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山雨欲來

飯後,海月請了衆位統領,正打算一同商議購買武器以及馴服野馬之事。

正當幾人各抒己見,聊得如火如荼之時,侍衛突然急急忙忙地前來禀報:

“大統領,外面打起來了!”

海月心裏咯噔一下,也顧不得手邊的要緊事,撒腿便向外頭跑去。

也不怨她大驚小怪。古往今來,大到一個帝國,或是小到一個江湖幫派,從來都不怕強勁的外敵入侵,而卻最怕來自內部的分崩離析。無數血淋淋的軍事紀實告訴我們,要想擁有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首先要安撫人心。

我們最大的敵人,始終都來源于自己。

海月的臉色帶上了與往日頗為不同的嚴峻,腳下的步子也快了許多。衆人跟在她身後,也皆是行色匆匆。

到了事發地,只見幾個士兵仍舊扭打在一起,沖突沒有絲毫減輕的态勢,反而愈演愈烈。

打架的正是幾個雲頓鐵騎的士兵和幾個長城軍舊部的士兵。海月趕忙湊過去一看,只見一個虎背熊腰的雲頓士兵死死地壓在另一個士兵身上,他□□着上身,直将他那扇子面兒一般的身材展露無遺。另一名士兵雖沒他結實,倒也不甘示弱,伸出腳去将他一腳蹬翻在地,兩人又厮打在一處。

無論身邊的人怎樣拉扯阻攔,那二人卻厮打得難解難分。

海月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四下搜索了片刻,瞧見一個軍帳門口擺着一對金瓜錘,随即伸出兩只手準備拿了來。卻不想那錘極重,她手腕一沉,險些沒有提起。

海月窘迫地偷瞄了兩眼身後,發現沒有人注意她,便一使力将雙錘提起,徑直走到看熱鬧的人群後面去。

她提了一口氣,用盡全力将兩錘砸向一處,只聽“铛”的一聲——

萬籁俱寂。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轉身茫然地看向身後那始作俑者,卻都在看清來人的臉之後吓的抖了三抖,連忙各自退到了兩旁。

海月有些拿不動那金瓜錘,卻也得端着面子,便故作随意地将金瓜錘放在地上,兩只手拖着錘柄走近那兩人。

金瓜錘刮在沙地上發出可怖的摩擦聲,像極了惡鬼的腳步。

那兩個方才還沉浸在戰鬥之中的士兵如今抖如篩糠地站在原地,生怕海月掀起重錘砸了他們的腦袋頂。

她終于開口了,開口問道那虎背熊腰的漢子:

“怎麽回事?你來說說。”

“我想和他喝一杯,他卻怎麽也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

海月睜大了眼睛,宛若看到一個心智不全的人一般。她偷摸瞟了兩眼身後,只見看到身後的士兵們都憋了笑意,臉上皆露出一個個可怕的表情。她惡狠狠地掃了一眼衆人,又問道那瘦些的士兵:

“他說的對嗎?”

卻只見那士兵極委屈地道:“大統領明鑒,我喝了酒身上會起小紅疹子,一個多月才能褪掉,他聽不懂我說話就要上來打我,我當然不能任由着挨打啊。”

先前那漢子聽了譯倌的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倒也是個爽快人,此時便跪到了海月跟前兒去,道:“這事兒怪我,大統領罰我吧,莫罰他了。”

沒成想那士兵見他自個兒攬下了罪名,也跪到海月面前:“大統領,這事兒也不能都怪他,要罰便一齊罰罷。”

海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心下竟不由地輕松了起來。

“你們要讨罰,那我不罰也不大合宜。你們兩個今天晚上一同去看守馬棚,明兒個要是還有犯瘋病的馬,就再加一夜。去罷。”

這懲罰讓二人都愣了片刻。可軍令在上,也不好多說什麽。

那扇子面兒漢子站起來,用幾句生澀的漢語道:“你先走。”

那中州士兵又忙道:“你先走。”

漢子不耐煩地又提高了聲線:“不走我揍你了哦。”

