沙漠裏突然卷起一陣沙塵,景唐下意識地騰出手來蒙住海月的雙眼,自己卻還是被風沙迷了眼。沙漠裏的沙子顆粒大并且幹澀異常,一進眼睛裏便是鑽心的疼痛。待他合上眼睛時,眼睛竟宛如刀剜一般疼痛。
海月被他蒙住眼睛,什麽也看不見。風沙吹的異常猛烈,幾乎令她有些窒息。
“少主——”
景唐聽見曾侍衛在遠處的呼喊聲,便試探着調轉馬頭,順着聲音尋去。
“少主!前面就是東平城了。”
景唐依舊閉着眼睛,試圖用眼淚沖刷掉沙子,可發現痛感依舊。
“進城!”
“少主,你眼睛怎麽了?”小曾看到景唐的雙眼,不由地擔心道。
“無妨。你先去城牆下尋個地方,把旌節和通關文牒都藏起來。”
小曾應聲去了,不多時便策馬回來,走在前面替景唐引路。
這時的風沙已然小了許多,海月的眼睛也重見了天日。她注意到景唐眼睛緊閉,眼周似乎還有些發紅,不由地想問他些什麽,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嗓子已變得有些沙啞,不停地咳嗽了兩聲。
景唐感覺到她的異常,淡淡道:“你太長時間沒有飲水,昨夜又大喊大叫的,怕是要染上風寒了。”
海月聽了他的話,便沒再掙紮,只伸出手去輕輕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景唐的眼睛。景唐微微有些怔住,随後才明白她的意思。
“放心吧,我沒瞎,只不過讓風沙迷了眼睛。”
海月想起來剛才刮風的時候他及時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心裏不由地有些愧疚,沒再做聲,只安靜地看着他緊閉的雙眼。
在大漠裏多時不加修飾的形容,此刻來看卻依然宛如一塊璞玉一般——
他那行雲流水一般的劍眉清晰可見地描繪出眉骨的輪廓,宛如兩筆潇灑的寫意畫,不假思索又渾然天成。
從下巴往上看,他那下颌的弧度不偏不倚,硬朗地恰到好處,連接了他消瘦的下巴和好看的鬓角。
若他那冒出青茬的下巴代表着他經歷的滄桑,那麽他的唇就代表着最柔軟美好的東西。
——像江南剛下樹的第一批水蜜桃,直想讓人覆上去,一親芳澤。
而彼時純真無暇的海月,就真的只是看他紅腫的眼睛而已。
“唐刀子,東平城不是叛軍的地界麽?”海月撐着腦袋看向遠處逐漸出現的城牆輪廓,隐約有些擔心。
“是。”
“那我們還要去?”
“恩。”
若不是實在沒了辦法,景唐是決計不會走到東平城的。
原因只有一個,這是叛軍的關城,并且離他們的老巢西寧衛不過區區兩百裏。
他們進城的時候,海月感覺到景唐的身子明顯繃緊了,她也像是覺察到了什麽,往他懷裏縮了縮,暗自摸向腰間的佩刀,嘴裏卻安慰道:
“你別緊張,要顯得像逛自家門口的廟會一般。”
景唐聽了這話,不由地一怔,随即不禁嗤笑了一聲。
“你倒是很有經驗。”
“師父說過,你越怕什麽,那東西就偏會來找你。比如說你若是怕大尾巴狼,它又覺察到你的恐懼氣味,便占了上風,很可能來撕了你。若你瞧它的眼神就在瞧一只土狗,它便不敢拿你怎麽樣……”
聽她絮絮叨叨了一陣,景唐不知不覺便放松了警惕,順利地通過城門。
到底也沒有人來盤問他們的底細,因為那守城的侍衛一齊正聚在城下看兩個老頭兒下棋。
他們剛進城沒走了幾步,迎面又遇上了些人馬,海月剛放松的神經又緊張了起來。她偷摸瞟了那些人一眼,只見他們個個都是烏斯藏人的打扮,騎着中原難得一見的高頭大馬。
“噫,這些人長得為何如此吓人。”海月打了個哆嗦。
景唐看不大清,便問道:“他們穿的是什麽樣兒的衣裳?”
