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輾轉千裏
景唐的預判是準确的。龍鷹王手下的軍隊雖說大多是農民出身,但打起仗來不要命,這是最為恐怖的。
叛軍在一年內連克數座城池之後,又一舉拿下陸良關。本以為可以一路東進的時候,卻在雙城與臨潼遭到了有史以來最為強烈的抵抗。
雙城與臨潼的守将分別是武威将軍範仲與忠義将軍李思。有這兩員虎将鎮守西域門戶,或許皇帝還能暫時穩坐高臺。
還好他在燕京也不算閑着,正在緊鑼密鼓地征召全國上下能用的兵力,準備最後的大反攻。
這是與大明失去聯系的第三個月初,景唐與海月正在東平城的集市上閑逛。
海月本來戴了一個淺色鬥笠,垂下的面紗能将風沙都阻隔在外,卻看不太清街市。她索性摘了鬥笠,一頭烏黑的長發自肩膀滑落,垂到腰際,一張清秀的臉蛋兒引得路上的行人紛紛側目。景唐則穿了一件青海一帶有名的小褂,通身青色,手腳都有綁帶,比往日那一襲緋色衣袍精幹了許多。
海月滿意地道:“還是西洲好,這衣裳裁得也精巧。這輕手利腳地,做什麽都方便許多。”
景唐挑了挑眉道:“綁帶着實多了些,做些別的事情有些不方便。”
“恩?什麽事不方便?”
景唐并沒接話,顯然他并不想解讀這句話。
“怎麽說話總說一半……”
“到了。”景唐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
海月噘着嘴巴重新戴上鬥笠,跟在景唐後邊進了書鋪。書鋪老板是個年邁的烏斯藏老婦,漢語說的有些蹩腳,沒想到景唐突然蹦出幾句異族語言,跟老板娘順利搭上了話。
海月瞠目結舌地看着那老人不斷地點着頭,慢悠悠地摸索着書架最上頭一層。
事實證明,學得多看得多,還是有些用處。即使是偏門冷道,也總有用得上的一天。
趁着景唐同老婦講話的功夫,海月向裏頭的書架上打量着,突然看見一本漢語寫的“西洲怪志錄”,便伸手取下來翻了幾頁。
第一篇寫的是沙漠狼的習性及毒性……只看了幾頁,海月心裏便“咯噔”一聲。
她抱着書嚴肅地走到景唐身邊。隔着鬥笠,景唐沒察覺出她的異樣,只問了一句:“挑好了?”
“恩。”
只見老太太又取下來一本寬大的羊皮書。景唐翻了兩頁,便點了點頭,又要了一本注解的翻譯書,随即才準備結賬。
海月趕緊把懷裏抱着的書擺在那羊皮書上頭,低聲道:“一起結罷,回去叫老莫叔給你報賬。”
見景唐側臉看了她的小書,海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出門走得急…...忘記裝荷包了。”
景唐頗為隐晦地笑了一下,掏出銀錢來結了賬,淡淡道:“不用報賬了。”
走在路上,海月抱着三本書默不作聲。景唐用餘光瞥了她一眼,随口問道:“你買的是什麽書?”
“西洲怪志錄。”
“漢人編撰的西洲怪志錄,你也相信麽?”
“我……”
還沒等海月開口說話,路邊的一陣喧鬧聲便惹起二人的注意。
海月掀起薄紗的一角來,回頭一看,只見幾個看起來十分兇惡的蠻族男子驅趕着七八個戴着枷鎖的奴隸,看樣子是想将他們拉到鬧市區販賣。
他們的皮鞭不斷地揮舞在奴隸的身上,一邊大聲地用蠻族語言呵斥着什麽。
那些奴隸看上去都是中州人,個個瘦削得厲害。他們頭發蓬亂,衣裳也破破爛爛的。他們經過的地方竟留下一個又一個駭人的血印!
