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決定忘記衛莊。有再一再二,沒再三再四,她要把關于他的一切都忘掉。
她坐在竈下,正胡思亂想着,忽然聽到了外面有人敲大門的聲音,一顆剛被安撫下去的心,忽然又亂蹦了起來。她站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顫的,還差點摔倒了。她罵了一句自己沒骨氣,然後穩住氣息,慢慢的走出去開門。
門外的暮色中站的卻不是衛莊,而是蔡婆。
她提着的一顆心,忽然又墜進了深淵之中。
蔡婆看她一幅提不起精神的樣子,趕緊上來摸她的額頭,道:“月娘,你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練月搖了搖頭,就要請她進去說,蔡婆卻道:“不用麻煩了,就兩句話,你托我給你留意的事情有眉目。”
練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她老人家指得是那件事。
蔡婆憐愛的打了她一下:“你這傻姑娘,男人啊,你之前不是說,讓我給你瞅一個好的麽。”
“哦哦,相親啊。”練月這才想起來。
蔡婆喜不自勝道:“虧你長得這一張俊臉,明天收攤之後,跟阿婆一起去見見,如何?”
練月心不在焉道:“嗯,好。”
蔡婆又殷殷切切的囑咐道:“記得穿漂亮,別穿那麽素,男人嘛,都喜歡嬌豔一點的。”
練月繼續心不在焉的嗯嗯,蔡婆這才放心的走了。
練月目送她走遠之後,方才轉身回來,心不在焉的關上了門,往院子裏走,走着走着,她的腳步緩下來,右臂一揮,一道銀光急速從她袖中甩出來,穿過紫桐樹,打向黑暗中站在牆頭的人。
衛莊指間夾着她的飛刀,從紫桐樹後的牆頭上翻下來,穩穩的落在院中。
練月看到是他,忽然怒從中來,她冷笑一聲:“閣下可真是來去自如。”
衛莊問:“剛才在門口跟人說什麽呢?”
練月徑直往堂屋走:“要你管。”
不知道他是何動作,一瞬間已到她跟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她要躲開他,他卻直接捉起了她的手腕,問:“要去見誰?”
練月覺得這人理直氣壯的簡直有毛病,她冷笑道:“你這人真是奇怪,我要去見誰,用得着你過問麽?”
衛莊的聲音一下子就冷了下來:“你再說一遍。”
練月來勁了,因為她知道他生氣了,就是想激怒他,讓他也疼一下,她重複道:“我說我要去見誰,你管不着。”
衛莊忽然松開了她的手腕,道:“你再說一遍。”
練月有些惱怒和煩躁:“你有完沒完,都跟你說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說完這句話,院子裏有一瞬間的靜止,像呼吸突然凝滞,誰也沒有說話。
她緩了一下,沮喪道:“我們兩個都心知肚明,我們不過是因為寂寞,所以才走到一起的。這種關系,說好聽點,叫做個伴,說不好聽點,就是妓|女和嫖客。妓|女和嫖客之間,要是扯上其他關系,就沒意思了,對不對?”
衛莊盯着她,雖然在暮色中,他并不太能看清她臉上的那些表情,即便有時候他看清了,他也看不懂,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你是這麽認為的?”
練月沉默了一下,道:“這是事實。”
衛莊道:“我給你一次機會,你把剛才說的話收回去。”
練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收回去就可以當沒說過麽?就像你身上的傷一樣,好了之後,就可以裝作沒傷過一樣麽?不會的,疼就是疼,即便後來不疼了,可當時疼的感覺會一直被記住。”
衛莊掌心握着她剛才擲出來的飛刀,刀身嵌入掌心,血啪嗒啪嗒的順着指縫落在地上,他将那柄刀狠狠的掼在地上,冷笑道:“妓|女和嫖客?你可真會說話。”
他縱身一躍,消失在了暮色中。
練月彎腰去撿起自己那柄小刀,才發現刀上全是血,她意識到那是誰的血,心頭猛地被一揪,又去看衛莊剛才站的地方,那裏也有一灘血,她像被誰的鞭子狠狠的抽了一下似的,渾身都疼了起來。眼淚啪嗒一下,落在地上,合着夜色,在地上暈成一個模糊的淚點。她揉着心口,回到堂屋去。
屋子裏黑漆漆的,還沒有掌燈,她摸索着在床上躺下來,也沒有脫鞋,拉了被子蓋住自己。
這床上到處都是劍客的氣息。
其實很想被他摟在懷裏,很想被他親,被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也沒關系,只是如果這樣很快會讓他厭倦的話,那她就要忍一忍了,她想跟他長長久久呢。雖然她說自己像個妓|女,可她并不想像一個妓|女那樣,被随意的抛諸腦後,然後永遠不被記起。