“那能叫衣裳麽,倒像是城西棺材鋪賣的麻布兜兒。”
這句話飄然出去,像是被那領頭的男子聽見了。他轉過臉來,戴着一個烏黑的面具,凜冽的目光箭一般投過來,着實将她吓了一大跳。她慫包一般将腦袋縮回來,一張圓臉埋進景唐的臂彎裏,不敢再看。
景唐感受到她不老實地扭動,卻實在看不清那些人的樣貌,下意識地一嗅——一股藏香的味道撲進鼻中,頃刻他便明白了那些人的來歷。
景唐抑制住幾乎沖破胸腔的激動,緩了緩神色,努力不讓旁人看出任何端倪。
直到那夥人走遠了,海月才松了一口氣,道:“那些人身上一股子廟裏的味道,你怎麽聞了卻這麽興奮?”
景唐皺了皺眉頭:“那是藏香,不是廟裏的味道。”
“它們差很多嗎?”
海月皺了皺眉頭,一個念頭卻一閃而過:“……等等,你說什麽?藏香?難道那些人就是……”
景唐點了點頭,道:“他們的确是烏斯藏人,可你這一嗓子,是想把一條街的人都喊來?”
海月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來,掃向遠處,眼睛不由地一亮:“前面有兩家驿館!嗯……一家稍微熱鬧寬敞些,一家看起來有些冷清,門口連招攬生意的店小二都沒有,你選哪一家?”
“就選那家普通些的罷,以免招人耳目。”
海月點了點頭,掙開他的懷抱,一個翻身輕巧地跳到地上。
她牽着景唐的缰繩,跟着小曾進了明月升驿站。
東平的驿館一共只有兩家,旁邊那家寬敞些的叫做“沙漠驿館”,這一家則叫做“明月升驿館”。
他們三人走進去一看,只見這是個不大的院子,但打從進門開始,海月就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燕京的老宅一般。
門口植的綠色藤蔓,順着從院門口延伸到裏面的小徑纏繞着,一直長到屋子前面的竹架子上,再繞到屋檐尖兒上,開了幾朵花兒。
右手邊兒的池子裏沒有水,卻用土填滿了,讓有心人栽了個木雕的塔出來,活脫脫像是燕京的崇安塔。左手邊是個堆了許多草料的馬廄,一磚一瓦看起來甚是精致,連食槽都是用雲石做的,裏面盛的水也清澈無比,絲毫未曾沾染半分沙塵。
小曾把景唐從馬上攙扶下來,牽着兩匹馬進了馬廄。
不一會兒,院子另一頭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連帶着幾聲嬌笑。
“外面風大,客官裏面請吧——”
只見一個身材豐盈的女子扭着腰肢走了過來。
走近了一看,她長了一副十分惹人的桃花眼,眼角半寸處有一顆醒目的淚痣,顯得格外妩媚動人。仔細端詳片刻,海月瞧見這女子的體态和眉眼都頗有異族風情,臉龐卻隐隐還有些中原人的輪廓。
海月不由地看癡了些,直到回過神兒來,這才注意到她上身穿了一件嫣紅色錦繡窄袖小衫,下罩一件月白色蝶紋長裙。
這些衣裳都被刻意修改過腰線和袖口,裁剪的比尋常的衣裳更貼合身形,于是那身段若隐若現地展示了出來,舉手投足之間便盡是妖嬈。
誰知女子注意到海月的眼神,掩面“咯咯”地笑了兩聲,她眨巴着眼睛打量了海月一遍,笑道:
“喲,這青海原來也有這般模樣的東陸美人兒!”
