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午收了攤之後,練月回到家裏。

房子是練月從蔡婆手裏租的,南邊是堂屋,東邊是竈房,竈房旁邊種了一棵紫桐樹。紫桐樹有些年頭,虬枝盤旋,将東邊的天空遮得嚴嚴實實。樹下有個小巧的亭子,吃過晚飯後,練月擎了一盞防風燈,拿了本《大鄭異物志》去亭子裏看。只是翻了幾頁之後,便有些看不下去了。練月嘆了口氣,她應該幫那個女孩的,不為同情她,也應該為她從臨安一路跟到這裏的彪悍而幫她了了這個心願。

練月想,如果明日女孩還來,她就答應她。

可女孩并未來。

女孩沒來,練月有些坐不住了,或者說有些無聊了,于是她請蔡婆幫她看會兒攤子,然後一個人溜達去了平昌府。

平昌府裏住的是平昌君,平昌君是沛國國君的三公子沛梁。據說自小體弱多病,到太平城是來養病。

但到底是養病,還是避風頭,那就不知道了。

練月在平昌府四周轉了一圈,然後又回去。

晚上入夜之後,練月從衣櫃中找出夜行衣,拿上自己的長短劍,關好門窗,躍上房頂,一路向平昌府去。

練月已經很久沒晚上出過門了,更別說走房頂了,這乍一出來,還有點不習慣,但幾個起落之後,她便找回了自己做殺手的感覺。

練月想,她可能并不是好心想幫那女孩,她現在哪裏有什麽好心,她只有自保的心。如今突然好心了,也不過是太寂寞,想給自己找點事做。

練月翻牆進入平昌府之後,突然很後悔自己沒打開那女孩遞過來的畫像,看看劉元安到底長什麽樣。現在就算她肯一間一間的找,但找到了,也不一定認得出來。練月嘆了口氣,早知自己如此善變,就應該留一手的,現在好了,自作自受。

罵完自己,她打起精神,閃轉翻挪,躲開巡夜的護衛,一間房一間房的找過去。

這平昌府的構造和沛國其他貴族府邸的構造沒什麽區別,亭臺樓榭,飛檐鬥拱,環山銜水,花木扶疏,廊回路轉。練月摸索着尋了一會兒,看府中各處都相繼熄燈休息,她又在裏邊轉了一會兒,最後轉到東北角的一個叫進賢居的院子。

貴族們喜歡養門客,越多越能顯示自己的賢明和才名。貴族供門客吃住,且按月給俸祿,而門客則幫主人出謀劃策。門客們平時是沒正經工作,也不需要幹雜役。如果主人需要他們,他們就過去聽候差遣。沒差遣時,他們就吟詩作畫,高談闊論,所以門客們通常都住在一起。

進賢居很大,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得有十幾間房,而且都這個點了,依然很熱鬧。練月隐在梧桐樹上,從這個角度能看到院中的亭子裏還有人在下棋。練月的直覺告訴她,劉元安一定在這裏。

兩人下棋,兩人觀棋,一共四個人。練月豎起耳朵去聽。

練月這雙耳朵能聽到百步之外的箭羽之聲,自然也能聽到二三十步開外,他們之間的對話。

但可能是對棋不言,觀棋不語吧,他們都沒怎麽說話,偶爾發出一點動靜,都是一些啧啧感嘆聲,比如中牟兄這步棋妙啊,子瀾兄這步棋絕啊之類的恭維詞。

直到最後他們收拾棋盤,各自回房休息,練月也要撤退,準備次日白天再過來瞧一瞧,結果那位中牟兄就喊了一句:“元安兄,可別忘了上午你答應為弟的事。”

元安兄道:“不就是明天陪你去清遠寺麽,我記下了,放心。”

練月反應了一下,覺得這個元安兄應該就是女孩的姐夫劉元安,而且他們剛才說什麽,清遠寺?真是天助那女孩,這劉元安如果出了平昌府,那非常好辦了,他一直待在府裏,反倒是件麻煩事了。

練月等院子所有房間的燈相繼熄滅了之後,方才摸着來時的路,翻了出去。但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一直在城裏亂轉,最後她下了房頂,在一條小巷中停下,然後轉過身,對着茫茫夜色道:“閣下跟了我一路了,請現身吧。”

練月不知道這個人是何時發現自己,并開始跟蹤自己的,但練月發現他,是在進賢居。她隐在梧桐樹上,他則在一旁的花叢中。

練月的話音剛落,一個身穿黑色長袍的男人從小巷的黑暗中走了出來。

劍光一閃,練月的長劍已經出鞘。練月拔劍的同時,男人的劍也拔了出來。

寂無人聲的小巷裏只能聽到兵器相擊的聲音。

男人的劍法迅猛剛疾,勢若游龍,練月跟他一交上手,就立刻知道這是個用劍的高手,她不敢掉以輕心。如此過了幾十招之後,兩劍再度相擊,綻出火花,男人迫她滑出去十幾丈遠,練月另一只手反手抽出腰後短劍,直插他頸下,他後仰躲開,練月的短劍便要斜刺入他的胸膛,他伸左手握住她的短劍,右腿掃她左下,兩人腿上又拆了幾招,幾個貼身的推挪在眨眼之間完成,等停下來時,男人的長劍已經堪堪貼在了她頸上。