“誰揍誰還不一定……”

他話音剛落,餘光便看見海月的錘子又從地上撿起來了。士兵費了半天勁,将手搭在漢子肩上,強顏歡笑道:“一起走,一起走。”

到了大帳,衆人終于忍不住哄堂大笑了起來。其中屬海月笑的最為厲害,眼珠兒裏笑淚盈盈,不停地在軟塌上打滾兒。

只見葉清桓也面帶笑意,向海月和雲頓桑奇颌首道:“是屬下管教不嚴,還請大統領和雲頓将軍勿怪。”

雲頓桑奇擺了擺手,笑道

“是我的手下太魯莽了。鄉野粗人,希望主人和葉将軍不要見怪。以後這樣的事情絕不會發生了。”

海月這才緩過勁兒來,道:“不是兩位的錯,無需放在心上。我只覺得,這交流一日不通,便會多一分矛盾沖突的可能性。各位有什麽好的想法?”

雲頓桑奇拍了拍胸脯道:“明日我便教他們随譯倌學漢語去。”

葉清桓也附和道:“不能只讓雲頓鐵騎的兄弟們學漢語。我們也要學西洲話。”

“二位說的都有道理。只可惜我身邊只有兩位譯倌,實在有些不夠用。眼下還是先請各位多學一些。”

衆人皆稱是。老莫道:

“丫頭啊,我倒是覺得,可以先教會各位統領,再選出一批副将來學,這樣一層一層學下去,倒是更有效率一些。”

海月點了點頭,轉過頭俏皮地向身後的兩位譯倌道:“老莫師叔的話在理,那麽從明日起,這兩位譯倌便一位教西洲話,一位教漢語,如何?”

兩位譯倌皆表示同意,衆位統領便各自去選了幾個副将與他們一同學習了。

這些日子裏,海月的方法很快便推行了開來。再加上軍營裏現成的交流機會,許多士兵很快便能掌握一些對方的簡單的常用語。軍營裏的關系也處理地越來越融洽。

暮色之中的湖邊大營顯得格外平靜。沒有一絲波瀾的湖水在夕陽的照印下宛如一片明鏡,清澈見底。湖面上沒有升騰的水汽,遙遠的地方能看見金光下聳立的古格王城。

海月正赤着腳在湖邊散步,身後的月見沒有帶任何馬具,卻溫順地跟在她的身側。日落的餘晖傾灑在月見身上,宛如一匹高貴的黑緞,有着隐約的光芒。

海月從衣襟中取出景唐寄給她的信,又看了一遍。信上的內容早已經爛熟于心,她一遍遍地摩挲着信紙,似乎這樣能觸碰到寫信人手指尖的溫熱。這些用來惦念他的時光足夠奢侈,使她連一分一秒都不舍得錯過。

無奈眼前寬闊的江水宛如山海一般遙遠。

她将信紙小心地折好,重新放回衣襟裏。

海月拍了拍月見的脖頸,輕輕地說道:“我們回家吧。”

将月見送回了馬廄,海月便朝着大帳的方向走去。只見沿路的土房周圍已燃起了篝火照亮,偶爾能聞到來自夥房的飯香。

待她回到大帳,只見荀徹和葉清桓在沙盤旁邊似乎商讨着什麽事宜。海月走過去坐在他們旁邊,問道:“怎麽了?”

葉清桓道:

“上午巡邏隊在山澗谷又發現不少足跡。”

海月看向沙盤,只見山澗谷的位置上插着一只小旗,正是上一次他們劫囚的地方。

“山澗谷離象泉的東大營不遠,會不會是他們的人馬?”

葉清桓點了點頭道:“我也曾想過這樣可能,此前便專門去詢問過一次。那東大營的士兵說那一帶并不屬于他們節制,所以也并未有人去那裏巡邏。我便想着,會不會是東平城的人…...”