海月聽了她的話,有些局促地往後躲了躲,恰好一腳踩上了景唐的腳。
她一驚,順勢跳到了一邊,卻看見景唐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反而對着女子的方向施禮道:“不知老板娘可否領在下去一趟水房,風沙迷了眼睛,要盡快沖洗才好。”
女子瞧了他一眼,見他生得格外清俊,便一挑眉毛,嬌笑道:“我叫鬼卿,不是老板娘,是掌櫃的。公子和姑娘請先下榻罷,水我會直接送到房裏的。來來來,這邊兒請——”
他們開了兩間客房。海月回到房間後,馬上喝了幾口淡鹽水,又塞了幾塊點心,便奔去景唐的房間看望他。
剛走近景唐的房間,便看見小曾頂着紅撲撲的臉蛋從房間裏跑出來。海月剛想叫住他,奈何他跑的實在太快,一會兒便沒了蹤跡。她心下覺得奇怪,見門虛掩着,便想要進去。直到她打開門的一剎那,卻看見這樣一幅場景——
景唐正襟危坐在床榻前,神色沒有任何異常。而那鬼卿,卻只穿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紗衣,跪坐在他的旁邊,手指伸出輕輕挑起景唐的下巴,替他慢慢擦拭着眼角。
即使知道景唐瞧不見這一幕,鬼卿的臉上卻仍然帶着一絲嬌媚的笑意。她雙頰微紅,像極了正當好時節的東都牡丹。
海月怔怔地望着他們,頓了片刻,直到鬼卿斜眼看向她時,她才慌慌張張地從房中退了出去。
師父時常在她耳邊絮叨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莊婚”。
雖然她也不大敢拆廟,可是如今竟然撞破了人家……
海月窘迫地低下頭,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反手插上門栓,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腦袋。
一想到師父……她心裏又不斷地翻湧起了酸澀。也不知道镖隊現在怎麽樣了。
不知不覺地,她漸漸睡了過去。
在夢裏,隐約間她耳邊又聽到了若隐若現的殺伐聲,就在她奔跑着想要找到聲音的來源,急的滿頭大汗之時,門前便響起一陣敲門聲。
海月便猛地從夢中醒了過來,胡亂地套上鞋,跑去門邊開門。
小曾站在門口,手裏端着一個盤子,盛了一碗白粥,一碟鹹菜和一個燒餅,憨笑着看着她:
“海月姑娘,該吃飯了。這是少主讓我給你送來的。”
“小曾,我方才撞破了你家少主和鬼卿姑娘......”
小曾聞言,臉色立刻變得通紅,他将食盤往海月懷裏一塞,連滾帶爬地跑遠了。
海月想讓他替自己道一聲抱歉,卻想到小曾比自己還要更害羞些。她嘆了口氣,粥的香氣鑽進了她的鼻子裏。
有吃的在場,別的東西也管不了它五六七八。
海月把鹹菜盡數倒進粥裏,三兩下便扒了個精光。到最後,也沒嘗出那粥是什麽味道。她又拿起燒餅來,小口小口地慢嚼了起來。
待吃飽喝足了,她又躺回了床榻上。左右她如今也幫不上師父什麽忙,不如将精神養好了再作打算。
如此想着,她便又進入了夢鄉。
大漠裏無比皎潔的月光再次灑在這所小客棧的窗前,宛如一件銀綢一般披在海月身上,美麗異常,可是同時卻又如同冰窟一般将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女孩牢牢鎖死。
月亮快要向西落下時,一隊疲憊而又散亂的人馬卻打破了東平城寧靜的早晨。
他們看起來糟糕極了。大多數人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他們臉上的疲憊和滿身的沙塵像是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他們的馬大口地喘着粗氣,甚至有些駿馬一停下來便倒地不起。
海月睡覺很輕,再加上思緒不停,客棧外面的動靜足以将她從睡夢中喚醒了。
她聽見了駝鈴聲。
海月快速地穿好衣服,飛奔了出去。
大漠的清晨如同嚴冬一般寒冷。她裹緊了自己的皮襖,繞過客棧的林中小徑,跑到大門前張望。
等她站在門口的時候,那隊人馬正緩緩向客棧的方向而來。
她興奮地向遠處招呼着,她看見了老莫,三大爺,小酒,向青……她剛想張開手臂向他們奔去,聲音卻卡在喉嚨裏,腿也像長在地上一般挪不動半分。
她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分明短了一截的隊伍之中,那裏有一架極為突兀的平板車。
那平板車上面,分明蓋了一片染血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