技不如人,練月非常識相,她站着沒動。

月亮被烏雲遮擋,夜色很濃,這麽近的距離,他們也不能将彼此看清楚,練月只能隐約看到他左邊的顴骨上斜下來一條一寸左右的刀疤,這條刀疤讓練月在看不清他臉的情況下,卻依然想起了一個不茍言笑的無情劍客形象。

男人手腕微動,劍尖一挑,練月的面巾被挑掉了,雲破月來,他的劍仍緊貼在她頸上,有血順着她的頸流下來,她一動未動。

男人忽然笑了,極輕的一聲冷笑:“這個顏色的夜行衣,我倒是頭次見,有意思。”

練月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你能想象嗎,一個心高氣傲的女殺手,卻偏偏患了一種奇怪的眼疾。在她的世界裏,沒有綠這個顏色,她一直不知道真正的綠到底是什麽顏色,她眼中的綠,是一種跟黑色很接近的顏色,接近到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以為綠和黑是同一樣顏色。直到有一天,她指着一條綠裙子說,這條黑裙子還蠻好看的,大家用像看傻子一樣的目光看着她時,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眼中的世界跟別人不一樣。不過這原本不是什麽大事,她既分辨不出來黑和綠,那就盡量少用黑和綠,到了不得不用時,那時也自有人為她分辨。

可自從練月從穆國逃出來之後,就再也無人幫她了,到了不得不用時,只能憑感覺走了。

她身上這套夜行衣是她剛來太平城那會兒自己做的。她租房認識了蔡婆,蔡婆賣布,她就從蔡婆那買了一塊布。她根據自己以往的經驗判斷,別人眼中的黑色是很純的黑色,而別人眼中的綠色在她眼中是有點發白的黑,她自信分得清,可聽對方這男人的語氣,她就知道自己又弄錯了。

她道:“技不如人,在下甘拜下風,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男人卻收了長劍,道:“最近越來越難遇到有意思的人,閣下這身綠,倒是很有意思,單憑這個,我就不殺閣下。”

練月聽得出他話中的傲慢,好像她是一個有趣的小玩意,他也知道她有幾斤幾兩,所以并不擔心她會翻出什麽水花來。

這種輕視和侮辱,可真令人不能忍。

他将長劍收回劍鞘,同她擦身而過,練月在他擦過她身邊時,道:“閣下今日放過我,他日一定會後悔。”

男人又笑了,仿佛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覺得好笑,是那種聽到孩童的稚氣之言不當回事的笑:“後會有期。”

清遠寺坐落在太平城外的清遠山上,是香火比較旺盛的一個寺廟,此時正是月初,廟裏來上香的人很多。早上城門一開,練月便上山來了,一直等到接近午時,劉元安和他的中牟兄才一塊出現。

練月不遠不近的跟着劉元安和他的同伴,跟着兩人在寺廟中轉了一會兒之後,練月赫然發現,除了她,昨天晚上跟自己交手的黑衣男人也在寺廟。雖然昨晚她并未看清那男人具體長什麽樣,但他臉上那條刀疤她是認識的。而且就算沒有那條刀疤,練月也能把他認出來,那種殺氣和血腥味,她聞都能聞出來。

劉元安百步之內,必有這男人的身影。

練月想,這人到底是女孩另請的殺手,還是劉元安的護衛?反正他一定是跟劉元安有關系,否則他沒到道理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劉元安附近。

如果男人是女孩的殺手,劉元安今日出府,是最好的時機,他一定會動手,如果他不動手,那一定就是劉元安的護衛。如果他是劉元安的護衛,且還是暗中保護,那劉元安想必是一早就發覺了女孩,且還知道她要買兇|殺人,所以提前做了應對準備。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事就棘手了。

練月這時候迫切希望女孩來找她,那她一定毫不猶豫的接下這活。這樣她有了緊迫感,一定會調動自己所有的智慧和能力去完成。可現在呢,她替女孩殺人吧,會顯得有些自作多情,徹底放手吧,又放不下,真為難。

後來,劉元安和他的同伴準備下山,練月決定先試一試黑衣男人的反應。她挎着放有香燭的小竹籃,曲步款款,走在劉元安和他同伴前面。山間的石階道凹凸不平,她裝出不小心崴了腳的樣子,哎喲一聲。劉元安和他的同伴見狀趕緊上前扶她在道旁的一塊青石上坐下。

劉元安見她雖穿素衣,但難掩姿色,不免獻起殷勤來,見她又崴了腳,言談之間,似乎有想親自送她下山的想法,但又礙于男女之防,沒有明說,但每句話都在暗戳戳的引導,力圖讓練月自己主動請求。

練月當然順着他的話,她羞羞怯怯,未語臉先紅,正要說出不知道兩位先生是否方便,送小女一程之類的雲雲。一直跟在後面的黑衣男人,這時候便趕了上來,打斷了他們。

他的角色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路人。

經過三方不動聲色的交鋒,其實主要是黑衣男人在跟劉元安交鋒,争奪送她下山的差事。後來黑衣男人以路途遙遠,他是習武之人為由,成功拿下送練月下山的這項差事。

練月當然無所謂,劉元安也好,黑衣男人也好,都是她試探的對象。只不過相對劉元安來說,黑衣男人可能難纏點。因為練月從他看自己的目光,就能辨別出他已經認出了她。他認出她,卻沒有拆穿她,還願意陪她演下去,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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