“不管怎麽說,多一些防備總是好事。不如從明日起,巡邏隊每日巡邏次數翻倍,人手也多加派一些。”

“是。”

荀徹開口道:“上一次我們在東平城攪出如此大的動靜,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若他們借此機會攻打過來,我們也要做好迎戰的準備才是。”

葉清桓點了點頭,道:

“現如今傷員大多已修養了過來,糧草充足,倒也不怕他們打過來。只是,這件事是不是要與江央贊普知會一聲?”

海月聽了他的話,頓了半晌道:“是,我明日便派信使去。對了,桑奇那邊又捉回多少野馬?”

“這幾日他帶了好些人出去,捉了六十多匹回來,馬廄都快放不下了。”

“誰說的,是九十匹!”洪亮的一嗓子突然從帳外響起,衆人皆側目看去,只見雲頓桑奇□□着上身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他小麥色的肌膚被太陽曬得發紅,烏黑而微微卷曲的頭發零散地披在肩上。落日的餘晖灑下來将他身上的線條勾勒得極為優美結實,充滿了力量和野性的味道。

不知為何,海月看着他□□的上身卻無端想起了江央堅贊的面龐,不由地有些古怪的感覺。她不自然地扶了扶額,半遮半掩着自己的眼睛,不再投去目光。

荀徹沉聲道:“桑奇,跟你說了幾遍,見大統領的時候要穿上衣服。”

雲頓桑奇連忙向海月道歉,道:“習慣了這樣,主人莫見怪。”

海月沒擡頭,只別過臉去道:“去穿件衣服再來罷。”

“是,是。”他随即竄出了大帳。

衆人看着他遠去的身影,無奈地笑了笑。

“剛帶回來的野馬就先放在營地後面的空地裏,教幾個弟兄打了樁子,且先圍住,将他們野性消一消。新買的馬具都還在城裏,左右還得等兩天。”

葉清桓點了點頭道:“我也是這麽想的,早上的時候就讓人打了樁,也不知他方才是不是又帶了些回來。”

荀徹笑道:“你看他那樣子,自然是又帶了不少回來。”

海月眨了眨眼睛,笑道:“這樣倒是省下我們專去城裏買馬了。倒是還能多馴養一些,高價賣給象泉人。”

門口又傳來一陣響動,只聽雲頓桑奇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一次我套的可都是些好馬,個大腿長,跑起來特別野。”

他如今的漢語雖有些蹩腳,卻還算能聽得懂。

海月笑道:“剛回來怎麽不去吃飯,夥房裏師傅們給你們專門留的。”

“回來的時候抓了幾只野兔,給了廚房正炖着,好了叫大夥一塊吃。”

“沙漠裏的兔子,身上總共也沒有二兩肉,你們分着吃了罷。”

雲頓桑奇摸了摸頭,道:“倒還不如送給主人當個寵物養着。”

“你倒有心了,不過我可不大能養活它。若你得了空,給我抓一只獵鷹倒是有些用。”

荀徹聞言,平日裏不茍言笑的臉上也不由地泛起幾絲笑意來,道:“那桑奇可要費點功夫了。”

雲頓桑奇想了想,道:“也有辦法,你拿個筐子,裏頭撒一把米,就成了。”

海月大驚道:“那是捉麻雀的辦法!”

“老鷹也一樣!擺幾條羊肉就成了!”

幾人正說笑着,突然聽到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只見一名士兵驚慌失措地前來報信:“大統領,胡楊林東部警哨發現有大批人馬,正在向我方殺來。”

海月的神經倏地繃緊,急忙問道:“有多少人?”

“還不知道,警哨方才只派了一個哨兵回來便沒了消息。”

海月猛地站起身來,令道:

“傳我命令!全軍集結!!”

“得令!”

各個統領反應極快,都紛紛回到自己管轄的營地集合部隊。

海月立刻取了頭盔寶刀随之沖出帳外。她從侍衛的手中接過月見的缰繩,翻身躍馬而上。待先鋒營集結完畢,她便大聲下令道:“荀師兄,你帶着弓箭隊上到高地!剩餘的人都跟着葉參領!”

“是!”

