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陰影
“您能看出來那是什麽嗎?”馬芬問。
“大概。”身旁, 大公擠占了大半個窗戶,神情有些恍惚地盯着天上的龐然大物。
不知道為什麽, 馬芬往邊上挪的時候, 下意識地看了父親的肚腩一眼,覺得好像和天上的那個東西比起來,父親的身材好像還不算太糟糕。
“我們得阻止他。”大公喃喃道。
“怎麽阻止?”
“在花園裏等我。”大公扔下一句話就轉身朝着餐廳外走去。
馬芬不明所以,但也只得照做。
比起在房子裏被壓死,或許跑到開闊地還有救, 他想。
于是非常順從地,馬芬帶着母親, 叫上所有仆從雜役一起到了花園裏——沒有職責在身的那群人早已在庭院裏撿了好一會兒金幣。
不過轉瞬, 原本令人心曠神怡、景色绮麗的花園已經陰影滿布, 哪怕金閃閃的錢幣依舊随處可見, 也不能讓馬芬的心情好起來半分。
大公府的仆人們到底訓練有素, 沒有驚慌到直接逃竄。只是馬芬從他們的神情推測,但凡頭頂那兩大坨肉但凡再往下移一移,估計事态就會變得難以控制。
說起來也是奇怪, 頭頂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麽停住了, 反倒是微微顫抖着,不知道在做什麽……
“愚蠢的凡人!”
正當他揣測着的時候, 頭頂上忽然響起了一聲炸雷般的吼聲。因為離得太近的緣故, 震得地上所有人類耳朵都有些嗡嗡作響。
而接着,馬芬看到頭頂那坨山大的肉團終于動了,大概是腦袋的地方往邊上移了移, 露出太陽般大小的獨眼,眼瞳黃澄澄的,沒有半點眼白。雖然不似巨龍那般帶着天生的威壓,但當凝視着對象的時候,也足以給對方的心髒帶來巨大的壓迫。不過眼神中的蔑視和憤怒倒和小說詩歌中的龍類似——就是那種看“小偷”和“下等生物”的眼神。
而周圍的人群果然如他所料,在那只眼睛出現的時候,發出了輕微的騷動。而他的母親也一聲尖叫,倒在一旁早已想要逃脫的侍女身上,被幾個人迅速架着超遮蔽物走去。
馬芬卻是在場唯一沒有動的。
也許是經受了可可的洗禮,又或是近段時間的“驚喜”太多,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這樣的龐然巨物差不多已經有了心靈免疫。
馬芬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害怕,也不覺得被人看做蝼蟻是多麽難受的一件事,甚至還想和對方好好溝通一下。
原來困境真的會讓人成長啊。
少年心中發出不合時宜的感慨。
“請問您是?”他清了清嗓子問道。
金色的眼睛仿佛感受到了什麽,微微調整了一下,明确地對上了他,卻是一言不發。
“我是此間的主事者之一,馬芬·奔尼薩羅,請問閣下是?”他又補充上了一句,這次聲音提高了一些。
對,就是這樣。
少年暗自給自己打氣。這樣的話,總算有些獨當一面的氣勢了吧?大概不會再被父母用未到第二形态來嘲笑了吧……
金色的眼睛眨了下,然後轉了轉,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怎麽回事?
馬芬奇怪。明明對方用的也是通用語沒錯啊……
“閣下是上古遺族獨眼巨人?”
驚雷般的聲音驀然在背後響起,由于離得太近得緣故,馬芬覺得腦袋一炸,整個人都仿佛随着那聲音“嗡——”了起來。
“父……父親?”馬芬勉強忍住眩暈的感覺,一回頭才辨識出來,這個恐怖的聲音居然是他父親發出來的。并很快注意到,父親手上拿着一枚鹦鹉螺,放在嘴邊。
——這個東西。
馬芬忽然意識到,為什麽自己剛才喊了半天也沒有回應了,感情是和對方對話需要魔法增幅,不然對面根本聽不見……
什麽成長啊獨當一面啊不會再被當成孩子啊……
看着父親重新拿起海螺放到嘴邊,他非常自覺地退到了一邊,就像從小訓練過的無數次那樣,大人說話的時候,他從不插嘴。
少年忽然就覺得有些失落和難受。
“爾等愚蠢的兩腳獸還有些見識。”
“請問閣下尊姓?”
炸雷般的對話交錯中,那一點小失落頓時被轟得一幹二淨。馬芬突然很慶幸自己剛才跑遠了些——或許他可以離得更遠些。
“爾等凡人不配知道吾巨人之王麥克白·樂高之名。”雷聲稍平。
“……”大公邊的聲音也相對輕緩了些,“那麽請問閣下來到地上有何貴幹?”
“哼!”帶着肺部吐息的哼聲足以媲美高級落雷術,混雜着憤怒的語氣,讓整個花園的玫瑰也開始紛紛掉落,“這是我要問的問題!你們把我的兒子藏到哪裏去了!”
“您的兒子是?”