海月的心被揪成一團,就差沖上去與那幾個大漢打架了。
可她還是掂量了掂量自己的身板兒,恐怕若是就這樣過去,命都要搭上一半兒。
不知不覺地,她的腳步跟上了那幾個,一直到街市口上。
海月看見,盡管是這樣的境遇下,那為首的幾個奴隸便也是昂首挺胸,任憑那幾個人大罵也不出聲,眼神始終直視着前方。
景唐不動聲色地跟在海月身後,将她拉到一旁的小攤上,貼在她耳邊低聲道:
“那些奴隸身上穿着大明的軍服。”
海月一驚,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果然看見那幾個奴隸破爛的衣服下面,有印着暗紅花紋的軍服。
他們這番耳鬓厮磨的模樣像極了一對璧人,只見那攤販的眉毛挑了兩下,谄媚地笑道:
“這是烏骨羊做的簪子,樣子十分別致,這位公子買來送給小娘子是再好不過了!”
海月剛想說什麽,景唐卻搶先一步道:“替我包起來罷。”
“哎,好嘞。公子可真是大方,這烏骨羊現在可越來越少了,會做這個的工匠也差不多絕跡了……這位小娘子可真有福。”
海月紅了紅臉,卻不再多言,全神貫注地側目關注着不遠處的動靜。
只見那押送奴隸的蠻族男子裏,有個長發長胡子的大漢。他嘴裏罵罵咧咧地,從身後使勁一踹那個為首的那個奴隸,後者定是沒吃什麽飯,登時便撲倒在地。
“葉參領!”其餘幾個奴隸用漢語喊着那人。
“閉嘴!”大胡子呵斥道。
他狠狠地甩了那叫葉參領的人一鞭子,道:“今日若沒人買你們,回到大帳便将你們生喂了狼狗!每日浪費口糧,還不如豬羊值錢!”
那名叫葉參領的男子從地上爬起來。他那一頭淩亂的長發用草繩紮起來,露出一對如劍光一般淩冽清冷的眸子。
海月隔得老遠,便被那一雙眸子惹得渾身一震。那人像是注意到了海月的目光,擡眼與她對視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他仍舊跪着挺起脊梁,依舊一言不發。
海月握緊了拳頭,只可惜今日出門沒帶任何武器。只能任由着這着大漢欺侮他們。
這時,景唐悠閑地踱着步子走上前去,同那大胡子交談了起來。
只見他漫不經心地打量了那幾個奴隸兩眼,掏出一個錢袋,往出倒了些碎銀子遞給大胡子。大胡子見狀,頓時便眉開眼笑,點頭示意部下将捆着奴隸們的麻繩送到景唐手裏。
景唐也毫不客氣,牽起麻繩用力一拽,大聲呵斥道:“撿回你們一條賤命,還不利落地跟我走!”
海月明白景唐的用意,走在後面便不動聲色地跟着他向明月聲驿站而去。
到了驿站裏,鬼卿聽見了院子裏的動靜,便走了出來。她扭着腰嗔笑道:“公子買這麽多奴隸作甚,可是嫌我明月升的夥計們伺候不周?”
