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練月最近經常看到那個女孩。

女孩穿着一條桐花染就的淡紫長袍,披着一頭烏黑的長發,眼睛像潭水一樣漂亮,鼻子小巧秀麗,嘴唇像花瓣,手腳纖長柔軟,像春天的紫色的柳樹枝。

女孩懷裏揣着一個包袱皮,每日都會來街口,或站着或蹲着,一待就是一整日。偶爾離開一會兒,也會很快再回來。

練月的攤位擺在街口,是很熱鬧的一個地方。

順着街口往前走百十來步就是城門。城牆下的寬闊空地上擠滿了鄉下來的小販。有幫人跑腿送書信的,有挑擔買瓜果蔬菜的,有豆腐車,有馄饨攤,有嬉鬧打鬧的孩童,有風塵仆仆的旅人……

順着街口往裏走,是一條并不寬闊的小巷,但因地處城門要道,長街兩側也擺着各種小攤,有賣包子的,有賣布的,有賣雞鴨魚羊豬肉的,有紮風筝的……

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誰也沒注意到這個女孩,只有茶鋪的夥計出來攬客時,會跟她閑扯兩句,問她要不要進去喝茶。女孩大約沒什麽錢,總是搖頭。

隔壁賣布的蔡婆閑來無事跟練月閑扯,說這女孩八成是來尋親的,來了之後,發現親人不知所蹤,她無處可投,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去哪,便只好守在這裏,碰碰運氣。

第六日,對面茶鋪來了一個拿劍帶鬥笠的男人,女孩眼前一亮,立刻跟着他進了茶鋪,很快又被茶鋪的夥計推搡了出來。

女孩也不惱,繼續在那站着,等黑衣男子出來之後,她就尾随了上去。

男人被女孩纏得不耐煩了,拔劍吓唬她,女孩這才停下步子不追了。

女孩又回到了街口站着。

練月發現女孩只要看到帶刀或者帶劍的人,就追在人家屁股後面跑。

蔡婆說,這女孩的親人八成是個劍客什麽的。

太平城位于沛國最北端,往北穿過群山就是炎國,往西渡過盈河就是夏國,往東邊和南邊走才是沛國。太平城地處三國交界,法度松弛,城中藏匿了來自各諸侯國的亡命徒。劍客、殺手、盜匪、妓|女、死囚犯。練月想,這個小姑娘想在這個龍蛇混雜的地方打聽一個劍客,那可難得很呢。

如此過了半個月,女孩還沒走。

練月對這女孩産生了很濃烈的好奇,她幾次放下手中的刻刀,想上前去問點什麽,但又都忍下了這個沖動。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

結果有一天,這個女孩就主動走到了她的攤前。

女孩從攤架上拿起一個巴掌大的金蟾木雕,來來回回的看了一會兒,放下,接着又拿起一個帶鬥笠的劍客木雕,翻來覆去地看,看完問她多少錢一個。

練月不動聲色道:“你手上拿的那個五十文。”

女孩撇了撇嘴,放下了,又看向她手中正在雕的兔子和刻刀:“你很會用刀。”

練月笑了笑:“生計所迫。”

女孩又道:“這東西有人買嗎?”

練月耐心與她周旋:“你在這站了半個月,你覺得有人買嗎?”

女孩道:“我數了數,這半個月,你只賣出去了七件,最大的一件賣了兩錢銀子,兩件稍微小點的賣了一錢銀子,其他的都是五十文,半個月,你總共入賬六錢。”

練月覺得這女孩有點意思,她笑道:“做生意嘛,總是這樣,有盈有虧。”

女孩道:“除掉成本,你一個月能掙一兩嗎?”

練月看着她:“你是官府的人?”

女孩搖了搖頭。

練月道:“那你問這個做什麽?”

女孩道:“我只是在想,這個東西既然賺不了錢,你為什麽還肯做?”

練月知道她話中有話,就順着道:“那你想到為什麽了嗎?”

女孩壓低聲音道:“這個生意只是你的掩護,你其實是個殺手。”

女孩說得又認真又嚴肅,練月被她逗笑了:“這個說法倒是蠻有趣。”

女孩進一步逼問道:“難道不是麽?”

練月搖了搖頭,不再理她,而是繼續雕自己的兔子。

女孩仿佛認定她是個殺手,固執的很:“我沒有開玩笑,我需要一個殺手,我有錢,我請你幫我殺一個人。”

練月握刻刀的手頓住了,這下她全明白啦。這女孩不是尋親的,這女孩是來找殺手的。這一點不奇怪,太平城這麽多亡命徒,亡命徒不怕死,而大鄭各諸侯國的上層貴族最愛的就是這些不怕死的人。貴族們頻頻造訪太平城,或者頻頻派人來造訪太平城,為的就是這些隐藏在太平城中有能力又不怕死的亡命徒。

奇怪的是這女孩為什麽孤身一人來這找殺手,而且還用這麽笨的方法。她既然知道要來太平城找殺手,應該會有一些門路的?