“爾等凡人如何有幸知悉吾兒之名吉米·樂高!”
“……”大公深吸一口氣,像是想要平息胸中莫名其妙湧起的怒火,“假如您的兒子沒有使用任何僞裝魔法的話,那麽我非常确定他并不在此處。”
“愚蠢的凡人!”随着吼聲,又是一陣玫瑰紛紛掉落,“我從回溯水晶中看到了!帶走他的就是兩腳獸!”
“等等,閣下說的兩腳獸是?”大公敏感地抓到了對話中的關鍵,“你們不也……”
“混蛋!爾等安敢同上古神族相提并論?說的就是爾等這般軟趴趴的長着兩條腿兩只眼睛的家夥!”巨人仿佛很氣的樣子,呼哧呼哧喘出的氣流吹得地上的人驚叫着東倒西歪。
大公得益于體型,只是晃了下就沒再晃動,面對巨人的提問,只是反問了一句:“如果我們交不出來怎麽辦?”
“那麽只能讓爾等親身體驗巨人之王的恐怖了。”
一時之間狂風頓起,原本就已經足夠恐怖的吼聲,開始如有實質般狠狠壓下。
“夫人!”
“天哪!”
驚叫四起,奔尼薩羅大公夫人的身子雖然算不上柔弱,但畢竟是純血統的人類,終于還是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但是根據上古之神與三柱神的契約,你們只能居住在雲端之上,并不允許直接行走于地上……尤其是像您這樣的成年,不然也許會直接面臨三柱神的懲罰。”
風停雷歇。
獨眼巨人像是突然漏了氣的皮囊般,突然就不喘了。但是那黃澄澄的眼卻是眯了起來:“爾等凡人居然還知道上古之神的契約?”聲音平靜,仿佛剛才的憤怒都是幻覺般。
“也許我們家族的歷史比您想象得要古老些。”大公也平靜地回應了一句,“所以現在我們能重新讨論剛才那個問題嗎?”
“如果交不出來的話……三天,三天以後哪怕冒着神罰的危險,吾也勢必将此區域翻覆……哪怕不用踏足地上,吾也有很多手段。”這樣說着他晃了晃手,露出掐在手中已然咽氣的一只碩大的金雞——純金的。随着劇烈的晃動,又是一陣撲簌簌的金幣小雨。
“用金幣淹沒我們麽?”奔尼薩羅大公點頭,神情嚴肅,“三天以後我們會盡己所能……至少給您帶來令子的消息。”
就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危機暫時以約定的形式得以緩解。
豆藤已然随着巨人一同消失,只有一那片仿佛和剛才陰影一樣大的雲朵漂浮在奔尼薩羅的天空上,晴空日麗之下,柔軟潔白到可愛。
“父親。”馬芬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仿佛還在震動,說話也不是非常利索,“我……我們該怎麽找?其實我有個想法,所謂兩腳獸,如果沒有用僞裝的話,這一代區域中,和我們相似的大概也只有……”
“我知道,”大公仰頭望着那朵雲,發出一聲嗤笑,“你覺得我們必須去找?甚至進入夜精靈的領地,同他們交涉?”
“咦……哎?難道不是嗎?”馬芬奇怪。
“我親愛的孩子,”大公轉過頭來,看着他的兒子。
這個被衆人譽為神之眷寵的孩子,從很早以前就離開了家族,踏上了求學的道路,在他們視線所不及的地方,被更加出色的人保護起來,接受更好的教導。也許是因為被保護得太好、教導得太好了的緣故,他忽然發現,這個孩子的眼眸實在是有些太純淨了——就像傳說中的勇者那樣,像是被光所輕吻祝福過般,不染一絲污垢——不像奔尼薩羅家族應有。
他們身體裏殘留着貌似最弱小卻也是最古老的史萊姆血統,頑強、貪婪、狡猾才是他們應有的特質。
頑固,不管與何種生物交|合,始終都是史萊姆血統占上風。
貪婪,吞噬所有能吞噬的東西,攫取最大限度的財富,獲取最舒适的居所。
狡猾,就如同不久前關于第二血統的那場對話一般,其實他還有些話沒有說完:不過分攫取力量——是因為不匹配的交|配與進化可能會引起不平衡之下帶來的死亡;但是如果有機會,又怎麽會拒絕變得更加強大?