景唐一反平日裏冷峻的表情,微笑道:“老板娘安排的極好。這是我買來回西寧衛做家奴的,還請老板娘給安排一個單獨的住處,一并給他們做些吃食,錢算我賬上。”
鬼卿調笑着道:“公子放心。”
她聲線婉轉,聽上去極為魅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身子不由地往景唐身上靠了靠,臉蛋也輕輕湊到景唐面前,盡顯一副嬌态。
景唐眼底也似乎帶了些波紋,他垂下臉去,低沉的呼吸輕輕拂過鬼卿的發梢,道:“那便有勞了。”
鬼卿嬌笑兩聲,轉身便去招呼道:“哎,你們兩個,将這些人都領到樓下的房間去,再随便做些吃食來。”
景唐瞬間便收起方才的神色,變得像往日一樣淡漠。
海月看着方才的一幕,不由地面紅耳赤,卻隐隐有些別扭的感覺。
直到景唐出言喚她,她才回過神來。
“走罷,去看看那幾位落魄的軍官。”
“嗯……”
認識景唐久了,反而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了。
在海月心裏,似乎很願意相信他為人正直,聰明得緊。
但有時候他展現在海月面前的行為,卻讓她感覺到他時而冷漠,時而不羁,甚至時而……好色。海月卻并不知道哪一面才是他真正的模樣,又或許,這些都是他的真正的模樣。
待他們走到明月升樓下的大通鋪,只見夥計方才從裏頭出來,見到景唐來了,便利落地打了個招呼離開了。
景唐和海月進了房間,順手關上了房門。
只見那幾個人還帶着鎖鏈,團團圍在一處,頗為警惕地看着他們。
見景唐走上前去,那為首的青年便習慣性地站出來擋在衆人面前。直到景唐掏出那大胡子給的一串鑰匙,他眸色中的警惕才緩和了不少。
“敢問閣下隸屬哪個軍團?”景唐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
青年和他身後的衆人面面相觑,見到景唐截然不同的态度,都有些訝然。
在小窗投射進來的日光下,海月這才看清了那青年的模樣——
那通身的落魄,盡顯他的悲慘遭遇。他那一頭淩亂的長發散在臉頰兩旁,瘦削的臉上也布滿淤青和血污。可是看見他那雙眼睛,像永不滅的光芒一般直擊人心。海月看着他的雙眼,卻分明看見那淩冽如劍光的眸子下面,卻盡藏着數不盡的傷痛。
只見他打量了景唐和海月片刻,心一橫便開口道:
“嘉興關聯絡部參領,葉清桓。”
“你們是嘉興關守軍?”
海月不禁有些驚喜。她原以為嘉興關守城軍隊已全部殉國,未曾想到還能再次見到幸存者。
“我們并不駐守嘉興關,原是關外驿站的信報隊。”葉清桓看着她興奮的樣子,有些疑慮。
景唐便掏出準備好的公文遞給葉清桓,道:“我是皇帝陛下特封的使臣,景唐。”
葉清桓雙手接過,謹慎地閱覽了一邊。他那雙好看的琥珀色瞳孔閃過一絲亮光,他滿臉驚喜地拂袖拜倒在地道:“見陛下禦筆文書,當同陛下親至。”
見他拜倒在地,剩餘幾人也趕忙向景唐行禮。
景唐伸手将他扶起來,道:“此處只有你我幾人,便不必多禮。快起來罷。我此次前來東平實屬意外,須得隐姓埋名才是。如今我叫項景唐,是項家三公子,諸位今後在稱呼上便稍留意些。”
海月聽到項景唐三個字的時候,不由地一愣,看向景唐。只見他表情沒有絲毫起伏,就像在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姓名一般坦然。
葉清桓思緒極快,登時便明白過來。他見海月一直随身跟着景唐,也并不多問,只問了一句:“大人此番在東平,有何打算?”
景唐沉思片刻,道:“若是能與朝廷取得聯系便是最好。有些事非得陛下首肯才能行動。”
海月知道他說的便是出使象泉國一事。顯然,景唐如今并沒有專門呈遞象泉國的文書,就算進入象泉國也無法取得國王的信任。
葉清桓仔細想了想,伸出右臂擦拭了片刻唇角的污跡,道:“屬下有一辦法,或許能幫上忙。”
“請講。”
“從前在嘉興關時,常帶弟兄們出關打獵。後來偶然中發現,在嘉興關之正北八百裏處有一小鎮名喚彌渡,四周皆是草原,并不歸大明屬地。彌渡集市上有一北疆年輕人常以賣馬為生,複姓完顏,單名一個赤字。屬下與其相交甚是投契,常一同飲酒吃肉。若是大人肯派手下得力之人修書一封,取道湟水,沿江而下,不日便可抵達彌渡。在此處可換馬,補充寄養,之後再取道北疆自能抵達燕京。”
景唐仔細記下他的話,斟酌片刻問道:“葉統領可有信物?”