但練月還是把自己的疑問壓了下去。一個殺手,好奇心太重,不是什麽好事。

練月放下刀,上上下下的将女孩打量一番,看她衣服的料子和打扮,應當不是來自什麽大富大貴人家,于是道:“你知道請一個殺手需要多少錢麽?”

女孩緊了緊包袱皮,臉上依然是那種固執和篤定:“我有錢,我請得起。”

練月偏着頭瞧她:“你有多少錢?”

女孩道:“這個你別管,你只需告訴我,請你需要多少錢?”

練月不知道這女孩跟什麽人有什麽深仇大恨,要這麽執着,但她的執着很動人,只是太小了,她不跟小孩子做生意,她想讓她知難而退,于是道:“我聽街坊鄰居議論,說這城裏的殺手殺人,按人頭算,一個人頭至少也得準備五百兩銀子吧。”

女孩的臉“唰”地一下白了。

練月道:“小姑娘,殺人可不是鬧着玩的,還是趕緊回家吧。”

只是一瞬間,女孩就做好了決定,這決定讓她自己都害怕起來,但這害怕卻無損于她的決定,反而讓她更堅定。

她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五百兩銀子,這是你說的。”

練月一驚,覺得這女孩可能誤會了什麽,正要開口解釋,女孩卻沒給她機會,而是轉身跑了。

練月無奈的搖了搖頭。

原本以為這就是結束,結果沒過幾天,女孩又來了。

女孩仍是幾日前的那副打扮,她什麽都沒說,直接遞過來一疊紙。

練月只瞥了一眼,就知道女孩遞過來的是什麽。那是銀票和畫像,她做殺手這麽多年,對這個動作太熟悉了,但她沒接,她低頭繼續刻自己的木雕。

女孩見她不接,便繞過攤架,在她腳邊蹲下,見她絲毫不理會自己,便揪了揪她的裙擺。

練月沒辦法繼續忽視她,便給了點反應,瞧了她一眼。

兩人對上目光之後,女孩眼中忽然閃出了一種炙熱的光芒,她開始說話了,不像之前的固執和平靜,而是帶了一些無法掩飾的激動:“他叫劉元安,是個讀書人,家境貧寒,剛來臨安時,連飯都吃不起,我爹娘可憐他,留他在藥材鋪裏幫忙。再後來,他娶了我姐姐,入贅到我家。我家經營着一家藥材鋪,雖不是什麽富貴人家,但日子過得倒也不清貧。他要繼續讀書,全家人都支持。爹常說,士農工商,商人在最底層,而讀書人在最上面,爹希望他能讀出一點成績來,借此來拔高門楣。後來他心想事成,憑借一篇《太平賦》得到了丞相的賞識,做了他的門客。自從之後,性情大變,動辄就打罵家姐,爹娘若是說他兩句,他連爹媽都一塊打罵,我覺得這樣下去不好,可姐姐又不願意跟他分開,就一直忍着。直到有一天,他酒後闖進我房間,對我施暴,幸好姐姐及時發現,姐姐救了我,可自己卻被他失手用燈臺打死了。爹娘聞聲趕過來,他一不做二不休,将爹娘也打死了。他本想将我也打死,但他喝醉了,沒有我跑得快。我跑出去之後去報官,可官府畏懼丞相的權勢,最後把這案子當個懸案結了。案子結了之後,他沒敢在臨安待下去,便一路北下。我跟了他一路,中間有幾次差點跟丢,好在老天憐我,我數次又跟他撞上。我一路跟他到太平城,見他交了名帖,進了平昌府,才出來的。”頓了頓,“三條人命,這是血債,我一定要讓他償還,請姑娘幫我。”

女孩的激動裏混雜着狂熱,憤恨,不甘和傷感,天然帶有某種煽動性和蠱惑性。

練月對她不是沒有憐憫,但憐憫只有一瞬間。因為這種家破人亡的故事,她聽了許多,甚至也見過許多。這樣的故事并不讓她感到意外,她早見怪不怪了,但她對女孩心存佩服。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懷抱着巨大的仇恨,從臨安一路跟到這裏,像頭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狼,她佩服她小小年紀,便這樣彪悍。

只是佩服歸佩服,練月還是不打算接她這單活,她不跟小孩子做生意,這是原則問題。而且她已經很久沒殺過人了。雖說殺手不殺人,就跟劍客不拿劍一樣讓人難受,但一旦過了那個難受的過渡期,她似乎也不怎麽想念血濺在臉上的感覺了。

練月道:“我很想幫你,可我只會用刀刻木雕,其他的不會。”

女孩直直的盯着她,練月有些受不了這樣的責問,她垂下目光,繼續刻自己的木雕。

女孩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瞧着她:“你不幫我就算了,我找別人去,但你別想否認,你就是個殺手,我能聞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你怎麽遮都遮不住的血腥味。”

女孩走了之後,練月揪着自己的衣服聞了聞,沒有啊,她多久沒碰過血了,怎麽會有血腥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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