只有以上所有特質加在一起,再配合常年與人類交往、融合的經驗,才能鑄就這樣一個以富庶聞名的國家。
“我想你在學院待的時間或許真的久了些……信守諾言固然是可貴的品質,但是在面對敵人的時候,‘守信’與‘正直’根本就等同于愚蠢。”
馬芬愣住。
“作為奔尼薩羅家族中的一員,對付敵人我們需要用一點別的方法,比如參照魔物的生存之道……啊,我并不是否認你在學校的所學,來,我有一個方案,需要你幫我實現。”
馬芬默然。
他想,也許是自己離家太久的緣故,以至于父親的教誨聽起來居然有些刺耳。
連那原本一直為他所崇拜的、同記憶中并無二致的威嚴可親的神情,也變得冰冷起來。
……
開始的時候,德拉斯忒爾以為自己看錯了。包括在場的其他所有精靈也都那麽覺得。
因為無論月相與位置如何變化,像面前少女這般身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這樣長的影子。
看到少女微笑着望過來,有一瞬間,德拉斯忒爾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麽,但那一絲微弱的靈感實在太過缥缈,不過瞬間就被她抛之腦後。
“打個商量如何?”少女問她,口吻熟稔得就像對待一個朋友——雖然精靈主母從來沒有這種東西,“你看,你的術法現在還在冷卻中,準備起來又耗神又麻煩,而我呢,也只是想帶走屬于我的東西而已。”
“屬于你的東西?”
德拉斯忒爾不帶任何起伏地重複了一遍。
“啊,一點點小禮物而已,”少女指指邊上剛剛指住淚水的巨人之子,“畢竟我來一趟很不容易啊。”
“呵。”德拉斯忒爾真的笑了,目光輕輕掠過某個角落,劃過地上刺眼的窟窿,最後落在了已然咽氣的妮露身上。
居然有人敢和她提這樣的要求,在破壞了地牢,搶走了她精心圈養的祭品和獵物,當面殺死了夜精靈導師後,還敢當着所有夜精靈的面,對主母提出這樣的要求。
“你這表情……”少女眯眼,仿佛在打量她的神情,“這意思是不願意吧?”
德拉斯忒爾回以冷笑。
雖然這個少女居然有本事闖過月神的結界,破壞剛剛那個牢籠,應該有着什麽了不起的魔獸血統。現在也正如她所言,再次準備這樣的術法确實需要一點時間,
但那又如何呢?
在夜精靈的地盤上,身後有純黑曜石鑄造的雙子塔作為最好的增幅媒介,還是在月神的注視之下,哪怕來的是一只龍,她也有十足的把握。
剛才應該是判斷失誤,她應該直接把少女沉默的,然後再加上一個黑暗牢籠,這樣确保切斷一切反抗的可能,萬無一失。
一念及此,德拉斯忒爾懶得再廢話,直接通過月影的連接,給她所有的戰士與祭司下令:
“用所有攻擊手段削弱騷擾她——避過巨人的眼睛。”
命令一下,箭雨與暗影的術法,混雜着冰槍、火球、地刺,以空前的密度向少女撲了過去。
哪怕傷不了她,也能阻攔一會兒。德拉斯忒爾是這樣打算的。
“還是這麽小氣。”少女嘆氣,皮膚變成了淡淡的、帶着微光的青色,就像鱗片那樣——毫不在意普通的術法和物理攻擊,任他們像雨點般落下。只是偶爾擡手擋掉幾發來自高階祭司的攻擊,“那就真的沒得談了啊,我和你說過了啊,是你不肯讓我走的。”
這樣說着,她一把飛快揪過身旁的巨人,狠狠地在他脖子上又咬了一口。
“好痛啊啊啊啊啊啊!”
“叫什麽?人類的牙齒不鋒利怪我咯?”
天知道她多麽懷念她的七排牙齒,鋒銳無匹,人類這種生物,只有四顆幼小的尖齒,連剝開皮肉都做不到,只能靠撕扯。
唔,還是半生的柿子味,有點澀啊。
可可不開心地張嘴啃下第二口,在對方嗷嗷的叫聲中,一邊嚼一邊含糊道:“說好的兩口……等會就不疼了,很快。”
這樣說着,她晃了晃腦袋,而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而當他們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時,發現她那原本如同月神般美好的形象忽然模糊了起來,像是被霧氣侵蝕、又像是被陰影籠罩,唯獨那一雙幽藍的眼眸依舊,顯得格外突兀而不詳。
那眼睛只是眨了一下,又緩緩閉上。
然後随着這個動作,如同一滴水落入平靜的湖面,她“身體”的倒影如同漣漪般一圈圈地蕩漾開去,不斷扭曲、擴散、抽長——直到幾乎觸及雙子塔尖端的月亮時才堪堪停下來。
“咔噠……”所有人最先聽到的是輕微的斷裂聲,就像不久前大地承受了攻擊那般開裂的聲音。
然後幻影散去,露出了隐藏其後的真容:
(“傳說中有這麽一種生物,他們的頭顱像獅子一樣高傲,張開的翅膀比絕望還要漆黑,當他們飛過天空之時,陰影所及之下唯有獵物的哀嚎與顫抖……”)
面前的怪物刷拉一下張開翅膀,投下的影沉沉地自雙子塔頂壓下,覆于大地之上。
突如其來的昏暗中,唯有一雙豎瞳泛着暗金色的光。
“是你……”德拉斯忒爾攥緊了拇指上的黑曜石指環,“可可·格拉特尼,喪家之犬,餘燼之灰……”
“唔,你這話其實不太對,”它很認真地糾正道,“我改姓了。”
作者有話要說: _(:зゝ∠)_