冬夜漫漫,她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哭一會兒,睡一會兒,然後在夢裏邊也會哭醒,第二天早上起來,眼睛又腫又澀,像個核桃似的。
天亮了之後,起了床,才注意到北窗下的書桌上有本書,書下壓着一張紙,紙上留着一行字。那是衛莊留的,他的字,寫得龍飛鳳舞,特別漂亮,像他的劍一樣。內容很簡單,說他去平昌府了,晚飯回來吃。
她忽然又哭了。
原來他不是忽然消失又忽然回來了,他給她留了字,只是她沒看到,所以朝他發了脾氣,把他氣走了。眼淚滴落在紙上,将墨跡暈開,像打翻的茶漬。
她的劍客這麽可愛,而她那麽可惡,簡直罪無可恕,可是那一瞬間她下了一個決定,她決定賭一把。
他的前半生,應當是花團錦簇的,什麽好的風景都見過了,什麽深刻的經歷都有,她想在他心上博出一席之地,便只能破釜沉舟。
練月把衛莊的衣物和傷藥收拾了一下,又算了算他在這裏待的日子,也不過六日罷了,收他五十兩,剩下的一百五十兩給他退回去吧。
收拾完之後,她便出城去了,路過城門時,在那吃了一碗馄饨,然後租了一匹馬,牽着馬,出了城。
半個時辰之後,她到了那片竹林。
秋季灰撲撲的竹子,到了冬季,已成黑乎乎的竹子。
練月穿過這片黑乎乎的竹子,遠遠的看到竈房冒出來的炊煙,院門也是敞開的,她便走了進去,竹屋的門也是開的,但她沒有直接進去,而是抱着衛莊的衣物,拐去竈房。
竈房像着了火似的,全是濃煙,練月還沒走進去,這濃煙裏便沖出了一大一小兩個人。估計是煙迷了眼睛,看不清路,還撞到了她。
練月連忙扶住。
是個美人。美人一襲白衣,五官俊秀,長發垂膝,只是臉上被煙熏的東一道西一道的。
美人和身後的小丫頭跑去伽藍樹下,遠離了濃煙,扶着樹杈子咳了好一會兒,方才止住。
美人的咳嗽止住之後,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被熏出來的眼淚,看了看練月,又看了看她手中托着的包袱,包袱角裏露出一點衣物,美人便自動領悟了,她道:“你是成衣店的人?那位爺還沒醒,你把衣服交給我就成。”說着給小丫頭使了個眼神,小丫頭便去接了。
練月抱着衣服沒動,而是問:“你是?”
“我是?”美人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皺眉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道,“我是衛爺請的廚娘,來給他做飯的。
練月當然不會信,她沒見過穿着如此風雅的廚娘,也沒見過生不着火的廚娘。
美人見練月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自己,便嘆了口氣:“姑娘別不信,我說的都是實話。”
美人的衣服穿得不是很妥帖,衣襟有些松散,脖頸上露出了一點殷紅的鞭痕來,美人察覺到了練月的目光,低頭一看,趕緊合了合衣衫,道:“姑娘若是不信,在這等會也成,我去叫他。”
練月已經猜出來了,她不是廚娘,她是妓|女,而且看模樣和舉止,不是花魁,也差不離。
練月道:“不用了。”她把包袱交給小丫頭,又從袖子裏摸出之前準備的銀票,交給她,“多退少補,這是一百五十兩銀票,你交給他吧。”
說完轉身就走,那美人忽然道:“等等。”
練月的腳步猛地紮住了。
美人踱步到她身前,道:“你不是成衣店的人。”思索了一下,“讓我猜一猜,你是衛爺的相好?”
相好?心頭被猛地一刺。什麽相好,她不過跟她一樣,都是他的妓|女罷了。
她沒有看不起妓|女的意思,無論殺手也好,妓|女也好,都是下九流的職業,誰也沒比誰高尚,她只是不想被忘記罷了。
美人見她不說話,就又自動領悟了,她道:“你別難受,這位爺呢,花了一百兩将我請過來,除了讓我倒了兩杯酒,晚上讓我睡在他身邊,早上讓我給他做飯之外,啥事也沒幹。”頓了頓,“這城裏拿劍拿刀的爺,我伺候的多了,八條腿的癞蛤|蟆好找,不碰葷腥的男人,我倒是沒見過。很難得了,姑娘好自珍惜吧。”
練月道:“跟我沒關系,我就是來送衣服。”
美人似笑非笑道:“你是來幹什麽的,我管不着,不過我可告訴你,昨天晚上,他沒少喝酒,那身上的傷和手上的傷,啧啧。”頓了一下,頭歪到她耳側,悄聲道,“姑娘還是留下來吧,留下來,我就不用給他做飯了,讓不會做飯的人做飯,這不是為難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