葉清桓一笑,郁結已久的臉龐透出難得的欣喜。
他回道:“原是有的,被我弄丢了。大人只需報上我的名號,再告訴他,可得給我留匹好的汗血馬駒,他自然能懂。”
“好。若是有合适的人選,我便立即命他出發。如今尚且要避一避口風,只得委屈你們先住這裏。你們就在此處安心養傷,一切都等傷好之後再作打算。此番借的是走镖的名義,這位便是白狼镖隊新晉的镖頭,項海月。”
衆人皆微微一愣,海月見他們如此,便笑道:“海月有禮,諸位平日叫我項镖頭便是。”
“項……镖頭。”葉清桓抱着拳,哽在喉頭的“姑娘”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項海月看起來不足二十,卻已然到了镖頭之位,想必也不可小觑。
景唐又囑咐了幾句,便推門走了出去。
沙漠裏的氣候幹燥,這給下人住的地下房間也并不潮濕陰冷。景唐四處查探了一番,确認這地方還算舒适便放下心來,與海月一同走上了樓。
走到門口,他們就迎面遇見幾個夥房的夥計搬着吃食準備下樓。
景唐粗略一看,見飯菜淨是一些粗糧幹糧,并一些稀粥,他便眉頭一皺,向那夥計道:“勞煩再給他們加些葷菜,記在我賬上即可。”
那夥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看起來滿腹狐疑。
海月便在一旁幹笑了兩聲,打着圓場:“師兄又發善心了,對市場上買來的奴隸想的還如此周到。不過,他們想是饑餓了許久,反倒不宜吃太多葷腥。勞煩這位小兄弟告訴廚房,請他們多熬些肉粥來,越稠越好。”
夥計臉上的狐疑這才漸漸退了,他連忙應承了下來,轉身便返回廚房加菜。
待他們二人走到院中,景唐這才低聲道:“多謝你方才提醒我。倘若過度照顧他們,反而令人生疑。”
海月笑道:“景大人急起來,可同往日不大一樣。”
景唐微微颌首,嘆了一口氣,擡頭看着遠方的歸雁在天邊變成幾絲影子,落寞而去。
“嘉興關的守軍大統領,你可聽說過?”他停了片刻,眼睛裏隐約有什麽東西在閃爍。
“徐盡揚徐大統領?”
景唐的眼睛微微垂下,默認了她的詢問。他的眼睛重新擡起來的時候,已然沒了光彩。
“尚陽元年,新帝登基之後親授的第一武狀元,被譽為四百年一遇的将才。二十一歲便臨危受命,奉旨鎮守嘉興關。去年嘉興關一役,他戰死沙場,屍骨都沒有找到。這世上或許不會有幾個人,再記得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武将。因為,沒有人會記得一個打了敗仗的孤魂野鬼。”
這一句話不知為何,竟如同一根針一般深深地刺進了海月的心裏。
她忍不住反駁道:“無論戰果如何,這些人都是為國盡忠,怎能如此形容英雄!”
“在大多數人眼中,英雄是指為了民族大義而犧牲自我的人,而不是打了敗仗被人趕進關內的人。因為丢失嘉興關,死後朝野上下皆說其辜負聖恩,其罪當誅。陛下最後僅賜封其’忠武郎’便草草了事。”
他明明是輕描淡寫地描述着一切,海月卻聽出他壓抑的一絲悲憤。
“徐大将軍,是你的故友?”
景唐的心,像是一潭平靜的湖水被蜻蜓輕啄了一下,蕩漾出無數細小的漣漪。
舊事和舊人就那樣和緩而洶湧地重現在他的回憶裏,像浪花一樣沖洗着他冷靜而嚴謹的思緒。
他逐漸無法再掩飾自己眼中的悲傷。
他依稀看見,幼時湖邊那個藍衣少年,輕劍挑浪花,一陣眼花缭亂的賣弄後便将一尾鮮美的肥魚丢給他。那少年的笑容印在他腦海裏,印了足足十三年。
而這記憶卻最終被埋在黃沙漫天的大漠中,宛如一塊帶着砂礫的岩石,割的人心生疼。
“是,他是我的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