海月策馬在大營中來回奔跑着,督促軍隊加快速度集結。

只見黑壓壓的雲頓鐵騎全副武裝,分為重甲騎兵和輕甲騎兵兩隊,兩色铠甲宛若兩道彎曲盤旋的長龍。海月大聲喊道:“雲頓桑奇!”

“在!”

“你帶着輕甲騎兵,繞道敵後!看清有多少人,回來禀報!切記不可戀戰!”

“是!”

“剩下的人,跟我走!”

“是!”

一瞬間,重騎兵開道,向通往大營的必經之地而去。

遠處不斷地向胡楊林靠攏的敵軍,正是隸屬于楚正奇的颉莫西南軍的一支。

楚正奇在經歷了海月的幾次突襲之後,他準确地判斷出了這是一支不可小觑的軍隊。若自己任由其不斷壯大,他們很可能成為紮在青海後方的一顆釘子。作為一個老道的軍事專家,楚正奇的反應足夠快,也足夠兇狠。他派出自己的外甥宛昭,帶領五千颉莫叛軍,遙遙向胡楊林殺來。

盡管龍鷹王令他不準踏足象泉國的領地,楚正奇如今卻公然違抗了他的命令。在他看來,他早已把江央堅贊幫助那支隊伍脫困一事,當作了整個象泉國對青海的宣戰。

宛昭看到楚正奇的決心,意識到此番若立下大功,自己的地位便可以進一步扶搖直上,便不由地躍躍欲試。左不過是一支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無名隊伍,能有多麽強大的戰鬥力?想到這裏,宛昭便懷着得意慢悠悠地上路了。

他将部隊分為三個部分,前鋒營一千五百人先行探路,他自己則率領着中軍和後軍慢悠悠地跟在後面,随時準備增援。

可是越當他靠近這裏,颉莫軍卻越覺得氣氛有些異常了。原本在馬背上得意洋洋的宛昭,如今竟縮得如一只老鼠一般。全軍上下這才知道,他們這頗不靠譜的主帥他外甥,竟是個夜盲!

颉莫士兵們叫苦不疊,卻沒人敢站出來罵他兩句,甚至不敢大聲說話,唯恐驚了這位夜盲的少爺,将他從馬背上吓得摔下來。

再說雲頓桑奇雖說漢話傻氣了些,但他并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只帶了一百輕騎,繞道山澗谷,對宛昭的後軍進行騷擾。宛昭此時正龜縮在中軍,突然得到後軍被襲的消息,以為遇到了對方的主力部隊,立刻調轉馬頭命令中軍全力追趕。

而雲頓桑奇只不過試探一二,并未想過要将他怎樣,卻不想引得對方窮追不舍。他使出吃奶的勁兒——不對,是那些可憐的戰馬使出了吃奶了勁兒,才将颉莫軍甩在了身後。而宛昭的兵馬則在山谷中不停地兜圈子,卻始終不見對方的身影,這才原路返回。

宛昭在夜色之中什麽也看不見,全然如同一個瞎子一般。當一個常人若是突然看不見了,不僅旁的感官會放大數倍,更會腦補出莫名其妙的東西。宛昭便是其中一個腦洞特別大的。

只見宛昭眯着眼睛,哆哆嗦嗦向遠處一處白木樁子大喊一聲:“呔!小賊哪裏跑!”

敵人沒被吓着,他手下的士兵倒被那響亮的嗓音下了個魂飛魄散。

只有副将沉着地道:“元帥,那是個木頭樁子。”

宛昭的脖子這才稍微往外伸了伸,道:“嘿,你聽過西洲怪志錄麽?裏面講過黑沙漠可有幽靈軍團!”

“不過是以訛傳訛,元帥不必多慮。”

“噢,原來不是真的……”

“元帥,屬下認為,如今還是三軍彙合,以防敵人夜襲。”

“甚好甚好……”

可是宛昭即便手握精兵,又頗有些經驗,但到底還是被這夜盲給害了。他看見的是白木樁子,看不見的卻是黑夜之中潛伏的獵豹。他們此時正在暗處蟄伏着,準備頃刻間将他撕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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